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師尊要我的命嗎

白若一急匆匆趕回雲栖竹徑并非是閉關,他有自認為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在他踏入書架後的那扇門前,他想起了讓蘇夜三日後搬來的事情,也不知三日時間夠不夠。

于是撤去了院子外的禁制,反正這院子平時也不會有什麽人來。

留下了一張紙條便匆忙阖上了書架。

書架後是一條狹窄幽深的洞穴,不過百十步就走盡了,盡頭有一井口,井口布滿禁制和鎖鏈。

此處叫神魔井,并非是什麽上古大能遺留在人間的一處修煉府邸,而是一處被遺棄的關押牢籠。

上古真魔隕落後,這個牢籠便再也沒派上用場。

白若一也不知“他”到底是何等罪孽,需要同上古真魔一般境遇,又或許這裏并不是什麽囚禁之地,而是庇佑之所。

他出不去,別人也進不來。

不見天日的牢籠也是絕對安全的庇護所。

白若一撤了禁制一躍而下,去看那個躺在井底深處沒有靈魂的屍身。

井底雖燃着長明燈,但常年不見日光依舊晦澀暗淡,就連白若一蒼白的膚色也是因為曾經常年在此閉關不見天日。

井底很狹窄,不過比井口稍微大個幾倍,裏面僅能容下一張能躺下的石床和石桌藤椅,從井口看去只能瞧見藤椅的邊沿和石床的一角。

白若一站在石床前站了很久,站到腿腳有些麻木了便又在旁邊的藤椅上坐下,情緒稍有平複才走向石床。

現實與回憶他總是很難區別,十六七歲的蘇夜來到涿光山之前他還能分辨現實,那個時候的他不問世事,常年閉關就在此處守着這具屍身。

可當十六七歲的少年倏然出現在他面前時,他有些慌張。

那個稚嫩的少年和眼前這個躺着的毫無生氣的男人……

哪個才是他?

他伸手撫摸着頭上那枚少年送他的玉扣,雙燕翻飛,其實不适合白若一,他從未有一天像燕子那般自由翺飛。

“願如梁上燕,歲歲常相見。”

那是什麽?

白若一一驚,腦中倏然浮現起一張少年的臉,和蘇夜一模一樣卻又不是蘇祈明,那是屬于魔君蘇夜的臉,但他不是魔君或者說他那個時候還不是魔君。

少年紮着高高的馬尾,纏着暗紅色的頭繩,陽光透過碎發照地他眸子有些透明的琥珀色,晶瑩剔透,他就那麽大方地綻着梨渦,笑盈盈地看着白若一,跟他說。

“師尊,我有三願,一願師尊身體康健,萬事勝意;二願天下太平,無惡無患;三願……”

白若一檀口輕啓:“三願,願如梁上燕,歲歲常相見。”

他喃喃開口,不知自己說了些什麽,好似從未有過的記憶一般,可卻又那般清晰,仿佛深刻骨髓。

骨節愈發蒼白,良久他才松開緊攥的拳頭,不願再胡思亂想些什麽。

在這待的久了,他覺得渾身有些寒涼,之前被湯婆子煨出的溫熱消散殆盡。

自己才來了沒多久就覺得冷了,那他躺在這裏這麽多年是不是冷到了骨子裏,冷到了心頭上?

躺在石床上的玄衣男人神色平和,毫無生息,沒有魂魄的軀殼與這裏一磚一石唯一的最大區別大概就在于需要靠寒冰石床鎮着以保屍身不腐吧?

眼睛閉上了,就看不到他眼裏透骨的寒涼、狠戾、陰鸷了吧?

白若一握着他冰涼的手腕命門,将源源不斷的靈力灌注進這個毫無生息的軀殼裏。

他這麽做起先是為了強行将蘇夜的魂魄困在魔君蘇夜的軀殼內,使他不至于魂飛魄散,再後來他轉世了,白若一是為了将那五陰熾盛之毒困在這具軀殼中,使那毒無法找到它曾寄宿的魂魄。

靈力通過彼此的手腕交替着,皓如霜雪的潔白霧氣絲絲縷縷從白若一體內抽離。

他額上滲出了細密汗珠,唇色也愈發蒼白,肩頭的傷口失了靈力的壓制迅速在白衫上洇紅了一大片……

蘇夜提着風燈順着書架後的暗門裏唯一的一條道走至井口。

他聽到井底的悶哼聲,渾身一怔。

向下看去,太黑了,什麽也看不清,他自小對幽暗狹黑的幻境無比恐懼,因此并不敢下去,縱使疑惑再多。

井口的鎖鏈上貼着密密麻麻的符箓。

難不成是為了困住什麽魔頭?

這倒像是白若一能幹出來的事情,畢竟是世人眼中除魔衛道的辰巳仙尊,他的責任也在此,甭管是世人的要求還是他的自願,他都必須為了正義而活。

井口的禁制也是白若一布下的,是那熟悉的泛着半透明白霧的結界。

即使是确認了白若一就在井下,蘇夜倒是沒那麽恐懼井下的幽黑狹小了,但他不敢輕易打擾白若一,生怕他師尊一個不小心就一頓竹枝伺候,此處不比外界,雲栖竹徑的竹子要多少有多少。

但實在是心裏好奇的很,他将冰縧取下化作一條冰绡覆在雙眼上。

冰縧是白若一曾經的東西,有他的氣息,這禁制自然阻擋不了它的窺探,覆在眼上還能有助于蘇夜在黑暗中視物更清晰些。

他趴在井口剛往下看去,整個人便面目呆滞,就像被懾魂取魄了一般,汗毛倒豎,渾身骨骼都細密地抖了起來。

是看錯了嗎?

他使勁揉了揉眼眸,就連那冰绡都被揉地皺皺巴巴。

摁着狂跳不止的心髒,屏住呼吸,再沖井下看去。

這次他發覺自己整個小腿肚都在發顫,站不穩,趔趄跌坐在井旁,只覺得靈魂觳觫。

他腿腳發軟,站不起來,由起初的惶恐、懼怕變成了心酸、寂冷,心口像被是被綿密的細針紮穿了一般,密實卻看不出傷口。

他眼眶通紅,嘴唇顫抖,卻還竭力按捺着。

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怕自己忍不住喊出聲,也怕自己的呼吸驚動了井下的人。

他看見……

井底,石床上,白若一身前,他握着手的那個男人。

擁有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一模一樣……

起初看過去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又或者不相信。

但他腦筋轉地飛快,想起了剛剛才看到的白若一書架上那本《上古禁術》,白若一還做了批注的那個術法——拜鬥術……

拜鬥術,是為重生之術,禁術。南鬥主生,北鬥主死,故曰拜鬥。

新喪之人魂魄不散則可以康健之軀養魂,少則幾年多則數百年,魂魄修補完善則可重生,但養魂之軀需時時刻刻注入靈力滋養魂靈,稍有懈怠則魂滅……重生之人蘇醒後,養魂之軀的靈脈則如無根之花逐漸凋零,直至死亡,身死魂滅,萬劫不複。

這世上不可能會有這麽巧合的事情!

白若一在這麽隐蔽的地方養着那具屍體,不顧自身的傷,焦急地趕回來只為了給這具屍體輸送靈力……

他于他而言,到底……到底是有多重要?

為了他的重生……

所以,師尊收他為徒……唯一的徒弟,是為有朝一日複活那人?

那人和他面目一般無二,所以他便是可以承載那人靈魂的罐子嗎?

師尊急着讓他修煉,讓他趕緊打通靈脈是為了讓他成為一個完美的載體?

可是,師尊!

你難道不知書中提到“重生之人蘇醒後,養魂之軀的靈脈則如無根之花逐漸凋零,直至死亡,身死魂滅,萬劫不複嗎!”

你自然是知曉的……

蘇夜感覺全身很冷,冷到了骨子裏,他不敢輕易出聲,他不敢讓白若一發現他已經知曉了這個秘密。

即使腿肚發顫,即使腮幫酸澀,即使眼眶通紅……

他依舊被沿途石壁攙扶着,被緊咬的牙關倔強着,被不敢阖上的眼睑強撐着,他怕一阖上雙眼,淚水就會被擠下來。

他走出了密室,心中混亂到了極致卻也鎮靜到了極致。

甚至在離開的時候并沒有忘記将密室出口還原,将那本《上古禁術》分毫不差的半插回書架。

眼上覆着的冰绡被他狠狠扯下後立馬還原成了手鏈的形狀,他盯着手鏈看了很久,內心波濤洶湧,腦海中的想法潰不成句,他也不知自己此刻在想什麽。

他想起自己在啓臨鎮發狂的時候,白若一及時趕到,哪有這麽巧的事情?

莫非,這冰縧就是白若一拴住他、控制他的繩索嗎?

白若一本來就不喜歡他吧?

看着自己和那個在意的人一模一樣的臉,是不是覺得自己不配有這張臉?一瞧見就覺得惡心?卻還要忍着心中的厭惡跟他相處。

“呵,真是難為師尊了!”

蘇夜步履蹒跚,他再也不想留在這雲栖竹徑中,或許是害怕自己真的被做成溫養靈魂的罐子,又或許只是一瞧見這裏的事物,就覺得心頭酸的很。

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只是随意走着,走到哪兒算哪兒。

第一次見到師尊,是在月色下,他将蘇夜從寒潭中一把拽起,然後贈了他冰縧,還收他成了唯一的徒弟。

什麽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不過是他的這張臉太像白若一在乎的那個人罷了!

那夜,師尊醉酒,他守着白若一一整夜,第二日就被白若一罰去禁閉,再後來用那竹枝抽他,毫不留情。

什麽為了他好?什麽脾氣古怪?不過是覺得蘇夜不配靠得他太近罷了!

……

如此種種,他想了很多。

覺着自己就像鐘續說的那樣,不過是市井腌臢地生出來的潑皮無賴罷了,他不配擁有什麽溫暖,也不配被誰關心。

予取予求……

蘇夜終于想起來白若一曾經說過的這個詞,原本是白若一對李亥說的話,現在這話又何嘗不能用在他身上?

白若一怎麽會平白無故給自己什麽?這些得到的東西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低頭看着掌心躺着的冰縧。

得到這個的代價又是什麽?

他曾為了怕沐浴時弄髒冰縧便小心翼翼摘下手鏈,放在潭邊,看了眼手鏈又怕手鏈沾水弄髒了,雙手捧着将它挪到了潭邊石墩上。

入浴後轉頭又小心翼翼看了眼手鏈,還是不放心。

手在褲腿上摩挲了幾下,擦幹水漬,捧着手鏈走到離潭水十來步遠的小石墩邊,采了幾片竹葉墊在手鏈下才算放心。

他曾是那樣小心翼翼對待白若一贈予他的東西,此刻卻一點也不想将它戴回手腕。

他狠狠攥緊手鏈,直到骨節泛白,直到掌心被硌地生痛。

一顆顆珠子掉落在地上又彈起,噼啪作響……

他愣了很久,眼眶酸澀,眸中血絲密布,不敢眨眼,只怕一眨眼那眼中透明的珠子也會同地上的珠子混在一起,難以分辨。

他曾以為自己可以不必流浪,不必與狗掙食,不必衣不蔽體,不必在雨夜無處可避。

他曾以為這裏沒有黑暗,那人的月光會照耀着他。

原來,一切不過是虛妄。

師尊啊,就算是娼妓也想從良,惡鬼也想為人啊。

他曾經肮髒過,在泥潭糞坑裏打過滾。他們說他品性卑劣,寡廉鮮恥。直到那白衣勝雪的人出現,讓他做了個以為自己也有家的夢……

他突然想起姨母說的話。

他承認了,承認自己命主孤煞,承認自己是那殺破狼的煞星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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