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酒後

話音落下,齊辂未即刻回應。

初夏晚風卷動他衣擺,齊辂立在敞開的宮門外,默然凝着蕭青鸾,似想從她臉上看出什麽。

宮燈搖曳,暖光薄薄灑落他墨發闊肩,眸光隐在眉骨、睫羽投下的一小片陰影中,蕭青鸾辨不清。

茜桃心裏一激靈,她家主子先前還對齊大人橫挑鼻子豎挑眼,忽而主動親近,不知又想到什麽折騰人的法子。

今日公主拿行川使喚出氣的模樣,驀地浮現在腦中,茜桃忍不住朝齊辂望去,悄悄沖他使眼色。

齊大人,你可千萬別答應啊。

“好,臣明日搬入行宮。”齊辂颔首,神色如常。

“公主,齊大人照顧公主一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您何必為難齊大人呢?”回到寝殿,茜桃替蕭青鸾摘着發間珠翠,忍不住勸。

“照顧本宮,還委屈他了不成?”蕭青鸾微微側首,望着鏡中自己的笑顏,小心摘下耳珰,瞥一眼鏡中的茜桃,“本宮沒為難他,讓他貼身保護是在幫他立功呢。”

茜桃暗嘆一聲,拿起沉香木梳細細替蕭青鸾梳發。

齊大人是外臣,和公主一起住在行宮,在朝中許會被人诟病,公主名聲也有瑕。

若公主是同旁的人有婚約也就罷了,偏是定國公家的公子,若真找回來,定國公夫婦還能同意這門親事嗎?

青絲墨瀑般垂于腦後,蕭青鸾站起身,從妝奁中挑出一支金鑲碧玉花釵,轉身召翠翹上前,輕輕将珠釵簪于她發間。

鳳眸掃過翠翹手中捧着的合歡紅寝衣,眸光落在她娟麗的臉上。

“翠翹,你是本宮親自買回來的,雖比茜桃晚些入府,卻也同樣陪在本宮身邊數載。”蕭青鸾嗓音低緩,眸光略沉凝。

看着翠翹的臉倏而褪去血色,她心下輕嘆,低緩的語氣更添一分動容:“你該知曉,本宮從不允許身邊的人被誰欺負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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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翠翹擡眸凝望蕭青鸾,眸光閃着淚,嗓音哽咽。

“你同供女廟有何淵源?”蕭青鸾鳳眸微斂,眸光倏而淩厲,透着上位者迫人氣勢,“告訴本宮。”

翠翹應聲落淚,淚珠大顆大顆砸下來,茜桃看着不是滋味,拉了拉蕭青鸾衣袖,央求:“公主,您別逼她了。”

“奴婢并非不信公主,實在難以啓齒。”翠翹将手中寝衣遞給茜桃,垂眸跪下。

繼而,朝蕭青鸾鄭重叩拜,艱難道:“奴婢的娘病死之前,曾告訴奴婢,她是在那間萬惡的供女廟裏懷上奴婢的。”

聞言,一股熱血沖上腦仁,蕭青鸾身形微晃,掌心撐在一旁圈椅靠背上,咬牙問:“你娘可有說過,是何人所為?”

翠翹唇瓣顫抖着,她緊咬下唇,緊繃的唇線洇着血暈。

“是國師。”三個字艱難地從齒關蹦出來,翠翹的頭垂得更低,整張臉埋在陰影裏,嗓音低啞到勉強辨清,“奴婢出身不祥,求公主賜死。”

“茜桃,扶她起來。”蕭青鸾扶着她另一只手臂,将她按在圈椅中,盯着翠翹,正色道,“不祥之人不是你,而是那個假裝祥瑞的僞君子,不要再告訴第四個人,等着本宮替你報仇。”

多年秘密說出口,翠翹哭得不能自已,蕭青鸾令她下去歇息兩日,只留茜桃在身邊服侍她沐洗。

身子沒在灑着豔紅花瓣的浴桶中,只露出細滑纖巧的肩頭,襯得蕭青鸾骨如玉,肌賽雪。

她閉上眼,靠在浴桶壁,想着翠翹的事,又想到曾盛行十餘年的供女廟,不寒而栗,恨不得即刻對國師抽筋扒骨。

可惜,她不能傳召那些曾做過供女之人,去探查國師罪證,否則無異于在她們心口再捅一刀,打破她們原本已平靜的生活。

或許會有人同情她們,更多的,會是刀子般的眼光和閑言碎語吧?

往常蕭青鸾沐洗,總是輕松自在,眼下卻是一臉痛色和凝重,茜桃明白她在為翠翹駭人聽聞的身世傷神。

“公主,奴婢打聽陸修公子的消息時,無意中得知一事。”茜桃舀起一瓢水,澆在蕭青鸾頸後墨發上,替她梳洗着,試圖将她思緒引開。

陸修?蕭青鸾睜開眼,差點把這人給忘了。

“什麽事?說說看。”

茜桃想了想,湊近蕭青鸾耳側,輕問:“公主可曾聽說,藺家人不能生育?”

聞言,蕭青鸾陡然坐直身子,愕然側眸望着茜桃。

知道她有興趣,茜桃繼續道:“不止巡撫大人,還有藺大人胞妹,胡知府的繼室夫人。”

溫熱的水澆濕她墨發,水聲輕響,激起一圈一圈漣漪,浮着花瓣的水波蕩漾在蕭青鸾心口。

那藺九聰是從哪裏來的?蕭青鸾疑惑。

思量間,她分明聽到茜桃繼續道:“藺九聰不是巡撫大人親子,是從人牙子手裏買來的,奴婢要不要去查一查他的來歷?”

翌日,齊辂從曹家出來,正要回府,半路遇到謝榮。

謝榮展臂橫在馬前,仰面,沒好氣道:“下來,喝酒去!”

“沒空。”齊辂端坐馬背,語氣淡淡。

“啧,這麽着急去獻殷勤?”謝榮收起手臂,吊兒郎當搖着折扇,嘴裏卻沒好話,“好,不喝也成,你若敢走,別怪我嚷嚷出什麽好聽的來。”

齊辂翻身下馬,把缰繩遞給逐風,越過謝榮:“帶路。”

“啧,齊大人官兒不大,官/威倒是不小。”謝榮加快腳步,勉強跟上。

寧陽城的酒樓,沒有謝榮不熟的,好酒美食如數家珍,很快在雅間整出一張席面,得意地給齊辂講其中幾樣新菜。

“嘗嘗,這些新菜,還是我給出的主意。”謝榮說着,連灌幾口酒,随意拿衣袖抹一把酒漬,見齊辂未有動作,他氣勢卻忽而軟下來,“齊辂,我知道,你們都覺得我沒出息,我嘴欠,可我也不是一無是處對吧?”

“是,你有才學,我這輩子也比不上,要說我也沒那麽讨厭你,可我爹、老爺子非讓我跟你一樣。”

謝榮也不知怎麽的,昨天他還想着找人把齊辂揍一頓出氣。

今日聽說齊辂要搬去行宮,保持這麽多年的溫潤清朗,眼看要掉進不幹不淨的泥沼裏,他又替齊辂不值。

“你看看你,這些年只知讀書,別說紅顏知己,連個能說話的朋友都沒有,要沒我請你,誰還願意陪你喝酒?”

對,酒是個好東西,喝了酒,再送他去對付那位難伺候的長公主去。

他一臉誠摯望着齊辂,齊辂卻只是唇角微微彎了一下,眸光清肅依舊,甚至沒看到一絲動容。

謝榮替他斟好酒,将酒碗拍在他面前:“真沒意思,小爺抛下半個寧陽城的朋友,來陪你喝酒,你還不樂意?給我喝!”

說了這麽一通,齊辂終于後知後覺聽出他的來意。

擡眸望向謝榮,齊辂唇角重新揚起,眸中也多了一絲興趣,謝家的人似乎也不全都無趣,至少面前最不招人喜歡的謝榮,還挺有意思。

對上謝榮近乎懇求的眼神,齊辂淺淺飲下一口,心下好笑,謝榮平日裏一見他,就跟烏雞眼似的,竟舍得使銀子買最好的酒。

見他肯喝酒,謝榮高興得跟得了什麽賞賜似的,自顧自灌下不少酒。

他紅着臉,半趴在桌上,抱着酒壇道:“都誇你好,其實小爺一點兒沒羨慕你。至少小爺有爹娘真心實意護着,你有什麽呀?”

說着,謝榮迷迷糊糊想到什麽,頓了一瞬,擡頭道:“哦,你和謝冰若定親,也不能全怪外祖母,當年謝冰若她哥和齊辂一起掉湖裏淹死,明明是齊軻偷偷帶他們去玩水,嗝,姑母要拿你賠給胡家,你當然不能跟齊軻比呀。”

他渾渾噩噩說一堆,重重砸在齊辂心口上的,只一句。

齊辂……淹死。

這句話,反反複複回響在齊辂耳畔,他掰開謝榮臂彎裏抱着的酒壇,緩聲問:“那我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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