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上窮碧落
白若一是守護天下蒼生的仙尊,“天下蒼生”這個概念是人締造出來的,他自然是站在人那一邊的。
蘇夜覺得自己言錯了,可又有些不甘心,別人可能不知道霓茶遭遇了什麽,他卻是再清楚不過了,他經歷了她所經歷的折磨,共情至深到甚至忘記自己到底是蘇夜還是霓茶。
即使是蘇夜從沒見過白若一發這麽大的火,卻還是忍不住追問。
“師尊不問問她為何會變成這樣嗎?”
白若一怒道:“錯了就是錯了。”
手上的劍微顫發出一陣凜冽寒光,映在霓茶的臉上,她猝不及防臉上被烙印了一塊灼燒痕跡,慘叫一聲擡手捂着臉。
那劍本就蘊着正道的極陽之氣,鬼魅若被刺中定會魂飛魄散。
“師尊!”蘇夜不知哪來的力氣,沖到他面前,隔絕了劍氣對霓茶的傷害,直挺挺地跪在白若一面前。
“師尊知道我在幻境裏看見了什麽嗎?”
“師尊救我的時候看到我眼皮上縫的線了嗎?還有屍油和香灰封住的七竅,我經歷了她所遭遇的事情!”
“我比她幸運太多了,還沒被丹爐煉化就被師尊救了!可她呢?沒有人救她!她是活生生被煉化的,甚至死了魂魄都不能離體,還在繼續承受焚燒之痛!”
“師尊,她如何不恨?她如何不報複?”
她也曾經只是個村子裏懵懂的姑娘,從未接觸過外界,第一次離開竟然就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一席話說完,蘇夜擡頭怔怔看着白若一。
墨色長發映在白色沙礫的世界裏,他的長袍随着疾風翻滾,他在看着蘇夜,卻又什麽也沒看,又好似通過眼前的這具軀體回望遙遠時光的另一個人。
此刻看起來,他真的很像一個沒有任何感情的神祇,沒有情緒沒有喜怒,只有對正義與邪惡的冷酷判斷,活得……像個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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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忍如此形容,可眼見的确實如此,蘇夜或許是在替霓茶感到悲傷,為一切掩埋去真相的表象而感到失望透頂,又或許是在替自己悲鳴。
向強者示弱了、乞憐了,得到了大能們的憐憫,那些人就會幫他們鏟除他們口中的邪惡。
而那些面臨傷害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的無辜者該怎麽辦?
千萬條這樣的無辜生靈死亡真相被掩埋,能憑借自己能力複仇者寥寥無幾。
他們的冤屈又該向誰訴說?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白若一,卻見眼前劍花飛舞,好幾道寒光閃入他的眼中,他慌忙緊閉雙眸,起初以為白若一惱羞成怒要砍了他這頂嘴的孽徒,但又發現不是,因為他發現自己的腰被緊緊攬住。
一陣天旋地轉,扯到了琵琶骨的傷口,蘇夜吃痛一聲睜開眼睛才發現白若一不知何時已經同霓茶纏鬥在一塊了。
剛剛他替她求情的時候是背對着霓茶的,難道是霓茶偷襲了自己?
蘇夜覺得渾身發怵。
明明他從未傷害過她,還為她求情,她為何還要害他?
難道鬼魅妖邪都是本性罪惡的嗎?
若剛剛不是白若一及時發現,他可能已經身首異處了吧……
他心情複雜,一瞬間腦內争鬥良久也沒得出什麽結論,只狠狠按壓着剛剛不小心撕裂了的傷口,血還在泊泊湧出,甚至他看到白若一潔白的衣衫上也被沾染了不少他的鮮血。
白若一的修為實在彪悍,霓茶全盛時期也不會是他的對手,更何況現在虛弱的連幻境都沒辦法具象了,不多時便被制服。
白若一的劍抵在她的脖頸上,所觸之處的皮膚皆是一片焦灼,她無法具象幻境,也沒有氣力再為自己修繕這具皮相了。
她只低低啜泣着,喃喃自語:“商郎……我們終究無法相守了。”
蘇夜不知該作何反應,矛盾如斯,如何處置?
他沒有作聲,只低頭不去看白若一即将刺入霓茶身體的那把劍。
“茶茶!”
霓茶瞳孔驟縮,猛地擡頭看向聲處。
灰白衣衫的男子發髻淩亂,憔悴不堪,懷中抱着那如血般的蔽膝,步履蹒跚,踉跄着跌撞而來。
他撲在霓茶身邊,伸手握住那把架在她頸項上的寒劍,死灰般的無光雙眸望着白若一道:“仙君,我只想和她說說話。”
那把劍沾了凡人的血了,絲絲縷縷的血流順着商陸手握的位置流淌了下去,滴在那嫣紅的蔽膝上。
白若一不悅地皺眉,手一松,任劍掉落,繼而放出一條白纻捆綁着霓茶,他不知剛剛她是何時掙脫束縛的,這次定然不可!
“你別看我,等他們驅了我的魂,你就出去吧。”霓茶并未看商陸一眼,只冷漠說着話。
她此時的樣子和蘇夜在幻境中看到的他們夫妻二人鹣鲽情深的模樣完全不同,明明此刻他們還是彼此,明明還穿着同那夜一模一樣的衣服。
撕破了假面後竟是如此陌生嗎?
商陸并未被她帶動情緒,他只溫柔一笑,和燈下研磨書寫夜讀時一模一樣,他那沾血的手輕輕撫着蔽膝上的紅嘴相思鳥。
“茶茶,這條蔽膝我收到的時候便明白你心意了,我想着要趕快告訴爹娘,準備好十裏紅妝來娶你。是我不好,弄丢了蔽膝……也弄丢了你。”
喉嚨有些哽咽,霓茶嗓音喑啞道:“已經……來不及了……”
商陸溫柔道:“你給我織了一個好美的夢,如果可以我真的永遠都不想醒來。”
霓茶猛然擡頭,睜大眼睛看着他:“……你一開始,就知道那是假的嗎?”
“不是假的。”商陸伸手撫着她淩亂的頭發。
“你是真的,我也是真的,你我相互都有這般情誼,那就不是假的。即使只做了短暫的幾日夫妻,我已經很滿足了。”
“你不怨我嗎?你家裏人……”都死了。
商陸輕笑一聲,語氣依舊溫柔:“我不怨你,但我身為人子,父母之仇不得不報,你也不要怪我好嗎?”
說着,商陸唇角淌出血,他摟着霓茶的身軀,兩人不知何時竟被那把寒光凜冽的劍捅進了體內。
商陸的手還挨在劍柄上……
“茶茶,苦了你了,上窮碧落下黃泉我陪着你。”
眼中沒有任何不甘,她捧着商陸的臉,看着他唇角溢出的鮮血,替他抹去,從他的眼中她看見了照映出的自己,十裏紅妝,嫁衣如血,那會是她嫁給他的那日,生前雖不得,死時她才明白他的祈願原本就是想要和她一生一世。
眼前男人帶着喜悅的澄亮眸子緩緩阖上,平靜地好似并無任何事情發生,他們只是在塵世中婚後的某一日互相依偎在花園的涼亭中小憩一般。
“如此,很好,霓茶心滿意足……”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再無半點動靜,彼此依偎,就像……睡着了一樣。
蘇夜靜靜看着,心中感慨萬千,卻只餘一片平靜。
“師尊,你的劍……”
“沾了凡人……還有神裔的血,已經毀了,不要也罷。”
“神裔?”蘇夜瞪大眼睛,才回想起他被丢入焚爐前黑袍人說過的話。
霓茶是神裔!
神裔何其神聖!
白纻是神器卻也捆綁不住神裔,即使不是純血的神,只是和人繁衍了不知不少代後的神裔也不容小觑。
一個神裔變得神不神,鬼不鬼,何至于如此下場?
高高在上被人類供奉的神竟會被人類如此對待!這竟是一個凡人弑神的年代嗎?
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像是被浸泡在水中的紙張,漸漸浸透溶解。相依的兩人化作點點星光散落在這幻境的每一處,無邊落寞的天際不見了,白色沙礫不見了。
蘇夜只覺眼前一片眩暈,什麽都看不見,直直倒下,誰托住了他……
再睜開雙眼,一張張碩大的臉緊盯着他,他吓了一跳。
“你這厮可算是沒死!”
“蘇師弟,你感覺怎麽樣?有沒有好點?”
“……哥哥,你……你總算醒了。”伴随着啜泣聲。
他趕忙以掌撐地坐起身,不慎扯動了琵琶骨的傷口,低頭一看,傷口都被包紮的整整齊齊,看來早就包紮好了。
他在幻境中受到多大損傷,塵世中的**也會憑空多出這些傷口。
眼神掃了一圈屋內,問道:“我師尊呢?”
石羽涅:“仙尊出去收拾夜妖殘留的煞氣了,應該快回來了。”
蘇夜:“唔……”他看了眼三人,多少都有點挂彩,“你們怎麽樣了?”
鐘續冷哼一聲:“沒你這麽倒黴,傷成這個樣子,你怎麽就沒死成呢。”
這麽一說,葉上珠死死盯着蘇夜身上的傷口,尤其是那一雙穿透了肩膀的血窟窿,淚水簌簌淌下,泣不成聲。
多少有些無奈,又硬不下心腸,蘇夜嘆了口氣只好勸慰道:“小葉子,別哭了,我這不是沒事嘛,活得好好的不是,反正我皮糙肉厚都習慣了。”
“再沖動些你就真死透了。”聲音冷漠到不近人情。
白若一跨進門檻,冷冷瞥他一眼。
“師尊……”蘇夜看着他,柔和一笑,這次差點死掉的遭遇,幾次都是白若一救了他,他心中感動,又有些不好意思,只嘟囔道:“……謝謝你。”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好像感覺白若一聽完這話,走路踉跄了一瞬。
“哼”
“實話實說,我沒有多少耐心。”白若一踱步到地上躺着的人面前。
那人渾身染滿血污,淩亂不堪,除了和蘇夜一樣琵琶骨穿了兩個洞,身上還多了無數的灼傷痕跡,甚至失去了一只臂膀。透過他散亂滿臉的頭發依稀看得出這人是李亥。
他的傷口也被處理過了,只是吓得不清,有些精神恍惚。
一聽見白若一的聲音,他激動不已,匍匐在地一把抱住白若一的腳踝,白若一蹙眉不悅,閃身移了幾步。
“仙君,仙君!救命啊,救命!不要殺我,我錯了,我不該如此的,我對不起你,放過我吧!仙君仙君,救救我啊!!”
葉上珠走上前,指尖輕點在李亥額頭上,他瞬間安靜了不少。
一把拽回葉上珠,鐘續擰眉扯起一塊桌布擦了擦她的手。
蘇夜:“…………”很大表哥!
神志緩緩清明過來,李亥看清眼前衆人,已然回想起來經歷的一切,他也不準備隐瞞什麽了,毫無意義。
“只要我那小女兒安然無恙,唉!”
“我在幾年前認識了一位仙君,他說只要我幫他得到他想要的,他就幫我生意興隆、富貴亨通。我也問過他想要什麽,他只說時機未到,我當時正是豬油蒙了心,就這麽稀裏糊塗答應了。後來我的布莊生意愈來愈好,我也對那位仙君愈發信任,直到……”
他們去了商家,那邪修一眼便看中了跌跌撞撞跑出來的商陸手中抱着的蔽膝,那蔽膝上沾了神血,邪修在李亥的幫助下買下了蔽膝,最重要的是買下了這神血主人的消息,再後來他們去了華山畿,帶走了霓茶。
李亥雖然已經知道這邪修帶走女孩并不是什麽好事,卻禁不住財富的誘惑,诓騙霓茶,最終邪修為了煉丹,以極其殘忍的方式殺害了霓茶。
霓茶死後怨氣不散,得了機緣制造了幻境,又由于神裔身份的加持才導致大多修仙者拿她無可奈何。
“我就知道這麽多了,仙君,我沒有半分隐瞞,我也是被逼無奈啊,我沒有親手殺過一個人,我……”李亥不停地磕着頭,喋喋不休地聒噪求饒着。
聽着讓人煩躁,蘇夜都忍不住了,喊了聲,“閉嘴!”
李亥瞬間像被吓傻了一樣,呆若木雞。
雖然整個故事的真相,蘇夜在幻境中幾乎已經知曉,但聽人親口說出來依舊是靈魂觳觫,久久難以平息。
“君既為侬死,獨活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侬開。”
門外又傳來奇異詭谲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