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溫軟
“微臣以為,公主知曉。”齊辂手臂端平展開,保持恭迎姿态,肩闊腰窄。
他語氣淡然,心口卻是暖融融一片。
方才,她從門裏跑出來,那般歡喜,身後是古樸大氣的福字影壁,襯得她豔麗高華,燦若明珠。
會不會有一日,她也如此刻這般從門內跑出來,撲入他懷中,歡喜他回來?
腦中想象着擁她入懷的情景,齊辂清肅的眉眼,倏而暄和,唇角也微微彎起,心口柔軟得不可思議。
“你笑什麽?”蕭青鸾秀眉微蹙,隔着方形小幾瞪他一眼,“本宮不要與你同乘,你趁早再買輛馬車,或者你去騎馬!”
他在笑嗎?
下意識擡手撫了撫唇角,不動聲色,将微揚的弧度壓下些許,齊辂語氣平和道:“聖上吩咐不宜打草驚蛇,是故輕車簡從。且微臣背公主下山那日耗費太多體力,如今尚未恢複,不宜騎馬,只能暫時委屈公主幾日。”
“什麽?”蕭青鸾身形倏而變得僵硬,睜大眼睛望向齊辂。
背她下山都過去多少日子了,他竟好意思以此為借口!
還是,他話裏的意思,在嫌她重?
她比尋常女子高挑,重些又如何?
蕭青鸾憤然移開視線,不再看齊辂。
塗着豔麗丹蔻的指甲,搭在膝頭,一下一下刮着裙面上的龍爪花:“莫非齊大人的未婚妻去睿王處自薦枕席,便是因為齊大人體力不濟?”
說不上為什麽,她心裏不舒服,忍不住挖苦齊辂。
本以為他會惱羞成怒,跳下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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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想,聽到小方幾那邊傳來一聲輕笑。
笑聲低不可聞,蕭青鸾甚至以為自己聽錯,特意擡眸去辨認。
正好捕捉到他眸中未散的笑意:“你又笑什麽?”
“前世臣做過什麽事,讓公主這般屢次三番誤會?”齊辂身子虛虛倚着車壁,長腿抵在小幾邊緣,襯得馬車狹□□仄。
即便不适,即便她想盡辦法趕他出去,齊辂卻未有一絲退意,唯有在馬車裏,他才能理所當然把她困在身邊。
“你還好意思問本宮?你既能夢到那些,又豈會不知自己做的好事?”蕭青鸾再想起那些,甚至懷疑自己當初瞎了眼,怎會認為他清傲不俗?
他比他的好三哥,不過是好了一點點。
“本宮勸你莫要朝秦暮楚,你以為她對不起你,本宮便會重新招你入府麽?”
“微臣自是不敢對公主有非分之想。”齊辂輕輕搖頭,清肅的眉眼凝着隽永的書卷氣,玉質端方。
他風姿俊逸卓然,深凝着蕭青鸾,嗓音低緩:“微臣确實不知公主所說之事,夢裏只看到公主搶臣入府,以酒為媒,以色惑臣,并未有其他。”
八個字,落在蕭青鸾耳畔,擲地有聲。
所有過往,在他眼中,果然只是她一廂情願。
而他短暫的回應,也不過是被她容色迷惑。
蕭青鸾別開臉,透過窗帷罅隙朝外望去,鳳眸露出一絲疲憊,心下悵然。
從鐘靈山回來後,她一直以為,他在夢裏已然憶起那些往事,沒想到,那些愛和痛仍只系她一人。
他什麽都不記得。
這些時日的刻意疏離,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沒準兒,他還覺着冤枉。
“臣雖不記得,有一件卻可向公主保證,婚約乃外祖母所定,我從未在意過謝冰若,無論公主是否搶親,臣都不會同她有任何牽扯。”齊辂嗓音沉潤舒緩,莫名安撫人心。
聽罷,蕭青鸾收回視線,蜷長的睫羽輕顫,凝着齊辂。
眸中升起淺淺水光,視線變得模糊,看不清齊辂的表情,可她能聽出他語氣裏的認真。
曾經最親密的枕邊人,蕭青鸾豈會不知他的清傲?
他說,他從未喜歡過謝冰若。
若他所言非虛,确實不會履行婚約。
細柳巷小院,她看到謝冰若嬌嬌柔柔環抱他,去之前也查過,那處小院乃齊辂租下,便認定齊辂背着她養外室。
确實,他也曾想解釋,可她不願聽,甚至從此連話也未多說一句。
給他休書,他不肯離開公主府,日子一長,蕭青鸾便随他去。
一切苦痛,皆從細柳巷開始。
會不會,是她誤會了他?
淚水湧向眼眶,長睫下緣忍出一抹淺淺海棠色,承托着睫羽內的晶瑩。
心口鈍痛,鳳眸也微微刺痛,蕭青鸾如畫的眉眼微微蹙動,眸中晶瑩終于一顆一顆墜下來,撲簌簌止不住。
隔世之事,她該如何去求證?若真是誤會,她半生自苦豈不荒唐可笑?
“別哭。”齊辂在心裏輕喚。
往事入夢,此生第一次真真切切見她落淚,齊辂心口一陣劇痛,如刀絞。
他指骨微動,想要伸出手,去替她拭淚,擁她入懷,緊緊抱住她。
可他不能。
指骨緊緊攥起,小臂微微發顫,齊辂竭力隐忍住沖動,他必須裝作毫不在意,才能一點一點重新走近她。
“公主何故如此?”齊辂面上平靜淡然,“若讓人看見,該會誤以為臣欺負了公主。”
聞言,蕭青鸾定定望着他,淚意止住,唇畔牽起一絲缥缈的笑。
這才是她認識的齊辂,君子坦蕩,又淡漠無情。
“齊大人放心,本宮再不會冤枉你。”蕭青鸾垂眸,若無其事捏起帕子拭去面上濕痕,“本宮只是聽你提起婚約,想到前些日子,皇嫂告訴本宮,我也有婚約在身。”
她有婚約?不可能!若真有婚約,皇後娘娘怎會吩咐畫師繪制京中郎君畫像,專為她挑選驸馬?
理智告訴他,她定然在騙他,心卻不受控制地揪緊,喉結上下輕滾,呼吸也幾乎被扼住。
“其實本宮此行,并非全為玩樂,本宮特意見過定國公,答應會沿途找尋陸修的下落。”蕭青鸾怕他聽不明白,頓了頓,繼續道,“定國公府丢失的小公子,名喚陸修,便是同本宮自幼定親之人,本宮會把他找回來。”
“那些夢,齊大人且忘了吧,本宮不會再糾纏于你。”
說罷,蕭青鸾合上眼眸,背靠車壁,心緒異常寧和。
對首,齊辂愣愣凝着她,揪緊的心松弛下來,悄然沒入漆暗的深淵。
天色漸暗,蕭青鸾本想宿在驿館,可驿館間消息傳遞迅速,只怕沒幾日,江南那邊便會得信,知道長公主和監察禦史要去。
答應過皇兄,不單獨行動,不胡鬧,蕭青鸾果真不鬧,轉而投向鎮上客棧。
客棧條件簡陋,即便是最好的廂房,也不及公主府的下人房。
“公主,要不咱們還是回京吧?您長這麽大,哪兒受過這種罪?”茜桃細細打掃過,又重新鋪上自帶的錦被,仍是紅了眼眶,“若是陛下看到,或是林嬷嬷知道,不知多心疼。”
一日待在馬車上,她能忍得下去,卻渾身不舒服。
翠翹坐在小杌子上,替她捏腿揉肩,蕭青鸾擡起酸軟的小臂,指了指後頸,翠翹便又換了手法,替她按揉後頸。
“無妨,本宮沒那麽嬌氣,別人住得,本宮也住得。”蕭青鸾沖茜桃擺擺手,“去打些水來,本宮沐洗過便歇息,你們也好早些歇下。”
“奴婢這就去。”茜桃匆匆退出去,房門吱嘎合上。
翠翹按揉的力道正好,蕭青鸾慵倦地閉上眼,幾乎就要睡去。
“公主洗了再睡吧。”翠翹怕她沒沐洗,睡不踏實,“奴婢給您說說京城的事,醒醒神?”
“唔,說吧。”蕭青鸾語氣含混嬌懶,連眼皮也懶得動一下。
“齊家表小姐的事,公主可還記得?事關睿王,奴婢特意讓人盯着些,本以為她想做側妃是傳言,不想竟是真。”
聽到謝冰若的事,蕭青鸾的理智倏而拉回,睜開眼,望着翠翹。
受到鼓勵一般,翠翹越說越起勁:“睿王爺确實悄悄去過細柳巷,要把人接入王府,可那位謝姑娘不肯走,反把睿王留在房中大半日。”
“她想做側妃,睿王不同意?”蕭青鸾奇道。
以蕭劬的個性,只要是個美人,扭扭腰,落幾滴淚,莫說做側妃,便是騎到他頭上他也樂意。
翠翹搖頭,輕笑:“不是,是王妃娘娘沒同意,說謝姑娘的身份是夠做側妃,可名聲已壞,除了王爺,不知還有多少裙下之臣,萬萬不能上玉牒。”
“名聲?名聲算什麽東西?”蕭青鸾搖搖頭,“睿王妃是忌憚齊家的勢,怕謝姑娘以側妃身份入府,對她造成威脅吧。”
同為女子,她對謝冰若雖談不上喜歡,卻也不怨,錯的是那起子管不住下半身的男子罷了。
以謝冰若的出身,她敢算計睿王,還成功了一半,倒是有些膽識。
同她從前以為的嬌柔似水,似乎不太一樣。
“可不是!”翠翹自己都覺得驚訝,“謝姑娘的名聲壞掉,王妃娘娘暗地裏可沒少推波助瀾,王妃待府中側妃侍妾也未見如此。聽公主這麽一說,奴婢總算明白,因為府中那些側妃侍妾出身都低。”
睿王府後院之事,蕭青鸾沒興趣,她掀起眼皮,瞥向翠翹:“謝姑娘呢,仍住細柳巷?”
翠翹點點頭:“細柳巷的院子是齊夫人租的,謝姑娘跟睿王這麽耗着,也不知齊家還會管到幾時,她就不怕齊夫人着惱,再給趕出去?”
院子不是齊辂租的,是齊夫人。
今生她沒搶親,把人還給謝冰若,為何反而不一樣了呢?
茜桃推開門,送水進來。
由二人服侍着,簡單沐洗,青絲尚未絞幹,蕭青鸾已歪在枕上,面朝裏睡熟。
颠簸一日,蕭青鸾特意命她們不必值夜,茜桃、翠翹收拾妥當,便掩上房門,悄聲退下。
夜色沉沉,房中靜谧,春風輕柔拂過窗紙,月華透過窗棂罅隙照進來。
齊辂悄然潛入,連燕七也不曾察覺。
一室溫暖,蕭青鸾身上薄衾滑落,只一角虛掩腰腹,合歡紅寝衣服帖在身,勾勒出窈窕線條。
一貫清肅的眸子,盛着缱绻,齊辂緩步行至她榻邊,俯身去,想看清她睡顏。
甫靠近,夢中熟悉的淺香鑽入鼻尖,齊辂眸光閃動,轉而沉邃暗湧。
撐在她身側的手臂微微發顫,一手撫過她腕間赤金花絲镯,順勢撐在裏側,臂彎收攏,小心翼翼将她囚在懷中。
輕輕地,悄悄地,隔着衣料感受到夢裏才有的溫軟。
他玉雕般的下颚輕輕貼近她纖巧的肩,輕柔吻過她雪頸側墨緞似的發。
“有我在,你找不到的。”齊辂呢喃,低不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