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難得善果
世外桃源般的華山畿不過是神女用華胥幻境編織出來的一個沒有痛苦的虛妄世界,神女的報複不過是拘着他們的魂,留在華山畿中陪着霓茶。
神女道:“如今吾在人間已然沒有什麽羁絆了。”
祂的神體綻放出一簇極盛的光芒,從腳尖開始一點點泯滅,化作一只只碧綠的螢蟲,飛向穹頂,飛出山洞,飛去天際。
飄渺聲音回蕩在山洞中:“你人前世今生羁于紅塵,難得善果,建木樹吸收吾神息千年,或可庇佑一二……”
難得善果是什麽意思?
建木樹中的神明徹底消散了,祂或許已然化作這世間的風雨朝露繼續庇佑着祂的子民。剩下的建木樹幹早已經沒有了神跡,激烈震蕩之下開始顫動,腳下藤蔓撤去,腳底一空,兩人直直跌落……
蘇夜墜地猝不及防,白綢纏繞着他的腰,他睜開眼眸,是他的師尊朝着他俯沖而來,操縱着白纻穩住他墜落的身型。
螢蟲缭繞在白若一的身後,他長發翻飛,白衣飄然,神情有一絲擔憂,又或許是蘇夜看錯了,也不知是不是剛剛見證過神祇的模樣至今在腦中消散不去,他竟覺得自己的師尊此刻也似神明般耀眼。
師尊這樣的人無悲無喜,極為神性。
是他不可觸及的高度。
可他偏偏收了他做徒弟。
唯一的……徒弟……
他只覺得自己靈魂攪擰,一絲莫名的傷感,喉嚨動了動,一聲“師尊”并未喚出聲來。
建木樹雖高,他們跌下的速度也不慢,白若一的白纻護着蘇夜,兩人平穩落地,所幸蘇夜并未摔倒。
他們眼見着建木樹震裂了全部的樹皮,變成了一株晶瑩剔透的晶石樹身,而後又變作了一柄無色之劍。
“小心————”白若一沖着蘇夜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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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劍在空中盤旋了幾圈,直愣愣地沖着蘇夜飛去,蘇夜大駭,下意識地閃身躲開,可那劍竟然非常執着地追着他,好似要砍死他一般。
白若一原本要出手制止,心中想到這劍吸收了神明的神性,自然是不會容忍世間一切的妖魔邪祟,他的上輩子自然不必說……今生,卻也不能确保他轉世之時靈魂是否滌蕩涴水後淨化完全。
可瞧着這建木樹所化的神劍并未使出殺招,反倒是像追逐打鬧的小孩。
神劍必然是被什麽可以“吃”的東西吸引了。
但,必定不是蘇夜的靈魂!
看着蘇夜一邊被神劍追的抱頭鼠竄一邊大喊着“師尊救命。”白若一竟覺得……很有趣?
他紋絲不動地站着看了半晌,才開口道:“別動,它沒有傷你的心思。”
如果不出所料,神劍的目的應該是……
蘇夜內心掙紮一番,一咬牙信了他師尊,要是被這劍給弄死了也是命該如此!
他死死地緊閉雙目,等着可能會把他戳出幾個窟窿的神劍反應。
無色神劍直直地沖他刺來,即使是閉着眼睛也還是能感覺到劍意和罡風。
如白若一所料,神劍在接近蘇夜眉心時倏然停下,而後從他眉心竄出了一抹紫氣,神劍貪婪吸食着。
蘇夜起初是懷疑這劍會殺了他,腦中過了千遍萬遍自己過往的罪孽,他亦覺得神劍有神息,神明之物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罪惡。
但,他信了他師尊,他叫他別動,他便沒動彈。
心中不知将往事走馬觀花了幾個輪回,感覺到自己體內一股沉濁黏膩的滞留之氣被彙聚吸出,身體一點點輕盈起來。
待再睜開眼睛,白若一正站在身邊撚起他的手腕,不消片刻便神色淡然道:“本來以為要等你靈脈打通,才能讓這妖氣通過靈脈一點點被排出體外。如今,也算得上是你的機緣了。”
蘇夜瞪大了眼睛:“師尊!你是說,我妖氣被拔除了?”
他來涿光山的目的原本就是為了拔除那在江南阻妖禁制破裂後為妖所傷而感染的妖氣,他本以為自己至少需要個三年五載打通靈脈,再過個三五年徹底拔除妖氣,至少跟着辰巳仙尊學個十年的法術,以後在哪兒都能某個生路。
而如今……
原本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情,在蘇夜眼中卻成了一件倒黴事。
蘇夜看着白若一,不由得眼眶濕潤,他若是有尾巴,此刻大約已經徹底耷拉下去了,他委屈地撇了撇嘴,無辜地擡頭望着白若一。
“師尊,你別趕我走……”
“我何時說過要趕你走了?”
這孩子,到底在想寫什麽亂七八糟的?他這委屈的眼神看得白若一心裏發毛,幹脆擡起手摸了摸他腦袋,袖子剛好擋住了他那目光灼灼的眼睛。
“姨父姨母說送我來涿光山是為了拔除我體內不慎染上的妖氣,等到妖氣除了,他們若是不讓我繼續修仙,我肯定會被帶回江南……”蘇夜越說越委屈。
白若一聞言,擰着眉心有些莫名窩火,好在平時壓制有方才沒表現出來。
“你是我的徒弟,自然是師者為尊,你何去何從自然是我說了算!”
蘇夜心中早已三月春風、草長莺飛,他擡起頭望着他的師尊,眼睛裏恍惚是揉碎了的星河,燦爛又閃耀。
“師尊,你……謝謝。”
他本想說:師尊,你真好。可話到了嘴邊他卻不知為何說不出口,只道了一句謝謝。
關于“你真好”這個詞,曾經的蘇夜說過很多,譬如……
面對姨父給他安排的房間時:“姨父,您真好,這是我睡過最舒服的房間了!”
面對鐘家給他做衣服的繡娘時:“姐姐,你手真巧,這是我穿過最好看的衣服了!”
面對鐘家廚娘時:“大娘,您做飯真好吃,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紅燒肉了!”
他有些迷茫,到底什麽才算是對他好?
他一貫以來對對方有所求才會故意表現出讨好的模樣,他的好話都是基于對方給了他什麽。
曾經姨父給了他一個住的地方,所以他說姨父好;曾經繡娘給了他一件幹淨精致又暖和的衣裳,所以他說繡娘好;曾經廚娘給他做了一碗他從未吃過的紅燒肉,所以他說廚娘好。
現在,白若一給了他庇佑和保護,所以他也覺得師尊好。
他到底是不太會區分這些“好”有什麽區別。
心裏又有些糾結,他曾經也覺得他師尊一點都不好,沒有人情味,做什麽事情都嚴詞厲色,兇巴巴的。
甚至還抽過他!好幾次!
可此刻的師尊和抽他的時候的師尊有什麽區別呢?
他一貫以來心思簡單,非此即彼,分辨“好和不好”也是簡單粗暴,如此又陷入了更深層次的糾結當中。
神劍在他眼前晃動了幾下,又開始繞着他轉圈,喚醒了他的深思。
他無奈委屈道:“啊!師尊,它怎麽又來了?!”
“它吸收了你體內的妖氣,沾了你氣海中的氣息,估計是想認你為主。你祭一滴心頭血試試看。”
蘇夜聞言,忙咬破手指,一滴血珠騰空而起。
十指連心,所謂的心頭血并不是要心髒上的血,而是指尖血。如果每個和劍靈簽訂契約的修士都要祭出心髒的血,恐怕仙山門派因為這個原因都要死一大批修士。雖然只需要指尖的血也不容小觑,不可輕易流失,心頭血內含有修士命氣,和性命相連,消耗多了就是消耗自己的陽壽。
血珠融入透明的劍身,在神劍的劍柄中央穩穩落下,看樣子像是被嵌入水晶的碧血玉石。
融了他的心頭血,說明這神劍已經認主了!
白若一見狀道:“你可以給它起個名字,待你打通靈脈後,它就可以寄居在你靈脈中,随召随出。”
蘇夜點頭思忖,他心中此刻是興奮的,他竟然也能擁有一把自己的武器,并且不是一般的靈器,而是一把神器!
他撫摸着透明無色,只在劍柄處點綴着一抹鮮紅的神劍。看了良久道:“它剛剛滌淨了我體內的妖氣,又晶瑩剔透的,塵埃不染。我之前看話本……不是,是看書的時候想起一個詞很适合。”
“霁有雨後放晴,怒氣怨氣消散之意,它又渾身塵埃不染,就叫————霁塵劍!”
霁塵?!
白若一藏在袖子下的拳頭緊緊攥握,眉心緊蹙。
兩百多年過去了,凡間早就沒有人知道當初的魔君到底叫什麽名字,也沒人記得那把斬殺了魔君後廢了的劍叫————霁塵劍!
他到底還記得什麽?是不是記起了什麽?
他怎麽會知道霁塵?!
蘇夜笑盈盈說完這句話就發現白若一面色不對,好像對他起的這個名字一點都不滿意。
可是蘇夜腦子裏一想起給劍起名字,就想到這兩個字,也不知是從哪本話本裏看到的,但就是覺得這把劍就該叫這個名字,也不知怎麽就惹怒師尊了。
要不還是換個名字?
白若一忍着眉心的抽搐,斂神道:“為什麽要叫這個名字?”
“我……”他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取這個名字啊,小心翼翼瞧着白若一的神情,然後道:“要不,還是……換一個吧……啊————”
握劍的手倏然一燙,像是觸到了一個大火爐,他忙把手中的神劍抛了出去。誰料那神劍竟然在空中光芒大盛,在劍柄處自行刻上了“霁塵”二字。
完了!
這下反悔還來得及嗎?
他可憐兮兮地望着白若一:“師尊,現在改還來得及嗎?”
果然在意料之內,白若一瞪了他一眼,好似在說,你當神器是什麽?說改就能改?
白若一嘆了口氣道:“天意如此,算了,就這樣吧。”
“那……那好吧。”
蘇夜小心翼翼收起了霁塵劍,心中暗罵,這劍怎麽和他一樣一來就惹師尊生氣!他心中又覺詫異,為何師尊總是不太開心的樣子,不是在生氣就是在生氣的路上。
就沒什麽能讓師尊開心的事嗎?
白若一環顧四周,剛剛的建木樹震動之下掉落的石塊已經将進來的洞口堵的死死的,其實就算不堵,他們原路返回也未必出的去。
“師尊,我們怎麽出去啊?”
白若一瞥了一眼霁塵劍,對蘇夜道:“你用霁……你那劍試試,朝着那處不算太厚的石壁劈。”
“好!師尊,你稍稍避開些。”別讓塵土碎石弄髒了你的衣服。
蘇夜持起手中的霁塵劍,心中暗道:霁塵啊霁塵,我們第一次合作,你可要為我在師尊面前長長臉啊!
說着,他握了握緊手中的霁塵,咬了咬牙,沖着白若一指着的那處石壁猛地揮去。
靜!
沒有絲毫動靜。
該不會是失敗了吧?
這把神劍難不成也是個廢柴?
然而,下一刻。
“啊————”
蘇夜在驚慌和恐懼中忍不住用僅剩的理智暗罵:卧槽!這不是人能幹出來的事!自然不是人能幹得出來!也就劍能幹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