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風起天瀾】入夢來
那一晚也不知被折騰了多久。
上官裴清醒時如掀開獠牙的魑魅鬼怪,直到将他的先生撕碎扯裂,将一根根骨骼、一塊塊血肉都拆吃入腹,才沉沉睡去。
他根本不怕恨他入骨的先生,會不會趁他睡着時對他下手,他或許更希望是這樣的結局。
有些人活着,便已身在地獄。
狹小幽暗的石室內,唯獨一盞昏黃的暖光幽幽亮着,噼啪掉下燭淚,但芳華看不見。
有沒有光明對于失去雙目,身處黑暗的他而言,并沒什麽區別。
他幾乎是被折騰地昏迷了過去。
再次醒來,他看不到自己是否渾身青紫,但感覺到體·內溢出令他羞恥難堪的濁·液。
渾身疼痛,心髒更痛!
可他沒有了眼睛,淚腺被破壞得嚴重,他根本流不出淚水,攥緊拳頭狠狠地磕在齒上,渾身不住地顫抖。
為何會變成這樣?
那年一樹梨花下,清俊怯懦的孩子,如今為何能變成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本該跟在他身後,一聲聲喊着“先生,先生……”的孩子。
此刻卻将他囚于密室,淩·虐軀體、折辱魂靈……
“……先生,先生……別不理我,別不要我……”身後的豺狼虎豹,竟從唇角溢出了小獸一般的嗚咽聲。
上官裴睡夢中也不得安好,夢将他魇住了。他緊緊蹙眉,一雙如監牢般的手臂環着芳華,又收緊了些。
既然如此,何必當初?
他的先生險些被淩·虐致死,卻還回過身,面朝着上官裴。
這雙眼睛最後的回憶,已經永遠停留在上官裴嗜血的雙眸、狠戾的面容、手持閃着寒光匕首的模樣。
他說:“先生,我最讨厭你這樣看着我!你是在可憐我嗎?你為什麽要可憐我?你該恨我的!我這麽對你,你該恨我才對啊!”
但芳華不恨,芳華從來不會去恨誰。
于是,芳華沒了雙目。
他再也看不見此刻,脆弱地似個孩子般模樣的上官裴。
試探着将指尖擱在上官裴的臉上。
冷!
冷到了骨子裏,他的血脈裏,流淌着的都是冰寒的血液,像一條随時龇開毒牙的冷血蛇類。
芳華感覺自己此刻,好似同一條冬眠的巨蛇纏地難舍難分,而那蛇可能随時都會餓,餓了就吃了他。
指尖滑過眉眼、鼻梁、骨骼、唇瓣,都是那些年曾經熟悉過的模樣,少年時候的上官裴非但長得不刻薄、森然,反而有幾分甜意。
好似裹挾了蜜糖,一笑就讓人覺得暖融融的。
就像那年梨花樹下……
到底是什麽,讓你變成現在這個模樣?
上官裴睡地越來越不安穩,雙唇顫抖,眉頭緊擰。
芳華不再猶豫,将自己的額頭貼了上去,強行入了上官裴的夢。
“為什麽選我?為什麽不是他?因為容夫人嗎?他娘能護住他,那我呢?為什麽就我沒有娘?兒子不想去!父親……父親,你別送我去芙蓉城好不好?”
十二三歲的少年嚷着、吼着、抗拒着!
他在殿下跪着。
而他的父親坐于高座之上,看都沒看他一眼,任由少年喊叫發洩。
等到少年喊累了,嗓子喊啞了,眼睛哭疼了。
他的父親才緩緩開口道:“裴兒,你要為父王分憂啊!你是兄長,你弟弟才多大呀!他才到你腰那麽高,你忍心看着他去芙蓉受罪嗎?”
“那父親就忍心,讓裴兒去受罪嗎?父親!裴兒也是您的孩子啊!”
他的父親眼神閃躲,避開了少年的直視,“那……那也是你大一些,哥哥讓讓弟弟是應該的!”
少年狠狠咬牙道:“父親真的這麽覺得?還是容夫人吹的枕邊風?”
“誰教你的渾話!”
少年道:“沒有人教!若是生在普通家庭,孩兒自然什麽都不懂,也不需要懂!可這裏是城主府邸,我自小沒了母親,若我什麽都不懂,我早就死了!”
老城主怒不可遏,指着這個大逆不道的兒子說:“容夫人如今是你嫡母,按理說你應當叫一聲母親的,你怎麽可以……”
“我怎麽可以怎樣?我母親才死了多久,你就急着娶了她!整個城主府只有我母親——華夫人這一位主母!旁的,我一概不認!”
老城主手指顫抖,捂着胸口:“你……大逆不道!逆子!滾!滾出去!明天就去芙蓉城,此事就這樣定了!”
從原本示弱哀求無效,到後來劍拔弩張,父子險些反目。
少年上官裴,在十二三歲的年紀似乎就已經學會了認命,就算不去芙蓉城,他在這天瀾城也不會有什麽好日子過。
父親獨寵容夫人,早将他明媒正娶、八擡大轎、十裏紅妝迎回來的發妻,忘地一幹二淨了。
若說,上官裴在天瀾城中不過是,明明身為公子身份,卻被下人和侍衛當作空氣對待,那麽他到了芙蓉城才知道什麽是劫難。
起先,是各個身份顯赫的公子背地裏議論他。
“他是誰啊?”
“是那個天瀾城送來的質子,上官裴呀!”
“哦哦,就是那個戰敗的天瀾城啊。哎,我聽說質子不都是選庶出的嗎?為何聽聞他是嫡長子?”
“這個我知道!我父親談話的時候,我悄悄聽到的,說是這個上官裴小時候就沒了母親,他爹續弦後獨那什麽……哦,獨寵一人,小公子是那位寵妻的兒子,誰親誰疏,送誰來不是很明顯嘛!”
……
議論聲再大一些吧!
上官裴面不改色,繼續揮舞着手中狼毫。
他早就習慣了,無所謂了,再柔軟的心被鞭笞習慣了,結了痂,就更厚實了,一點都不疼。
不知是誰,突然打破了這一陣陣的議論聲。
“別胡說八道!你們管好自己的嘴!待會兒先生來了,有你們好受的!”
第一次有人為上官裴說話,他手腕一頓,筆尖的墨漬便滴落在字上,好好的一副作品,就這麽毀了。
他好奇地擡起簌簌眼簾瞥了一眼。
少年同他一般年紀,唇紅齒白,一襲紅衣飒沓逍遙,眉如遠山,眼似清泉般幹淨澄澈,最顯眼的是那顆,在眼尾下墜着的朱砂淚痣,很特別。
紅衣少年沖他颔首,算是打招呼了。
他心中一緊,愣了片刻,并未理會少年,而是惱怒地将手中寫毀了的字帖,狠狠揉成一團,從窗戶丢了出去。
又重新鋪陳了一張白紙,才冷靜下來。
紅衣少年并不在意,他舉步走到上官裴身邊,挨着他找了個位置坐下。
上官裴不悅:“你……你能不能換個位置!”
從來不會有誰,願意同他坐在一塊兒的……從來沒有。
紅衣少年朝他曬然一笑,朱砂痣愈發豔麗。
“為什麽?這裏挺好啊,你看,窗外的梨花開到極盛,落了一池塘,多好看啊,總不能讓你一個人獨享吧。”
一席話說的上官裴啞口無言,确實,他這個位置選的好,臨窗,一擡眼便将春·色攬入懷中。
獨在異鄉為異客,他霸道不起來,總不能在人家的地盤上,将主人趕走,于是低頭沒說話,只當作不理會紅衣少年。
不一會兒夫子便走了進來,講了些什麽,上官裴懶得聽,他自幼學習能力驚人,那些內容,哪裏需要夫子反複嚼碎了,再喂給坐下衆人?
百無聊賴地撐着下巴,賞着窗外的一片春·光。
卻總是有人搗亂!
氣急敗壞?不可能!
怒不可遏?沒必要!
一堂課下來,上官裴的桌面上,不知堆積了多少小紙條,夫子上課不許私下交流讨論,于是紅衣少年不知給他塞了多少小紙條。
紅衣少年:我叫丹殊,你叫什麽?
姓丹?城主府的人?城主府的人怎麽可能會為他出頭?
上官裴:上官裴
丹殊:今天陽光不錯哈,裴一直在看那株梨花,喜歡梨花?
上官裴:我母親喜歡。
丹殊:哦——我也喜歡,我也很喜歡你。
這張紙是被折疊過的,吓了上官裴一跳,展開後才發現藏在裏面的內容是:我也很喜歡和你相處。
上官裴:……
丹殊:裴長得很好看,很甜,像蜜糖,裴應該多笑笑才對。
上官裴:……
好不容易挨到散課,上官裴想馬上逃離。
他已經習慣,對于任何人的反應視若無睹了,偏這少年好似瞎目,跑來招惹他,也不知惹了多少名門矜貴的白眼。
到時候別說做什麽朋友,絕大可能是會被他連累。
他大步流星,想要疾速離開學院,偏後面的紅衣少年氣喘籲籲,跑地滿頭大汗也要追上他。
丹殊擦了額上汗,笑問他:“你要不要見見我師尊?”
上官裴微愣。
丹殊:“呃……我是說,你如果不願意住在城主府,可以去我師尊那裏。我也不喜歡城主府,所以我一直住在我師尊那,我師尊的住所也又一棵梨花樹,開得很……”
“……不必。”
他忽然打斷,說完這話,他又丢下丹殊,快步走開了。
他怕丹殊再說下去,他就心動了……
可城主府是個講規矩的地方,稍有行差踏錯,不僅自己會遭殃,還會連累母城。
可有些緣分,即使兜兜轉轉了好幾圈,該碰上還是會碰上。
一日,夫子帶他們去城郊踏青,無人結伴的上官裴,便落在了隊伍最後,他本就不願意同人接觸,故意落下些距離,卻不慎掉隊。
本就是個無關輕重的人,不會有人掉頭來找他。
他胡亂轉了好幾圈,既沒找到夫子和同窗,也沒找到回去的路。天色漸漸暗了下去,他有些緊張,生怕夫子發現他不見後,禀告給城主。
城主若是判定他私逃,會不會揮兵攻打天瀾?
他不是鳳凰,不是天之驕子,是不被故城寄予任何期望的棄子。
不過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第一次被丢在鬼氣森然的林中,心中忘記了害怕,只擔心自己會不會惹禍。
他急得繞着林子胡亂找出路,渾身的衣衫被枯枝勾破,皮膚上也拉了幾道口子。
忽然,一陣若有似無的笛聲遙遙傳來,他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使勁揉了揉耳朵,再次确認。
是笛聲!
那就說明有人!
他循聲而去,一路跌跌撞撞,終于看見了暖黃的燭火在遠處搖曳。
待笛聲清晰,撥開荊棘,他瞧見一樹巨大的梨花逆着月光,洋洋灑灑揮舞着玉白的花瓣,樹下站了一個月白長袍的谪仙,吹笛,花瓣在他周遭落了滿地,空中飛舞的幾瓣飄落在仙人的頭發上,黑發映着梨花,格外好看。
那一瞬,上官裴看見了這世上最美的畫面。
他一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