第3章 陰雨
第2章 陰雨
雖然有些難以置信,但雁歸确實被她的媽媽整整藏匿了一個多月,才被當做新生兒重現于世。能在這一個月裏不被發現,除了她自己的絕對配合外,也有她的媽媽不願見外人,她的爸爸好幾個月都沒回家的緣故。
在這段被藏着捂着,連大點聲音都不敢發出的時間裏,她是沒有感覺到什麽特殊的……能量或氣息感應什麽的。
她本來以為有可能是所謂不祥之子的自己會擁有某種能被稱為不祥的特殊能力呢,那群聖城使者在延綿一個多月的雷雨裏對新生嬰兒們的追捕,就如同她記憶中的女巫狩獵。
能被稱為女巫(不祥)的存在啊……
除了黑暗的迫害,也有可能是确有其事!
但其實什麽都沒有。
這個新的世界真的有超凡現象存在嗎?
她不知道,黎城是一個邊陲的小城,別說什麽女巫了,這裏平日連吃飯都成問題。
因為吃得差,母親的奶水也是貧瘠的,所以新生兒們普遍都是一副早産兒的模樣,瘦弱的嬰兒夭折幾率很高,而她被媽媽抱出去時還是一副弱弱的模樣,像只剛出生的貓仔。
所有人見到她都只覺得這個孩子或許養不活的,看她瘦弱可憐的模樣啊,誰也不會想到她頂着這幅模樣安然無恙活過了一個月,将來也會一直活蹦亂跳地活到老死。
嗯,她說的!
總而言之,她終于擺脫不祥之子的陰影。
終于能重新回到溫暖的陽光之下。
在她‘出生’過後,她的爸爸也很罕見的請了假回家一趟,雖然只請了半天不到的假。
身上穿着厚重盔甲,眉目間滿是疲憊的男人抱起他剛出生的女兒,望向他蒼白虛弱的妻子,兩兩相望間都是遮掩不住的麻木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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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敞開的門外陰風不止,天色暗沉。
雁歸心情也沉郁下去,如那暗淡的天色。
她吐着泡泡裝着嬰兒的模樣想讓他們開心一點,在自己出生後的第一天至少得笑給她看看啊,得欣喜她的誕生啊,不要這麽愁眉苦臉的,不然自己笑給他們看看也行!
但她的爸爸只微微低頭看了看她,就算看見女兒笑得燦爛乖巧,眉眼清澈幹淨,也依舊愁眉不展滿腹心事,一幅死了爹媽的樣子。
她的媽媽自從她真正出生的那天起也是這幅模樣,雁歸本以為是自己出生的時間不對導致姜琳過于憂慮,或者她得了産後抑郁症什麽的,但在爸爸回來後的情緒與媽媽身上的麻木死寂驚人的相似,她才察覺到不對勁。
有什麽大事件發生了嗎?
不……應該,已經發生過了。
雁歸忽然想起來,今日也有幾位住得臨近的客人過來看望她的媽媽和新生的她,因為近日的天氣都是陰沉沉的,仿佛那場帶來無盡黑暗的雷雨随時都有可能重臨于世。
房間裏的光線也是陰暗得如同夜晚。
那幾位客人說話的聲音顯得有氣無力,拖長微顫的調子,她那時只覺得那幾位鄰居一定是因為吃不飽飯,餓得有氣無力了吧。
她回憶起了客人們昏黃陰暗的臉。
那是同樣的麻木,死寂。
比起死了爹媽,更像自己早已死去。
“禾哥,把孩子給我吧。”
沉默過後,她的媽媽姜琳伸出手想将自己的孩子重新抱回來,雁禾聽見她的話後不由一怔,手中摟着孩子的力度也稍稍收緊,姜琳看見他無意識的動作,更是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你身上還穿着盔甲,這樣抱着孩子她會不舒服的。而且她需要喂奶了,過會你也要繼續回去值守了,不是嗎,禾哥?”
姜琳望向自己丈夫的眼神帶有神經質的警惕,但她也知道自己這種如臨大敵的情緒是不正常的,她面前的不是那些恐怖的、令她重複噩夢的聖城使者,而是她的丈夫啊。
“……是啊。”
雁禾卻沒發現妻子情緒上的異常,或者說他自己的情緒都挺異常的,他将孩子遞還給姜琳,望着她面色蒼白動作艱難将嬰兒塞進被子裏喂奶,遲疑一瞬,終究沒有上去幫忙。
抱回了孩子,姜琳一直緊繃的神經逐漸舒緩,她半躺半坐床上逗弄自己的女兒,雁歸也很給面子地回以燦爛笑容,她的語氣也不由溫柔起來:“你給孩子起名字了嗎,禾哥?”
名字!雁歸也忙不疊望向雁禾,她還挺喜歡自己的名字的,這也是她上一輩子存在的證明,雖然有很大可能她這輩子的新名字不會是雁歸了,但人總得有點夢想!
“有的,在這個孩子還沒出生之前我就已經想好了,不過為了她能好好長大,在她嫁人之前還是喚她小名吧。”雁禾直挺挺地站在床邊,就像一棵就地生根的大樹,他用晦澀暗淡的眼神看了看窗外,那陰沉的天色。
“就叫龜龜吧,希望她能活得更久一點。”
“龜龜嗎,龜龜……”姜琳念了兩聲,“這個名字比胡家的麻雀好聽,希望我的龜龜真的能和老龜一樣,長命百歲。不過,如果這孩子生出來是個男孩,你會給她取得什麽小名呢?”
“叫龜蛋吧。”雁禾不假思索地回到。
“……”姜琳不免沉默,雁歸也默了。
龜蛋,這什麽鬼玩意,她絕對不會接受。
“禾哥,你是和隔壁兩家人約好了嗎?”
“只要生了男孩就叫什麽……蛋。”姜琳擡起頭,試圖從他那張面無表情眉頭緊鎖的臉上看出點什麽,她有些懷疑地說到。
“他們兩家的狗蛋和驢蛋再長大一點,就得埋怨家裏人為什麽會給他們起這種名字,雖然他們可能不懂這個。不過,我很慶幸我家孩子是個女兒,不用叫龜蛋這種名字。”
“叫什麽名字不重要,只有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阿琳。”雁禾嘆息一聲,“黎城是九弦洲最邊緣的一座城市,等到某位殿下在聖選儀式上被發現,在第一位殿下去往聖城過後,這裏應該得改回原本的名字了吧。”
“……無歸城。”
姜琳緩緩訴出黎城的原名。
無歸城……
雁歸也默念這個聽起來就不怎麽安全的城名,無歸啊,她在媽媽的懷抱裏安靜旁聽,不斷探究這個世界的全貌,不過一個小嬰兒不吵不鬧安安靜靜的反而會顯得異常,她幹脆将自己的面龐埋進媽媽的懷裏,閉眼裝睡。
“如果黎城不出現一位殿下,不誕生一名僅屬于黎城的天命之子,那黑潮遲早會再度來臨,到那時,我希望我的孩子能活下去。”雁禾是極為堅定的,他會選擇讓孩子活下去。
“黑潮……”姜琳極為明顯地瑟縮一瞬。
在聽見黑潮兩字時,她便下意識地心生起恐懼之意,仿佛這是她竭力想要忘卻的夢魇。
雁禾猶豫一瞬,他彎下腰,輕輕拍了拍姜琳的後背,直到她從恐懼的情緒中脫離,他聽見姜琳低垂着頭,顫抖着聲音喃喃到:
“希望龜龜能活下去,一直活下去……”
“嗯,會的。”他垂眸回到。
“希望黎城也能誕生一位殿下……”
“……”他沉默不語。仿佛不抱希望。
“希望陛下在天上能夠繼續保佑我們……”
“……望我們的陛下能夠安息。”
這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分歧。
再度壓抑的沉默過後,雁禾挺直脊背離開了家中,他得重新回到黎城內城值守,而姜琳面上卻不見任何的憂傷神情,她只緩緩收回望向窗外男人背影的視線,眼神淡漠。
這是一個足夠狠心、且堅定的女人。
與丈夫不可見的隔閡已經形成,只因為她在孩子與丈夫之間果斷選擇了孩子,就如她的丈夫同樣選擇了孩子一樣,她聽懂了丈夫的未盡之語,裝睡偷聽的雁歸也聽懂了。
在黑潮來臨之時,他會選擇放棄自己,讓孩子活下去。所以他需要姜琳也如他一樣,在最危難的時刻也要保護好孩子,哪怕犧牲自己的生命……但這還需要他來說嗎?
她肯定會保護好她的孩子,她的龜龜。
抱着自己的孩子,姜琳不意外地看見沉默異常的孩子漆黑的眼珠直溜溜轉着,她微微笑了一下,從床上起身,準備去吃飯。
桌堂間放着的飯菜熱一熱就可以吃了,碗中糙米拌着谷糠還有半碗泾渭分明的水,一小碟長了密密麻麻蟲眼的幾根野菜腌巴巴的,雁歸伸長脖子往桌上一看,頓時沒了胃口。
她還是選擇喝奶吧……
但姜琳面不改色地将這些都吃掉了。
吃完後,她洗了碗穿好衣服抱着雁歸就出了門,這個世界沒有坐月子的習俗,在家裏賦閑一個月對他們這種貧民來說其實是一種很奢侈的事情,不過之前姜琳為了藏匿好雁歸硬生生在家裏窩了一個月,這也算坐月子了。
姜琳是有工作的,雁歸不知道她到底在做什麽工作,反正她将自己安置好後就會離家到夜幕降臨才會回來,而這段時間裏她就會被拜托給隔壁的陳家照看,當然,是有償的。
陳家有個兩歲的兒子,就是那個狗蛋。
狗蛋說是兩歲,其實才一歲半。
這個世界的孩子從小都是瘦得和猴子沒什麽兩樣,一歲半的狗蛋也是幹癟瘦弱、走路都打顫,不過這孩子很有探險精神,翻箱倒櫃無所不能,還總喜歡爬到床上逗雁歸這個毫無反抗能力的嬰兒玩,他的媽媽也不管他。
小孩子皮一點總比病殃殃的好,這個世界的家長們都樂于見到自家孩子頑皮搗蛋,因為乖巧安靜的小孩總是容易夭折。
陳大娘非常疼愛狗蛋這個晚來子,哪怕她滿面風霜,已被疲憊壓彎的脊背,麻木與死寂填充滿她的渾濁雙眼,但在她将視線投向自己兒子時,她眼中依然能亮起微弱光芒的。
那道光芒微弱得就像夜間搖曳的燭火,随時都有可能被突如其來的晚風吹滅,就像這個世界的人命如草芥,只是一叢叢等待收割的麥子。對于這樣的人,雁歸是不忍苛責她的。
只是活着,對她來說就已經很辛苦了。
所以,在陳大娘家的狗蛋爬到了床上用手指戳她柔嫩的臉頰,将上面的髒灰擦到她身上時,雁歸忍了又忍,不和這小屁孩計較。
也幸好狗蛋已經一歲半了,不會再輕易流口水、流鼻涕、大小便失禁了,只是好奇地碰她雁歸還能忍下去,不然她真的會發瘋的!
“龜……龜……”小孩含糊不清喊她的小名。
雁歸不理他,繼續喝着自己的米湯。
狗蛋這家夥越理他就越得勁,一陣子不理他就會自己焉了,這是幾日來雁歸應付他得出的心得,不過狗蛋他娘不像她一樣冷酷無情。
陳大娘手一撈就将地上亂爬的小孩撈上床來,她很罕見的含着笑意注視自己的兒子飛快爬向喝米湯的小嬰兒,米湯這種好東西她家是喝不起的,只有在內城擔當守衛的雁禾才有機會換回一點陳米當做自家女兒的口糧。
這年頭哺乳的母親大多都沒有多少奶給孩子的,姜琳不例外,陳大娘也不例外,不同的是雁歸喝的上一點米湯,而其他孩子就只能硬生生餓着或者湊合些沒有營養的湯湯水水。
有很多嬰兒都是因為沒有足夠的營養而生病或者幹脆餓死,陳大娘縱容她家狗蛋在雁歸喝米湯的時候接近她,其中含義不用多說,就是想讓她兒子狗蛋這來蹭上一口罷了。
她也不過分,一小口就夠。
她不敢讓狗蛋喝太多,怕姜琳回來後感覺到不對就不讓她幫忙帶孩子了,雁歸倒不介意給狗蛋這小屁孩分上一小口的,畢竟如果沒有意外,這家夥會是她天然的青梅竹馬。
日後的首席跟班小弟就是你了,狗蛋蛋!
懷揣着這般複雜的心思,在狗蛋那張濃眉大眼仿佛哈喇子都要流出來的臉湊過來時,雁歸大方地将米湯的碗往前一遞,當然了,只準他喝一口,一小口,要是喝多了她肯定是會鬧的,這可是她今天一下午的口糧!
“快,狗蛋,快謝謝龜龜!”
陳大娘推了推自己傻乎乎的兒子,而狗蛋不像他爹娘那般滿臉的麻木,這個孩子面上總是帶着樂呵呵的笑容,這種笑容在這個仿佛攏上一層陰霾的世界顯得格外打動人心。
這也是雁歸願意搭理他的原因。
他被陳大娘抱起來時還有些不甘心地往伸手,想要拉扯米湯碗的邊沿,但在他感覺自己實在夠不到後,癟了癟嘴,一幅要哭不哭的樣子,但還是鹦鹉學舌般模糊地說到:
“謝謝,龜龜……”
雁歸撇了他一眼,一口氣喝光米湯。
果然,在看到米湯一口不剩後狗蛋癟着的嘴終于張開,其中傳出震耳欲聾的哭聲,但陳大娘可不是一個慈母,她揚起手重重拍打狗蛋的屁股,還用比狗蛋哭聲更大的吼聲恐吓他:
“別哭啦,再哭就要引來天災了——”
“天災會把像你這樣的愛哭小孩吃掉,或者把你變成吃人的怪物,變成不祥之子!”
天災什麽的,聽得雁歸一愣一愣的。
陳大娘是害怕天災降臨的。
但她那不懂事的兒子肯定是聽不懂的。
雁歸估計狗蛋止住哭聲是因為他被陳大娘打怕了,一抽一抽勉強不哭了的狗蛋又被他娘麻利地放回地上,在看到他不一會抹幹眼淚又重新樂呵呵的滿地亂爬之後,她是無奈的。
如果這個世界所有的小孩都是狗蛋這種熊孩子類型的,那她早晚得暴露,因為她做不到像野人一樣在地上爬啊!她到底要怎麽做才能混進熊孩子堆裏,然後泯然衆人呢?
嗯,這是個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