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陰雨
第3章 陰雨
但其實,這個問題的解決方法并不困難。
直到她看見了又一個領居家的孩子,名叫麻雀的小女孩,那是一個明明有三歲了,卻依然瘦弱得仿佛風一吹就會倒,長得面黃肌瘦眸中無光的孩子,任誰都能看出她的身體不好。
這樣的小女孩是不能……
不,準确來說是無法進行太多運動的。
也不可以沾染太過髒污的東西。
別說在地上亂爬了,就是吸到一口灰她都得生病,麻雀脆弱得就像易碎的玻璃,得精心呵護才能活下去,大家都說這樣的女孩不容易養活,就像當初那些鄰居如此說她雁歸一樣。
這讓雁歸很容易就聯想到了自己。
不想暴露自己的異常,要麽将自己融入同齡人的群體裏泯然衆人,要麽就用合适的理由将自己和能被人作對比的群體隔開,她能使用的理由非常簡單,不過是一場大病過後變得身體虛弱,無法過多出門,需要靜養!
一個身體虛弱的人安靜點、講究點、早熟點也是正常的,雁歸被媽媽抱在懷裏,下意識對那個同樣被抱着的、脆弱無比的小女孩笑了一下,感謝你啊,麻雀,希望你能活下去。
等到她們回到家中,爸爸雁禾是常年不着家的,看起來他和媽媽姜琳的感情并不深,只是默契十足的不讨論這方面的事情。
她微微拉了拉姜琳的袖子,小孩子的口齒并不靈活,但她還是努力克服了自己将将溢出的口水,湊近媽媽的耳朵輕輕說到:“阿娘,我覺得我也可以像麻雀那樣,只要生病了就不需要經常出門了吧……”
這個世界小孩叫父母都是阿爹阿娘這樣叫的,雖然雁歸還是習慣爸爸媽媽這種稱呼,但入鄉随俗,任何會讓她顯得與別人不一樣的舉動她都得竭力去避免。
“別瞎說,呸呸呸,什麽生病啊!”
姜琳條件反射地呵斥一句。
此時的雁歸不到一歲,頭發都沒長齊,被媽媽摟在懷裏的樣子還是個看起來有些詭異的嬰兒,一個嬰兒雖然口齒模糊卻思維清晰,這種駭人聽聞的事情正是她們竭力回避的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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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雁歸對自己的媽媽姜琳并無隐瞞,她們是血脈相連的母女,是共同堅守一個秘密的共犯,或許這個世界她只會對媽媽坦誠相待,因為只有媽媽會全心全意保護她。
“阿娘?”雁歸眨了眨眼,再度喚了一句。
“不過,生病麽……”
窗外夜色濃郁,姜琳将窗戶關緊,轉身坐回到床沿邊,将手中的孩子放進被窩裏,她若有所思地回到:“這也是一個辦法……”
“但是,你認為這樣做比較好嗎,龜龜?”
“如果你成為了一個病弱的孩子,那與同伴玩耍嬉鬧這種事就與你無關了,你得經常待在家裏,出不了遠門,就像麻雀那樣。”
“或許終其一生,你連黎城的內城都不能前去,更別說更遠的地方了,你能忍受這樣被困居一隅的生活嗎,龜龜?”
她微微垂下頭,于昏暗的燭光中認真地注視自己的孩子,眼神中滿是憐愛與不忍,甚至悲痛。她希望龜龜能感到害怕,希望她放棄這種悲哀到殘忍的想法,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活在陽光之下,而不是留駐于陰暗的困地。
但雁歸向她搖了搖頭,解釋自己的思緒:
“但是我做不到和普通小孩一樣,阿娘。”
“和他們接觸得越多,就越能顯出我的不同,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與他們過多接觸,不論是小孩還是大人,還有我的眼睛……”
她頓了頓,用手捂住自己漆黑得與黑夜無異的,無光的異常眼睛。
“就算是您也會害怕我的眼睛,不是嗎?”
“沒有,我不會害怕的,龜龜!”
“那就是,偶爾有些害怕,阿娘。”
“……”姜琳嘴唇蠕動一瞬,卻不再言語。
“雖然在外人面前我有藏得很好的,但我不想一輩子都這樣活着,只要不是與小孩作對比,我就有信心作為一個普通人活下去。”
雁歸蒙住自己的雙眼,哀求般說到:“只要小時候身體虛弱就好了,阿娘!等到我長大了就可以痊愈了,這樣也不行嗎?阿娘!”
姜琳慢慢地用手來回撫摸女兒的發頂,那頭枯黃脆弱的發絲只有她手指那麽長,她的孩子還這麽小,無法保護自己,而作為她媽媽的自己,也僅能提供軟弱無力的保護。
雁歸感覺到溫熱的液體滴在她手背上。
一滴、兩滴、三滴……
她沒有拿下覆蓋雙眼的手,因為她知道姜琳不想自己的女兒到自己脆弱的樣子,所以她沒有去看,也沒有去催促。在靜谧過後,她終于聽到媽媽一如往常般溫柔平緩的聲音:
“既然你已經決定了,那就去做吧。”
“嗯,謝謝阿娘!”
燭火被吹滅了,室內一片黑暗。
什麽聲音都聽不見。
但雁歸緊貼姜琳的皮膚能夠感覺到她的身體有細微的抽搐,她只能無聲嘆息,姜琳的年齡其實不大,二十多歲的樣子,在另一個世界她這個年紀只是個青春靓麗的大學生。
而在這裏,她已經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了。
為了自己孩子那悲哀的未來,因為自己的無能為力,她只能在深夜裏無聲哭泣。在明日到來,太陽升起過後,她依然會是那個堅強到毫無空隙的母親。
而雁歸能做的,只有無聲陪伴她度過這漫漫長夜,直至黎明到來。
……
雁歸的計劃很順利,非常順利。
在這個世界一個小孩子忽然生了重病并不是什麽稀罕事,就算是一個大人忽然生病也是很正常的。隔壁陳大娘在她病後還慌忙地上門道過歉,并和她媽媽解釋龜龜生病可和她無關啊,她照顧這孩子真的很盡心,等到将她糊弄過去後,就再沒有其他人前來探病了。
不能說他們冷漠,只能說在這個世界上病痛是最可怕的事情,人類對病痛的畏懼程度僅次于天災,只要得病就離死不遠了。
這就是人的命,如同草芥的人命。
他們也怕被傳染上病症啊。
這是……因畏懼生與死,而升起的冷漠。
雁歸的爸爸雁禾也回來過。
不過就算這次她生了重病,雁禾也依然很快就回了內城繼續工作,要不是她聽見這個男人用極其壓抑的嗓音與妻子大吵了一架,那時的他是滿懷怒火的,但就算是這樣,他也壓着聲音不願吵醒自己正‘病重昏睡’的女兒。
要不是她記得很清楚,這個男人願意将生的機會就給自己的孩子,不惜與自己的妻子心生隔閡,要不是躺在床上的她微微眯着眼,終于看到他那仿佛永遠挺直的脊背塌了下去。
她或許會以為,這個男人并不愛她……
并不愛她這個女兒,也不愛他的妻子。
他的真愛是自己的工作。
誰也讓他一年都回不了幾趟家呢,但也因為他的忙碌,所以自己能喝得起米湯,生病也能吃得起湯藥,能有個遮風擋雨的家。
也因為他的忙碌、遠離、陌生……
自己只能默默跟他說聲抱歉。
雁歸這場‘重病’延綿了許久。
整整三個月,但她終究是挺了過來。
在冬天到來之前,她已經能被媽媽抱着稍稍出門曬一陣子太陽了,秋末的陽光依然是溫暖得讓人昏昏欲睡。
隔壁狗蛋已經能跑得飛快了,比起那些看起來死氣沉沉的大人,雁歸還是喜歡狗蛋這種笑得沒心沒肺的小鬼。
笑得傻兮兮的狗蛋湊了過來。
他的記憶力挺好,還記得雁歸這個曾在他家裏養過半年多時間的玩伴。
姜琳坐在門前的矮凳上手中抱着孩子,他笑起來無憂無慮的,試圖将手中有點髒的植物莖塊塞進雁歸小小的手裏。
“姜姨,這個,給龜龜吃。”
長大了半歲,他現在說話也清楚許多了。
但姜琳下意識用手擋了擋,不讓他髒兮兮的手碰到自己的女兒,她即刻意識到自己可有點草木皆兵了,便搖了搖頭,語氣溫和地拒絕到:“抱歉啊,狗蛋,龜龜吃不了這個的。”
“哦!”
既然龜龜不能吃,那他就自己吃掉好了!
小孩子的思維就是這麽簡單。
狗蛋将那塊沾了髒東西用來甜嘴的莖塊塞進嘴裏,他一邊吃還一邊盯着姜琳懷裏昏昏欲睡的孩子猛瞧,就像在看一個稀罕的東西。
別家的小嬰兒都沒有龜龜這麽乖巧可愛。
下一秒,一只手迅速伸過來從他嘴裏搶走只吃了一小半的莖塊,笑得有些賤兮兮的男孩比狗蛋還高上半頭,他調皮地向狗蛋吐了吐舌頭,擠眉弄眼,還大聲喊道:
“哈哈,這是我的啦!傻瓜狗蛋!”
不過他也只是手裏舉着搶來的莖塊得意洋洋的,看樣子也不是真想搶這一份吃的,而是普通的手賤,或者和狗蛋有仇想要氣他。
這短短的一點時間,連在場的姜琳都沒來得及阻止,她眼睜睜看着狗蛋怒吼一聲‘混蛋驢蛋!’然後向另一個男孩撲去!兩人瞬間厮打成一團,這戰況兇殘如野狗互相撕咬。
雖然不見血,卻也足夠兇殘!
那塊引發了血案的莖塊早已落進泥土與灰塵裏,還被兩人無意間踩了好幾腳,就連雁歸都忍不住悄悄睜開一道眼縫,偷偷看這兩小孩打架,還別說,打起來還挺好玩的。
狗蛋看起來總是笑嘻嘻的,其實脾氣挺不好惹的。而驢蛋,這孩子長得稍顯富态,但在這個世界裏是很少有胖子的,他只是虛胖。
雖然驢蛋看起來慈眉善目的,但其實他的性格天生賤兮兮的,總是喜歡逗狗蛋玩。
而他去招惹狗蛋的下場大多情況下就是兩人打上一架,然後被各自家長領回家去。很顯然,不論是狗蛋還是驢蛋都是不怕打架的。
不過,他也只能逗逗狗蛋了。
這條街和他年齡相近的小孩就只有三個。
除了狗蛋,就是雁歸和虛弱得像是玻璃娃娃的麻雀,這兩人他是不敢招惹的。他要是敢動雁歸和麻雀一根頭發絲,就得挨上一頓殘暴的男女雙打,這可是血的教訓。
這場架打到一半就到了該結束的時間,兩人的媽媽将扭打在一起的兩個孩子分開,一個提着領子,一個揪着耳朵就拉回了家裏。大門被‘碰’地一聲關上後,就是小孩挨打的聲音。
不過兩個婦女的打法顯然是比不上孩子他爹的,兩個孩子聲音洪亮幹嚎着像是在哭的樣子,一些本就被他們兩打架吸引出來的鄰居像是看戲一樣津津有味地聽着,就連麻雀都被她媽媽抱着出來一邊聽一邊曬着太陽。
在這種樂趣十足的場合,似乎一切煩惱與憂愁都被抛之腦後,往常死氣沉沉的女人們忽然又煥發了新的活力,這股活力淩駕在他人的痛苦之上,怎麽看都有一種無知的惡意。
“又是這樣,我看這兩孩子一會又得出來玩了,怎麽聽他們都是在假哭啊!”
“他們娘肯定是舍不得大力打孩子的,這得看爹的了。不過這一頓打了就打了,打過了他們的老爹就沒法再打一次孩子了吧。”
“慈母啊,慈母多敗兒啊~”
“狗蛋驢蛋這倆孩子也真不讓人省心……”
一群中年婦女七嘴八舌地聊着別人家的八卦,這個時間點也只有一些在家裏幹活或者帶孩子的婦女在家了,麻雀的媽媽抱着孩子也坐到姜琳的旁邊,默默望着說話的人們。
她看起來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女人。
她對自己的女兒很上心,像是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已經三歲的麻雀早該像狗蛋一樣滿大街亂跑了,但她卻依然牢牢将孩子抱在自己懷裏,不敢有半點放松。
雁歸都不知道麻雀會不會走路,會不會說話,好似她也學會了自己媽媽的沉默。
麻雀的媽媽平日裏都不怎麽出門的,一般抱孩子出來曬太陽的是麻雀的奶奶,那可是一個精明能幹的老太太,眼中都是冒着精光的。
“對了,阿歡,餘嬸呢?”
姜琳也發現這幾日抱着麻雀出來的并不是她的奶奶餘嬸,而是她的媽媽,是不是餘嬸生病了啊?在沒生龜龜前她和麻雀的媽媽關系還挺不錯的,所以便關心地問了一句。
女人張了張口,像是有口難言般又沉默了下去,她的身體很瘦弱嬌小,比起坐在她旁邊的姜琳要矮上一個頭,或許麻雀就是遺傳了她這樣的體質,才會如此的虛弱。
看她怏怏的垂下頭閉口不言,姜琳瞬間有種不祥的預感,不會是出什麽事了吧?她皺起眉,壓低聲音催促道:“阿歡,發生什麽了嗎?”
“娘她,娘她……”
阿歡的聲音微弱如蚊吶,就連雁歸都聽出了她在害怕,瘦弱且怯弱的女人懷裏緊緊抱着瘦弱的孩子,仿佛抱着一根救命稻草。
雁歸終于睜開眼睛,用那雙漆黑無光顯得異常的眼眸好奇地望向那個在恐懼着什麽的女人,沒人注意這個角落,那些熱鬧的惡意群體與她無關,她只想聽一聽胡家的秘密。
女人的懷裏,麻雀也用好奇渴望的目光看向外面的一切,她向前伸手,揮了揮,卻接住了從天上落下的水滴,她茫然地收回手并看了看,順便舔了一口,小臉立馬皺了起來。
唔,是苦的!
陽光從天上灑落,明明是暖洋洋的,卻無端讓人感到一股發自內心的寒意,阿歡無助哽咽着,斷斷續續道:“娘她……去了黑山……”
黑山?這是什麽地方?
雁歸不知道,不過她也是能猜到的。
黎城的後面是其他城市,是擠成一堆的城市群,前面則是延綿的山脈,黑山只會是指的那些朦朦胧胧萦繞白霧的深山老林了,黎城後面的第一座城市可不叫黑山,而是明光城。
一個老太太,去了深山老林?
細思恐極!
看阿歡這麽害怕的樣子,老太太應該是自己一個人去的,這是她自願的,還是家人逼迫的呢?如果是老太太自願,那阿歡應該不會這麽害怕才對。兔死狐悲啊……
“怎麽就到這種地步了……?”
姜琳驚愕地望向阿歡,她也很快想到了事實的真相,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忽然反應過來,擡頭望向那些聚集在一起的婦女們。
似乎不只是胡家,就連這些人的家裏都悄無聲息的少了人口,消失的都是家裏的老人。
但與仍在害怕內疚的阿歡不同,這些人的面容上除了理所當然的麻木,還有與利益相關的冷眼旁觀,明明是處在同一片陽光之下,她卻仿佛看見一群聚集在一起的惡鬼!
“麻雀他爹說,這個冬天家裏不好過,沒有多少食物了,要是不減少食物消耗,大家都活不過陛下去後的第一個冬天……”阿歡不自覺地打着顫,弱弱地敘述到,“所以他就讓阿娘去黑山,他說其他家裏的老人都自願去了,為了家裏和麻雀,阿娘也得去才行。”
“阿娘去了之後,我就開始照顧麻雀,但這個孩子身體一直不怎麽好,我好害怕她活不過這個冬天啊。家裏沒有一個會照顧孩子的老人,我好害怕我照顧不好麻雀,如果麻雀死掉了,那下一個被她爹攆去黑山的……”
阿歡無助地哭泣着:“會不會就是我呢?”
姜琳沉默了,她摟緊自己的孩子。
這殘酷的真相,這殘酷的世界啊。
在陛下仙逝之後,他所有的子民都失去了賴以生存的主心骨和保護傘,曾經延綿不絕的天災即将重新降臨,本應豐收的食物也因失去庇佑而大幅度減産,第一個冬天非常難過,以後還會越來越難過,直到新的陛下登基……
她張了張嘴,想要安慰阿歡,卻又明白這種言語上的安慰太微不足道了,甚至她自己都開始對未來感到絕望。
她還記得自己小時候,陛下還未登基的時候,那場毀滅了所有的天災之蛇在高高的天上肆意飛翔,數不清的天災從天而降,這是她永遠的夢魇,她的家人都死在那場黑潮之中。
僅剩下失去了所有的她。
這樣的天災仍會到來,甚至不會太遠。
沉重而令人絕望的陰霾一直都在。
只是她避而不見,裝作什麽都沒有看到。
雁歸緩緩收回自己的視線,不由暗罵一句這種世界真是操蛋,天災這種東西在她看來便是即将到來的自然災害了,這一個難挨的寒冬中,第一個被放棄的是垂垂老矣的老人。
雖然她不覺得自己家裏會有人被餓死或者被攆去黑山,但人心難測,與天災如影随形的便是人禍。兔死狐悲,連她這個嬰兒都覺得藥丸,雪崩絕不僅僅是獨屬于人類的滅頂之災。
還有這個扭曲的,将人逼上絕路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