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眉眼

謝冰若早就想進酒樓找個好位置,可最好的雅間都被人定下了,讓婢女去周旋,根本沒人肯讓出來。

難道她要同那些庸脂俗粉去擠麽?她的未婚夫君可是探花郎!

來京城後,她陪在姨母身邊侍奉,也見過些人,眼前的主仆一看便知家世不俗。

雖不知是誰府上的,可聽那婢女的口氣,謝冰若也猜到,她們能輕松訂到好位置,哪怕是從旁人手裏搶。

本來她只是有些心動,又怕對方是沖齊辂來的,可眼前這位貴女卻說不是,謝冰若再沒了顧慮。

她揪着帕子,朝酒樓上望了望。

繼而收回視線,水眸嬌嬌怯怯凝着蕭青鸾:“敢問小姐可曾訂了席位?我家夫君高中,我特意來想給他驚喜,卻沒訂到位置,不知能否與小姐同往?”

夫君?她說的是齊辂,果真喜事将近了呢。

蕭青鸾凝着她梨花照水似的杏眸,朱唇微彎:“恭喜夫人,樂意之至。”

眼前嬌柔似江南煙雨的,才是齊辂心悅之人,而她,是全然不同的京華鳳火,那些糾纏,一開始便是強人所難。

謝冰若稱齊辂為夫君,蕭青鸾便順水推舟,以夫人相稱,她面上雲淡風輕,心下卻是一片空寂。

金粉似地紛飛在心口的那些過往,驀地沉澱下來。

帶着謝冰若上樓的功夫,翠翹已備好二樓最好的雅間,清了場,灑了香露,杯碟花卉一應換了新。

幾位夫人貴女無故被搶去位置,卻連一絲不悅也不敢表露,極恭順地退出去。

坐在臨窗的位置,謝冰若悄悄打量了一眼蕭青鸾,杏眸閃動,暗自心驚。

究竟是哪家小姐,生得比牡丹還豔,行事如此張揚恣意,明燦的鳳眸似未将任何人放在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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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腦中閃過一個人,倏而又否定,不可能是長公主。

從來只聽說長公主行事張揚跋扈,可沒人說她生得這般貌美。

“你的夫君是頭甲哪一位?”蕭青鸾感受到她小心翼翼的打量,含笑睥着她。

她随手撐在窗沿,倚窗的姿态慵閑寫意。

只随意的一瞥,便讓謝冰若有種自慚形穢之感,她讨厭這種感覺。

“探花郎齊辂。”謝冰若笑容溫婉,嬌羞中帶着些許矜傲,稍稍錯開視線,又重新對上蕭青鸾的鳳眸,“我與表哥早已定下婚約,只待他高中,便成婚,不怕小姐笑話,這些日子,我一直睡不踏實,表哥也睡不安寧,一日沒放榜,心裏總不踏實。”

不管眼前這位小姐對齊辂是否真的無意,謝冰若都要先斷了她的念想。

“原來是齊太傅的公子,前途無量,姑娘如今可以安心了。”蕭青鸾聽出她淡淡的戒備,特意表明态度。

窗外長街上,傳來高亢喜慶的樂聲,百姓們的歡呼聲波浪似地翻滾而來。

蕭青鸾按下心中思緒,下意識朝外望去。

長街之上,三匹金鞍紅鬃馬并駕齊驅,中間頭戴金花烏紗帽的是狀元郎季長祿,也是日後的季首輔。

季長祿右側,齊辂如前世一般,簪花而來。

樓下人潮湧動,金吾衛勉力清着前方道路,蕭青鸾神情恍惚,只愣愣盯着馬背上那道天青色身影。

所有喧鬧似化為幻影拉遠,只他清肅的眉眼,周身溫養的書卷氣,越來越清晰。

馬背上,齊辂身姿端直,望着前方金吾衛清道的場景,昨夜夢境驀地湧進腦海。

夢境繁迷,虛無缥缈,可他記得這附近該有一處酒樓,樓上有一女子,深深凝着他,鳳眸明燦,刻骨銘心。

如今,他便是閉上眼,也能在腦中準确無誤地描摹出那雙眸子。

那人,究竟是誰?是有什麽冤屈想托夢給他,讓他為官之後,主持公道嗎?

思量間,齊辂眼角餘光掃過一處招牌,定定望過去,他心神一震。

就是這家酒樓,竟是真實存在的!

馬兒經過酒樓門前,數不清的百姓歡呼着,多少雙眼睛望着他們,齊辂全不在意。

感受到上方一道灼灼視線,齊辂猛然擡眸望去,猝不及防對上一雙明燦鳳眸。

二樓敞開的軒窗口,珠翠珊珊的華服女子,竟生着一雙同他夢中一般無二的眉眼。

窗口,蕭青鸾竭力忍着吩咐侍衛下去搶人的沖動,只默默看着他,想看着他走完這條錦繡長街。

沒想到,他不知何故,竟突然擡頭望過來。

根本來不及思考,蕭青鸾心口一震,猛然往裏縮回,試圖避開他的視線。

可她躲得太急,髻上步搖珠釵碰撞地叮當作響。

幾乎是躲開的一瞬,蕭青鸾只覺發間一松,髻上玉簪滑落,在她愕然的目光中,直直朝樓下墜去。

馬背上,齊辂望着墜落下來的白玉簪,不假思索,飛身而起,一擡手,輕易将玉簪拈于指尖。

白玉簪成色極佳,齊辂指腹輕輕撚動,玉簪輕轉,他眸光落在指尖玉簪上,若有所思。

不是冤魂作怪,這可奇了。

眼見玉簪落入齊辂之手,蕭青鸾忽而生出一種被宿命擺弄的荒謬感。

她為什麽要躲?

“诶,你簪子被我表哥接住了,幸好沒摔碎。”謝冰若面對眼前短暫的沉默,心口說不出的恐慌,面上笑容卻是溫婉誠摯,她站起身沖蕭青鸾道,“我下去取來還你。”

明明只是一息間,蕭青鸾卻似歷經漫長周折,心神倏而歸複平靜。

“不必,本宮自己去取。”

言罷,蕭青鸾霍然起身,海棠紅籠紗褶裥裙裙擺柔柔擦過門框,豔麗無雙。

“公主!”茜桃、翠翹趕忙追上去,腳步卻不及蕭青鸾快,面色焦急,唯恐自家主子當着人家未婚妻的面惹事。

陡然确定真是長公主,謝冰若自然更急。

可她平日疏于活動,又時刻謹記着禮儀規矩,只敢腳步加快些許,哪裏追得上?

齊辂手持玉簪,立在酒樓門口等着。

身後馬兒發出一聲不滿的嗚鳴,同樣簪花的另外兩位也下了馬,整個隊伍停下來。

周遭歡呼聲漸漸放低,圍觀的人們有的盯着齊辂手中玉簪,有的望着酒樓門口,也有不明就裏之人正向身邊的人打聽,更有好事者發出古怪的笑聲起哄。

暫時歇業的說書人,甚至已經在腦中編織着新的話本。

暖陽無聲灑下,街口吹來的風帶着清淺花香,是春日特有的溫柔。

酒樓門口,一雙雲頭緞履跨過漆面斑駁的門檻,眨眼便被一襲海棠紅的裙浪卷覆。

蕭青鸾大步跨過門檻,彩繪門梁投下的暗影移過她的容顏,明豔的小臉全然沐在暖陽下。

“還我。”蕭青鸾朝齊辂伸出手,雪腕上掐着一圈赤金花絲镯,襯得她皓腕細膩如霜雪。

在女子中,她身量算高挑的,可齊辂身形修長,她須得揚起下颚,才能同他對視。

暖陽落在他闊直的肩頭,有些炫目,蕭青鸾長睫顫動,鳳眸微微眯起。

“完璧奉還。”齊辂心下好奇,面上卻一派溫潤,并未唐突。

他姿态謙和,俨然是書上描繪出的,最标準的世家公子。

簡單的一句話,一擡手,蕭青鸾清晰地聽到圍觀女子們的吸氣聲。

聞聲,蕭青鸾眸光微閃,傲慢的眼神險些維持不住。

原來傳言并未騙人,他也曾有這般溫潤如玉的時候,只不過,在遇上她之前。

蕭青鸾輕哼一聲,移開視線,全然不在意周遭探究的目光,擡腳便往長街上走。

聽到身後茜桃、翠翹氣喘籲籲的聲音,蕭青鸾朗聲吐出一個字:“賞!”

話音落時,她正好經過他身側。

溫柔和煦的春風徐徐,海棠紅裙擺外籠着的輕雪薄紗輕柔拂動,貼上他天青色衣擺,只一息,便拉開距離,幹脆利落。

此時,謝冰若從門口快步走出來,雙頰嫣紅,幾乎要喘不上氣。

酒樓掌櫃沖着蕭青鸾離開的方向跪下,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跪下。

齊辂仿佛聽不到他們口裏說的是什麽,愣愣望着蕭青鸾的背影,腦中全是夢中描摹無數次的眸子。

“表……表哥。”

齊辂此刻的眼神,是謝冰若從未見過的,無邊的恐慌襲來,洪水般把她的心往深處溺沉。

“她是誰?”齊辂輕問,語氣不悲不喜,似只是随口一問。

謝冰若唇瓣顫抖着,咬了咬唇,勉強鎮定下來:“長公主殿下。”

“表哥,我們可以回府嗎?”謝冰若幾乎要哭出來,伸手想拉齊辂的衣袖,可察覺到衆人的注視,還沒挨到,又縮回來。

她要求姨母快些定下婚期,只要成了親,她就什麽再不必擔驚受怕。

人群自覺讓出一條道,蕭青鸾走到斜對面,上了馬車。

馬車緩緩駛向街口,她一次也不曾回頭。

齊辂望着馬車駛動,眸光在晃動的窗帷上頓了頓,清湛的眸底漾出難以察覺的興味。

車窗錦帷上,繡着豔麗的龍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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