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虛實何勘

跟着小商陸,蘇夜又來到了适才同白若一一起看到的茅草屋,這時候茅草屋頂上蓋着的茅草還是新的,池塘邊的樹也還沒有長成粗壯模樣。

起先幻境裏的人是看不見蘇夜的,這時候不但能看見,還能同他交流,他實在摸不清這裏頭的規律,只好躲在樹後,撇了些枝葉掩蓋身型。

莫約七八歲的小女孩紮着雙髻,身上穿着一件藕色改良裁小過的粗布衣衫,大眼睛黑白分明,清淨純澈,正是幼年霓茶。她守在屋前搭的簡易鐵鍋前,拿着一截木勺攪動着鐵鍋裏的湯。

瞧見商陸,舒顏揮手:“陸哥哥。”

商陸捧着蓮子遞給霓茶,端着一只小板凳坐到霓茶旁邊。小霓茶稚嫩的臉上被炭火熏地黑漆漆的,他攥住自己的袖子伸手替她擦去了灰塵,豈料越擦越黑。

還未長開的眉眼擰成了一團,商陸學着大人的語氣道:“你這孩子,怎麽把自己弄的跟花臉貓似的?”

滿不在乎地嘻嘻笑着,霓茶攪拌着鍋裏的湯,“我總不能一直都需要大家救濟呀,我自己也可以做飯的。劉嬸給了我一點炭火、油鹽,我想着池塘裏的魚都長得那麽大個了。”

她說着還拿手劃拉一下比了比,“我就圍了個網,沒想到真的有魚兒會自己入網,願意被我吃呢。”

商陸捏了捏她頭上的小鬏鬏,又幫她系緊了松散的發帶,愁地唉聲嘆氣道:“你還小呢,你才這麽一點點高,其實不用這麽早自己做飯吃,劉嬸嬸、方阿公他們都很願意照顧你的。”

“總不能一直給大家添麻煩吧,你看,我自己也會做飯呢。”她笑得開朗,取出一只木碗,舀湯,遞給商陸,“你嘗嘗,我第一次做,也不知道好不好喝。”

“茶茶做的自然好喝!”說着便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下去,喝完才發現口腔裏的味道不太對勁,眉頭要皺不皺的樣子。

“怎麽樣?味道好不好?”

看着霓茶期待的眼神,他不忍,于是讪笑道:“當然好喝了,就是喝的太快了,還來不及細細品嘗呢。”

誰知,霓茶一把搶過木碗,又給他盛了一碗魚湯,神采飛揚地遞給他,“那你再喝點!”

商陸表情微妙,臉色怪異,卻又欲遮掩一二,只好狠狠咬牙接過湯碗,又是咕嘟咕嘟灌了下去。

其實她鹽放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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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商陸卻覺得好像也沒那麽難喝,那是屬于霓茶獨一無二但味道。

他忙拿起霓茶腿上荷葉包着的蓮子,塞了一顆到她嘴裏,然後自己嚼了兩顆,清甜微苦的口感壓下了滿口鹽堿。兩個小孩沐浴在夕陽光芒下,你一顆我一顆地吃着蓮子。

竟已是霞送日落,歲月倏忽已盡。

商陸從懷中掏出了一本書,遞給她,“茶茶,我之前教你認的字,你都會了嗎?”

霓茶點了點頭。

“那就好,我、我要離開了,我爹娘說要帶我去金陵,可能……可能就不回來了。”

這話一出,便瞧見霓茶雙眸蒙上一層霧,淚珠在眼眶裏打着轉,險些溢出。瞧見她這樣,商陸慌了。

“茶茶,茶茶,你別急啊,我走了以後你要繼續讀書識字,等我到了金陵,我就給你寫信好不好?以後我們還可以書信聯系呀。”

霓茶哽咽着,想說些什麽卻說不出口,也不知該說什麽,只低低垂着頭,默不作聲。

遠遠傳來商父商母的呼喚,反複二三。

該出發了……

商陸也有些感懷,眼眶濕紅,卻沒有掉下眼淚,他怕她會更加傷感。

從懷裏摸出來幾個糖果,一把塞到她手中就跑,邊跑邊喊:“沒有蓮子了,吃糖吧,糖是甜的,吃完就開心了。茶茶,你等我給你寫信……”

目極秋水,青骢絕塵。

他消失在她眼前。

頭頂的樹梢上紅嘴相思鳥撲棱飛起,那鳥所飛之處景物皆變,不一會兒月上柳梢,夜色矇昧。

眼前的茅草屋變成了一棟帶着小院的木屋,小院落葉皆掃淨,籬笆上又添了幾把刺藜,木屋的內的暖黃燭光透過窗棂撒向院內小徑。

窗框為畫卷,将屋內案牍前的兩個人映照地格外溫馨,女子燈下研磨,身着荊釵布裙望着案前坐着的男子低眉淺笑,那男子伏案書筆,不時擡首望一眼女子,皆是笑容映面。

那兩人,赫然是成年後的商陸與霓茶。

依舊躲在樹樁後的蘇夜不禁納悶,之前的幻象是兩人幼年時候的經歷,那現在是怎麽回事?按理說成年後的兩人并未見過面,更遑論如夫妻般生活和睦。

不多時,霓茶說:“夫君,魚湯煮好了,我去給你端來。”

“有勞娘子了。”

乘着霓茶去了後院廚房端湯,蘇夜試探地扔了一顆石子,丢進窗前案牍上。商陸瞧見,心中一驚,擡頭看見了蘇夜,激動道:“是仙君嗎?”

見他認出了自己,蘇夜站了出來,走至窗邊問:“你看得見我,也認識我?你不是幻象?”

商陸搖了搖頭,“在方阿公家睡着之後我就來到了這裏。”

蘇夜:“那你現在經歷的不是回憶?”

商陸苦笑道:“自然不是回憶,我十餘年前便再也沒見過茶茶了,但只一眼我便認出了她,她一點都沒變。”

蘇夜:“你不要在幻境中沉淪,這個幻境很複雜,我也不太清楚什麽情況。我師尊已經去尋找破解之法了,到時候帶你出去,你要小心。”

“不。”他望着滿室的生活舊物和床上的鴛鴦錦被,搖了搖頭,“我覺得在這裏很好,我不想出去。塵世中不得圓滿在此間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可這……畢竟是假的。”

“仙君。”他定定望着蘇夜,良久開口,“何為真?何為假?仙君真的分得清嗎?俗世貪嗔癡恨,再真,那也不是人間該有的樣子,這裏很好,有茶茶在就很好。”

“夫君,你在同誰說話呢?”

遠遠傳來霓茶的聲音,蘇夜不确定這個霓茶有沒有問題,不敢輕易現身,便道了句:“你注意安全。”便閃身躲開,繼續藏在院外樹後觀察。

商陸微笑着朝他點了點頭,這時,霓茶端着魚湯走了進來,笑問:“夫君剛剛在同誰說話呢?”

“一個……認識的人。”他瞧着娘子手中的魚湯,展顏一笑道:“不要緊,娘子,我們喝湯吧。”

“娘子手藝精進了不少,你小時候煮的魚湯差點把我喝哭了,那鹽放的就跟不要錢似的。”

“夫君,你又來取笑奴家……”

喝完魚湯,收拾完碗筷,霓茶剪了把燭火,默默坐在鐘續旁邊拿着繡繃一點點繡着花樣,時不時舉起來給商陸看一眼,那繡的花樣正是紅嘴相思華麗衣。

兩人嬉笑打鬧着,蘇夜就默默蹲在樹樁後面看着,畢竟幻境的物轉星移根本不是他能控制的,他想之前的回憶幻境肯定是施術者故意讓他看見的,那些畫面都是挑着重點給他們看,看完了就換了場景。

但這個場景就過于詭異了,不但本來該是看戲人的商陸為何會變成戲中人?這時候的幻境恐怕已經發生異變了。他沒辦法離開幻境,就只能硬着頭皮看下去。

夜色已深,霓茶起身走至床邊,抖了抖錦繡鴛鴦被,便回首對鐘續道:“夫君,夜色深了,該睡了。”

鐘續聞言走到床邊,脫了鞋襪外衣便鑽進了被窩。

什麽情況?蘇夜傻了,當着他的面恩愛了一晚上了,他也沒說什麽,這怎麽還直接睡了?他可不想看人家的夫妻生活,奈何這兩人也不長個心眼,燈也不熄,窗也不關。

蘇夜有些緊張,不知是繼續看下去,還是該回避,又怕錯過什麽蛛絲馬跡。

饒是浸·淫煙花地多年,曾萬花叢中過的蘇小公子也有些不知所措了,他總嚷嚷着自己一身風流債,實際上卻是個從沒真槍實彈上過風流場合的人。

夜色寂靜,除了蛙叫蟬鳴就只剩屋內的被褥摩擦的聲音了。蘇夜瞬覺面紅耳赤,坐立不安,正想着離遠點,就不慎踩到了一根枯木枝。

他立馬禁聲,不敢再動。

聽見屋內商陸說:“娘子,你忘了熄燭關窗了。”

“我這就去。”

“還是我去吧。”

“夫君等會兒……”

“嗯?”

還在感嘆這兩人終于記得關窗了,卻突然聽不見鐘續的聲音了,而且也沒有木窗關上的吱呀聲,餘光瞥了一眼發現暖黃燭光也未曾熄滅。

正要回頭瞧一眼,卻被吓得差點三魂離體,七魄喪幽。

霓茶衣衫不整,外衣胡亂地罩在纖細的身體上,香肩半露,端着一碗魚湯站在木屋門口,月光只照見她半張臉,另外半邊淹沒在黑暗之中。

那半張面容姣好,膚若凝脂的臉正笑吟吟看着樹樁的位置。

蘇夜心想:她應該沒看見我吧?

于是躲在樹樁後面等了良久,一動不動,想着她應該是察覺到沒人就走開了,于是便探頭朝樹後探頭看了一眼,只見霓茶已經站在了院子門口。

心髒怦怦跳地難以抑制,在靜谧的夜晚聽起來格外清晰,蘇夜心中暗罵,怎麽自己膽子變得這麽小了?是廢柴嗎?!他使勁摁住自己心髒的位置,一點都不配合,跳得愈來愈快!

他緊緊閉上眼睛,心中默念:都是幻象!都是錯覺!無礙無礙!!

再使勁睜開。

霓茶已經站在了他面前!

她笑得柔媚溫婉,卻格外詭異,像極了不久前老妪指着的那些村民一般,嘴角仿佛被鈎子拉扯起來,眼尾也被什麽給提了起來,笑着笑着一滴稠紅的血淚順着眼角滾落在臉上。

紅色鮮豔點點滴滴布在皎潔慘白的面容上……

她開口了,似哭又似笑,“你要喝魚湯嗎?”

他驚地連忙避退,卻撞到了身後的樹上,慌地趕忙朝身側林子裏跑去,不知跑了多久,氣喘籲籲大汗淋漓,端着魚湯的女人又站在了他的前方,他不得不剎住腳步,才堪堪避免撞上她。

她瞬移到蘇夜面前,悲恸扭曲的嚎啕哀鳴着,森然喊着:“你去看啊!你去看啊!!”

說着便一掌拍向蘇夜,蘇夜躲避不及,猝不及防向後踉跄了幾步,直接撞向身後的樹上。那樹蔓延出無數的藤蔓,攀爬至他全身,拴地他難以動彈。

一條荊棘在他面前幽幽晃動了幾下,倏然紮進了他的琵琶骨,他忍不住吃痛,哀嚎了一聲,驚地林子裏的烏鴉漫天飛舞,席卷至他面前,擋住了全部的視線。

待到黑鳥散去,他勉強睜開眼睛,眼前景象又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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