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
趙夜闌拳頭攥了松,松了攥,端起桌上的茶杯,裏面已經沒有茶水可以潑了,他重重放下杯子,陡然提高聲音:“你清醒一點!”
“看,還惱羞成怒了。”
“……”
燕明庭伸手拍了下他的背:“好好,沒關系,我能理解你,你這樣也沒錯。這事咱們就當完全不知道,你一點也不喜歡我。”
趙夜闌忍無可忍,踹了他一腳:“滾出去!”
燕明庭走到門口,突然回頭笑了笑:“該去用早飯了,再害羞也不能餓着自己啊。”
“滾!”
早飯是分開吃的,燕明庭在大廳裏等了會,就等到高檀跑過來端菜,說大人要在房裏吃。
燕明庭也應允了,只是多問了他一句:“你昨天受傷嚴重嗎?”
“不嚴重。”高檀說,“多謝将軍前來救我。”
燕明庭心虛地轉回頭去吃飯。
趙夜闌在房中用完膳,看看時辰,也該去翰林院任職了。
新到的官服是綠袍,也無需佩戴金魚袋,雖一身寡素,但難掩風度。
高檀看得直驚嘆:“大人你穿什麽衣服都是最好看的。”
“這會兒嘴又利索起來了?”趙夜闌涼飕飕地掃了他一眼,拿起手上的香囊砸了下他的腦袋,“知不知道你給我惹了多大的麻煩?”
高檀捂着腦袋,茫然問:“我又闖禍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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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大禍。”趙夜闌将香囊佩好,又給他拿了一錠銀子,“自己去瞧大夫吧。”
“謝大人!”高檀捧着銀子,送他到門口,轉頭就拿着銀子去買零嘴了。
翰林院不用早朝,輪班制,以供皇上召令。今日便是趙夜闌當值的日子,他站在院門口,擡頭看着牌匾,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踏進院門後,便看見同僚們已經到了,正在修撰典籍,人不少,可是卻有些安靜,做學問的人沉迷進去,便不問世事了。
“這不是趙夜闌趙大人嗎?”一名學士率先發現了他,強顏歡笑地打了個招呼,便去忙自己的事了。
其他人紛紛望過來,神色各異,但顯而易見的是,沒有人歡迎他。
大抵是文人相輕,又或是嫌憎趙夜闌在朝堂上勾心鬥角的事,令他們所看不起。
雖說翰林院是許多科考學子夢寐以求的地方,可趙夜闌從一品左相調到了翰林院,卻是個大大的笑話。
衆人尴尬地點頭示意,也不知道趙夜闌往後會在翰林院鬧出些什麽事。
“趙大人,有失遠迎,還望見諒,在下阮弦。”一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向他走來,大方寒暄,“我也是一名編修,要不我先帶大人你去看看周圍的環境吧。”
“阮弦?”趙夜闌輕微一笑,“久仰了。”
“大人知道我?”
“風流倜傥探花郎,誰人不知你的大名?”趙夜闌莞爾。
不曾想自己一個區區探花都曾讓趙夜闌記住,阮弦腼腆一笑,引着他往裏面走去,道:“不過是運氣好一些,若是跟趙大人一同科考,哪輪得上我來做這個探花。何況狀元和榜眼才華又在我之上,我就只能做點小差事,盡力替皇上和百姓排憂解難就好了。”
趙夜闌但笑不語。
四周的人見到兩人有說有笑地同行,臉色有幾分怪異,尤其是狀元和榜眼,眉頭就沒松開過。
每屆科考前三甲會進入翰林院,從編修做起,眼看着馬上就是今年的春闱了,新一批人才即将進入翰林院,若想脫穎而出,實在有的熬。
而他們平時不能上朝,皇上又不喜溜須拍馬之人,只能勤勉踏實地聽從吩咐,可翰林院有多少白了少年頭的人還沒有熬出頭?
這阮弦倒是馬上就和趙夜闌攪和上了,就算趙夜闌此生都無法再回到朝堂上,但若能從他那打探到皇上的喜好,晉升之路也會平坦許多。
轉了一圈,趙夜闌被帶到了經史閣,日後便在這裏修撰史籍了。
其他人見他拿起記錄先帝的史冊,安靜地看了起來,沒有生事,便也松了口氣,各自忙碌起來。
不多時,外面有人喊道皇上來了,大家紛紛放下手裏的活,起身去拜見皇上。
趙夜闌墜在隊伍最後面。
前面站着一群宮女太監,為首的正是趙暄,他問道:“棋士呢?”
翰林院還招錄了一些棋士、樂士,以供皇上閑聊無事時消遣娛樂。
棋士剛站出來,趙暄便聽見一陣熟悉的咳嗽聲,看向最後面的人,和大家一起伏跪在地上,咳到臉色發白,就是不肯擡起頭。
“你先下去吧。”趙暄吩咐完棋士,走到趙夜闌身邊,道,“你來跟我下。”
“是。”趙夜闌站起來時,因為跪得太久,氣血供應不足,暈眩了一瞬,險些沒站穩。
趙暄下意識想伸手,對方就已經扶着腦袋後退兩步,畢恭畢敬地拱手:“陛下,這邊請。”
衆人瞧着這熟悉中又透着生疏的二人,有些摸不準皇上對趙夜闌到底是什麽态度。
棋房并不大,平時皇上若是想要下棋,派人來宣召進宮即可,鮮少親自來到翰林院。
趙夜闌用力咳嗽了幾聲,才覺得好轉一些,壓了壓嗓子,走到棋盤前落座。
“你瘦了。”趙暄打量着他的身形,“這幾日可好?”
“謝陛下關心,挺好的。”趙夜闌道。
兩人相顧無言,片刻後,趙暄忽然道:“金領衛三隊人馬,都死在燕明庭手裏了。”
趙夜闌深深嘆了口氣:“我也是查看屍首時才發現是我們的金領衛。燕明庭警惕性強,一發現身邊有人跟蹤,便動手了。我未得陛下命令,不敢輕易告知他金領衛的存在。”
“嗯。”趙暄颔首,莫名被一句“我們的金領衛”給取悅到了,更加确信不是他所安排,含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收回金領衛了,往後你自己注意着些,若是遇到危險……”
“臣會小心的。”
“嗯……”趙暄執黑子落位,又問道,“翰林院如何?”
“尚可。”趙夜闌含糊道。
“可有印象深刻之人?”
“阮弦。”趙夜闌不慌不忙地落下白子,“待人接物面面俱到,難保有圓滑世故之疑,可進一步觀察。”
“嗯,你多幫朕多瞧着些,看看能不能從這裏再找出來第二個趙夜闌來。”趙暄打趣道。
趙夜闌把玩着棋子,嘴角微勾:“陛下,該你了。”
趙暄一邊下棋,一邊琢磨着世故圓滑之人,問道:“去年殿試時,阮弦的文學确實比不上狀元,但是卻另辟蹊徑答題,以機警取勝。”
“正是。”
“那便聽你的,再多觀察些時日,如今朝堂許多職位空缺……”趙暄驚覺自己仿佛回到了當年,與他毫無城府地交流着朝堂上的事,險些忘記如今朝堂最吸引人的空缺便是左相一職,他僵硬地打住話題,繼續問道,“這阮弦,可有其他長處?”
“姿色甚佳。”
趙暄微微一怔:“姿色?”
“嗯。”
“……”趙暄意味深長地看着他,“你什麽時候也學會以容貌來評判他人了?”
趙夜闌回以一笑:“我與阮弦才相識不過半個時辰,又哪能深知他的秉性呢,當然只能以外貌來評價了。”
趙暄這才點頭,奇道:“他當真如此好看,令你都贊不絕口?”
“陛下沒有見過?”
“自然見過,明明就不及你半分好……”趙暄倏地停下,擡眸看向對方。
“陛下說笑了,臣一病弱之軀,如何能與他們媲美。”趙夜闌氣定神閑地落下棋子,“世間男子比比皆是,各有各的優點,阮弦與臣并非同類。”
“那燕明庭呢?和你是同類嗎?”
“陛下提他做什麽。”趙夜闌毫不掩飾對燕明庭的厭煩,“晦氣。”
趙暄朗聲大笑,連敗兩局,笑道:“還是與你博弈最舒服,永遠不會讓我贏子,棋士們只會想方設法讓我贏。”
在翰林院下了半日棋,回到将軍府後,趙夜闌便歇息了一會,醒來時,日頭已經偏西了。
沒多久,燕明庭也回來了,回房就看見小高在給趙夜闌捶腿,他走過去拍拍小高:“你都受傷了,怎麽還來伺候他,回去好生呆着。”
“可是大人的腿不舒服。”高檀嘟囔,并不願意離開。
“我來,你先回去。”燕明庭推着他送到門口,然後坐到趙夜闌的旁邊,剛摸到他的小腿,手就被拍了一巴掌。
“不用你來,笨手笨腳的,重新換個下人來。”趙夜闌漠然道。
“我都還沒按呢,你怎麽就知道我笨手笨腳了?”燕明庭不服氣,“這推骨捏筋的,可是我拿手本領。”
趙夜闌板着一張臉,正欲推開他,忽然小腿一疼,他悶哼一聲,緊接着疼過的地方舒緩了下來,削弱了酸澀腫脹感,臉色又情不自禁地緩和下來,甚至有些享受。
“怎麽樣,我這技術還不賴吧?”燕明庭像只向主人示好的狗,笑着直沖他搖尾巴。
“乖,把這個含着。”趙夜闌将桌上的甘蔗放進他嘴裏,微笑着拍拍他的臉,“汪兩聲來聽聽?”
“汪什麽?”
“汪汪。”
“诶,聽到了,真乖。”燕明庭得逞般地摸了摸他的頭。
後知後覺地趙夜闌反應過來,氣血上湧,拿起甘蔗就在他身上敲了一下:“燕明庭!你別太過分!”
“自己笨還怨我,哎,我可真是太難了。”燕明庭自怨自艾道。
趙夜闌冷哼一聲,沉默地看着他耐心十足地捏腿,力道均勻,張弛有度,讓他放下了幾分戒心,難得好脾氣地開口:“我今日翻閱先皇在世時的诏書集,才得知原來你的第一門親事是先皇親允的。”
燕明庭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這家夥都已經開始打探他早年的婚事了,還說不是吃醋?
不過他沒有再将這話說出來,免得又把人惹惱了,只故作淡定地說:“是啊,這些皇室子弟,慣愛給別人賜婚。”
趙夜闌點頭附和,深有同感。
不過這第一門婚事,先皇只是當了牽線人,而那名女子,便是如今的右相嫡長女。當時右相官居二品,其女飽讀詩書,知書達理。
先皇便做主和兩位長輩商議了一番,雙方沒有異議,此事便定下了。
燕明庭對于情愛之事還一竅不通,只覺不如上陣殺敵痛快,回京養傷時又沒臉見人,是以兩人從未見過。
誰知回到邊疆沒兩個月,京中便來信說未婚妻病逝了,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我就記得,她叫李嫣然了。”燕明庭說。
“她真的只是病逝嗎?”
燕明庭一怔:“什麽意思?”
趙夜闌觀察着他的神色,微微眯起眼睛:“你沒有對她的死産生疑心?”
“我們都沒見過面,何況我一直在邊關,京中傳信是病逝,那便是病逝了,我還能怎麽辦?做場法事讓她複活?”燕明庭說。
趙夜闌了然,既然不是調查未婚妻的死因,那邊只能是另一個更重要的人了。
只是老将軍為國捐軀的事舉國皆知,難道這裏面還有隐情?
饒是素來攻于心計的趙夜闌,內心也不禁一陣惶恐。邊關連年戰亂,多虧了燕家軍出生入死,到底是何人竟然不顧黎民百姓的安危,謀害燕老将軍?
燕明庭能成功接任大軍便也罷了,若他是個膿包廢物,挑不起這個大梁,那整個宣朝都禍在旦夕。
趙夜闌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忽然感到一個溫熱的指腹按到眉心上,輕輕揉了兩圈,擠在一起眉心漸漸松開來。
他擡起眼眸,看向對方,燕明庭豁然一笑:“眉頭皺這麽緊做什麽?”
趙夜闌沉沉地看着他。
燕明庭問:“難道李嫣然的死真有蹊跷?”
“我只是懷疑而已,從另一本起居注上來看,在她病逝前三日,還去參加過太後的壽宴。若是大病,又怎麽會去呢?不過也有可能是突然患了急病,具體細節也只有他們李家人知道了。”趙夜闌說完,又盯着他的手看。
燕明庭繼續為他揉眉心。
“你的手,捏完腿,又來摸臉?”趙夜闌涼聲道。
燕明庭立即收回來,讪讪一笑:“你自己的腿還嫌棄不成?”
趙夜闌偏過頭,一手撐着桌子,支起下颌,陷入了沉思,就連燕明庭的眼神都沒有察覺。
燕明庭凝視着他的側臉,就這麽安靜地欣賞的話,倒不失為一副名畫,若是這幅畫能不出聲就好了,一開口就是冷嘲熱諷和陰陽怪氣。
哎。
沉默良久,燕明庭放下他的腿,問道:“要不,我再給你講講我第二門親事?”
“滾。”
看吧,就是不能開口,開口毀所有。
用完晚膳,趙夜闌有些百無聊賴,忽然間不用上朝,不用替皇上去琢磨群臣的想法,更不用殚精竭慮地謀算利益後,他還有些不太習慣這種日子。
恰巧這時燕明庭要出府,順口問了一句:“你要去哪?”
“出去一趟,怎麽,你也想一起去?”
“既然你誠心誠意地邀請了,那我去便是了。”
燕明庭一頭霧水,見他幹脆利落鑽進轎子,擡腳跟了進去,說:“我是去鐘越紅家裏喝酒。”
“你一個大男人,深更半夜去人家未出閣的姑娘家裏喝酒,存的是什麽心思?”趙夜闌譏諷地斜他一眼,“你若是想納她為妾,光明正大的迎進門就是了,何苦要偷偷摸摸?”
“話可不能亂說,被越紅聽到了,我可是要挨揍的。”燕明庭笑眯眯道,“今日是她娘親的生辰,邀請我們去家裏一起喝酒罷了,你這麽大一股醋味做什麽?”
“……”趙夜闌算是知道什麽叫做對牛彈琴了。
而且這頭牛就認死理,好像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轉彎了。
鐘越紅的家有些遠,小半個時辰轎子才停下,燕明庭先一步下轎,原地等了片刻。
“這邊也不知道你來過沒有,路面不大好走,走路小心着些。”燕明庭說着,熟門熟路地帶起了路。
此處并不繁華,四周只有零星的燭火,從各家窗戶透出來,間或伴随着婦人和丈夫說着家裏雞毛蒜皮的嘀咕聲。
趙夜闌專心打量着周圍的環境,咳嗽的時候聲音都能有回音,他一個沒注意腳下踩到了坑,身體一晃,下意識抓住旁邊的人,穩住身形。
燕明庭笑了笑。
趙夜闌尴尬地收回手,下一刻,燕明庭就主動抓住了他的手腕。
“這一段路有些黑,路又窄,轎子進不去,你好生跟着我。”燕明庭說。
好漢不吃眼前虧,為避免丢人現眼地栽跟頭,趙夜闌沒有甩開他的手,一路小心翼翼地跟着他往裏面走去。
穿過一條暗巷後,便聽見一陣哄鬧的聲音,是那群武将的。
兩人出現在門口時,笑聲戛然而止,正在喝酒劃拳的衆人僵硬地停下來,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二人,又不由自主地看向兩人拉在一起的手,也不知是誰沒把碗拿穩,在地上摔個稀碎。
趙夜闌後知後覺地低頭一看,忙掙脫手腕,故作鎮定地将手背到身後,不慌不忙地與這群人對視。
反倒是這群人不太敢直視他的眼睛了。
“将軍,你可算來了。”鐘越紅率先打破沉默,上前招呼道,“趙大人快進來坐,我們事先不知道你也會來,就先喝起來了。”
“對對,我們不知情。”何翠章馬上道,然後将注意力轉到熟悉的燕明庭身上去,“将軍,你遲到了,可得罰一杯!”
燕明庭走過去,豪邁地自飲一杯。這時一位老婦人端着下酒菜走出來,燕明庭上前問好,然後打開了禮盒。
趙夜闌好奇地看過去,只見裏面放着一把菜刀。
“……”生辰送這個,合理嗎?
“哎喲,謝謝将軍的大禮,我可太喜歡了。”老婦人樂呵呵地接過去,“就屬你的禮最合我心意!”
“……”趙夜闌失語,找了個空位坐下,左手邊恰巧是何翠章。
似乎是猜到他很疑惑,何翠章主動解釋道:“大人有所不知,越紅的母親是個屠戶,以殺豬為生,所以将軍才送她殺豬刀。”
趙夜闌一頓:“屠戶?她父親呢?”
何翠章趕緊示意小點聲,誰知還是被耳力好的鐘越紅聽到了,她拿着幾瓶沒開的酒,往桌上一擱,在另一邊坐下:“跟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跑了,娘為了養活我,沒辦法才接起了檔口的活。”
趙夜闌又看了一眼鐘母,身材微胖,手上滿是厚繭子,但臉上樂呵呵的,一直給大家添菜倒酒,忙活個不停。
鐘母推着燕明庭坐下喝酒吃菜,看見旁邊的趙夜闌,喜道:“這位就是趙夜闌趙大人了吧?”
趙夜闌颔首。
“我說你這丫頭,不就是一個小小的生辰宴,怎麽還把将軍和趙大人也帶來了。”鐘母嗔怪似的說了鐘越紅幾句,但臉上的笑容藏不住,這麽多大人物來為她一個個小小的殺豬匠慶生,說出去臉上可争光了。
“那是越紅人緣好,大家都樂意來,就怕伯母你嫌我們吃得多呢。”燕明庭笑說。
“就是就是!越紅在咱們軍營裏厲害着呢,大家夥都喜歡她,您過壽辰,怎麽也得來吃吃酒不是?”何翠章說。
其他人也紛紛附和,沒幾句就又喝起了酒。
一桌人都是海量,趙夜闌端坐許久,看着這群大老粗推杯換盞、吵吵鬧鬧的,有些不耐煩地起身,獨自來到院裏,想不通自己怎麽就跟到這裏來了。
月色正濃,從這裏出去要走一段路才能找到轎子,路不好走,還容易碰到仇家,思來想去,只能等燕明庭一起回去才行。
“趙大人,不好意思,家裏沒什麽好吃好喝的,怠慢了。”鐘母突然出現在他身後說道。
他意外地轉過身,淡淡道:“沒有的事。”
“你長得可真俊,打扮得又好,難怪越紅最近總說你比畫裏的人還好看呢。”鐘母憨厚地笑了笑。
趙夜闌面色微哂:“她和我并不相熟。”
鐘母點點頭,嘆了口氣:“這丫頭打小就不招街坊鄰居喜歡,整日裏上蹿下跳,稱霸街巷,從不把自己當女兒家,這些年的俸祿不是寄到家裏,就是去買些刀槍棍棒。我本以為她已經将自己當男兒養了,可誰知近日看到她時常在用胰子洗手,又總說将軍府的趙大人穿得跟天上的神仙似的,随便一件衣裳都漂亮極了……”
趙夜闌安靜地看着她。
鐘母從懷裏摸出一個破舊的荷包,将裏面細碎的銀子倒出來,雙手捧到他面前:“趙大人,我見得世面少,也不知道你的衣裳都是哪裏買的。你能否幫我看看,這些銀子能替越紅買到一件漂亮衣裳嗎?”
趙夜闌垂眸看着那堆碎銀子,經過了不少人之手,又在豬肉攤上滾過幾遭,沾了油污,和腥臭味。
“是不是不夠?”鐘母有些羞怯,“我再去拿……”
“夠了。”趙夜闌伸手接過她的銀子,掂了掂重量,不動聲色道,“這麽多,都夠買好幾件了。”
鐘母半信半疑,可是見他沒有多餘的表情,應當不是在騙人,便放下了心,笑道:“那就好,多謝大人肯幫忙,你真是個大好人。”
“我也不是什麽好人。”趙夜闌将銀子揣進懷裏,忽然聽見一聲淺笑,擡起頭一看,燕明庭不知何時站在門口,雙手環胸略帶笑意地望着自己。
他不悅地收回視線。
“伯母,我們還有事,就不打擾了。”燕明庭走過來,跟鐘母告別。
“诶,好,歡迎下次來家裏玩,我給你們做飯吃。”鐘母知道他們大人物要忙的事很多,也沒有挽留,送到了大門口。
趙夜闌回頭,還能遠遠地看見站在門口揮手的身影,他面無表情地轉回頭,不知在想什麽,連燕明庭抓住了他的手腕都沒能察覺。
重新坐回轎子裏,手腕一空,原來輕微的熱度忽然消失,他才低頭看了一眼,燕明庭已經收回手,他也不好再追究什麽,問道:“這麽早就回去?不和他們多喝幾杯?”
“明日要上朝。”燕明庭回道,“何況時辰也不早了,你不是就寝得早嗎?”
趙夜闌:“我什麽時候就寝早了?”
“昨晚。”燕明庭看向他,“我還以為你會擔心高檀的安危,擔心地睡不着呢,結果沒想到一回來,你早就睡死了。”
趙夜闌那是為了避免和燕明庭正面對上,要等高檀給他回複後,才能想好如何面對對方,所以才裝睡。他不慌不忙道:“因為我信任你的武功,一定能把高檀帶回來的。”
燕明庭頓時喜笑顏開:“我就知道!”
“……”
趙夜闌深刻懷疑此人的腦回路又在往奇怪的方向發展了,說不準已經開始臆想到自己愛他愛到無法自拔,甚至為了他開始走向習武的道路了。
“你死心吧,我不會習武的。”趙夜闌忽然道。
燕明庭一驚,笑容凝滞:“你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
趙夜闌:“…………”你還真在這麽想?!
兩人對視一瞬,互相錯開視線,各懷心思。趙夜闌懶得再搭理他這蠢人,掀開簾子一角,快到成衣鋪了,便下令停轎。
他将懷裏揣得熱乎的銀子放在櫃臺上,掌故有些意外地看着這些髒兮兮的碎銀,難以置信是從趙夜闌身上掏出來的,她謹慎道:“趙大人,你這是只想買幾塊手帕嗎?”
“把你們這最新的衣裳拿出來看看。”趙夜闌頓了頓,輕微咳了一聲,聲音不自覺小了一點,“姑娘穿的。”
“大人,你要給姑娘買衣裳?不怕燕将軍知道嗎?”掌櫃難以置信地說完,就看見燕明庭從他身後冒出來,沖她龇牙一笑。
掌櫃的立即捂住嘴,連連點頭,不再多嘴,帶着他們往另一邊走去,介紹道:“這些都是姑娘們穿的裙子,要說這花紋款式,咱家一定全京城是最好的,不知道二位想要哪一件啊?”
燕明庭對此一竅不通,将滿牆挂着的衣裳看了一遍,只覺得眼睛有些花,随後看向趙夜闌。
趙夜闌随掃了一圈,沒有選成衣,而是摸起了臺面上的布料,最終選定了三款綢緞,吩咐道:“拿這個去定做,把裏面的胫衣改換成褲子。”
“什麽?”掌櫃懷疑自己沒聽清,“大人,這可是裙子,沒有聽說哪家夫人小姐的要在裙子裏面穿褲子,又不是給大男人穿的,你這不是為難我嗎?”
“我還就為難你了。幾日後我便來取,你若這點要求都完不成,往後就別想做我府裏的生意了。”趙夜闌又摸出幾枚銀錠,放在臺面上,便轉身離開。
燕明庭跟上去,笑說:“咱們趙大人還挺細心,知道越紅習慣了武裝,連衣裳都要特地為她定做。”
趙夜闌斜了他一眼:“不說話會死是嗎?”
“怎麽還急了呢?我這是誇你。”燕明庭笑得更歡了,“我替越紅和伯母跟你說一聲謝謝。”
“既然要謝,就別只是說說而已。”
“你想要什麽?”
“銀子、人手,二選一,你自己選吧。”
“趙大人果然不做虧本的買賣。”燕明庭環視一圈,忽然眼睛亮了一下,拽着他就往街道另一邊走去,“我知道送你什麽了。”
片刻後,趙夜闌站在小河邊,看着水裏倒映的模糊身影,僵硬地舉着一只糖葫蘆,扭頭看着大口吃糖葫蘆的人,臉色陰沉:“這就是你的謝禮?”
“對呀,這個多好吃!”燕明庭又是一口山楂咬進嘴裏,仿佛在吃什麽山珍海味一般,臉上布滿了笑意,沒幾下就吃完了一串,又眼巴巴地看着趙夜闌手上的,“你是不是不喜歡吃?要不我幫你?”
“……”
如果對方不主動提的話,趙夜闌可能還會嫌棄地丢給他,可偏偏燕明庭說了這話,他立馬咬了一顆:“不給。”
燕明庭見他匆忙地含了一顆,腮幫子都鼓起來了,冷淡的表皮下藏着些稚氣的舉動,忍不住笑了起來:“你這人,怪有意思的。”
趙夜闌并不覺得是好話,背過身不再看他,可惜吃了三顆後,就有些膩了,還被燕明庭發現了。
“來,剩下的交給我。”燕明庭躍躍欲試地搓搓手。
“我就是扔掉也不會給你的。”趙夜闌往旁邊走去,燕明庭卻先一步奪走他手裏的東西,迅速咬走下的兩顆裹着糖衣的山楂。
“你是幾百年沒吃過東西了?”趙夜闌皺起眉頭。
“哎,從小就饞這玩意,就沒吃過幾回。”燕明庭含糊道,“僅有的幾次,還都是在京城才吃到的。你們這種從小生活在京城,無憂無慮長大的人是不會懂的。”
趙夜闌冷嗤一聲:“無憂無慮?”
燕明庭一頓,疑惑地看着他。
“你以為在京城的每個人都是無憂無慮長大的嗎?”
“是我口誤,自然也有些不幸的孩子,比如何翠章、鐘越紅……”燕明庭緩緩看向他,“那麽你呢?你無憂無慮嗎?”
“幹你何事?”趙夜闌皮笑肉不笑地說完,轉身離開小河邊。
“我就問問嘛……對了,有件事我挺好奇的,你和皇上是如何認識的?他當時無權無勢,你怎麽會為他辦事?”燕明庭一路跟着他,嘴上一點沒停下來。
街上來來往往很多人,其中不乏帶有外地口音的舉人,志得意滿地前來京城參加春闱。
經過紅袖樓時,遠遠便能看見大門口攬客的姑娘們,薄紗披肩,引誘着客人進去一坐,有聰明的姑娘會特地挑選路過的舉人,以求能跟着一起飛黃騰達。
看着滿樓紅袖招的場景,再看看門口那些臉皮薄的少年郎們,燕明庭感慨地問:“你為何不直接參加科舉呢?以你的才華,金榜題名不在話下吧?”
“燕明庭,你煩不煩!”趙夜闌忍了一路,終于忍不住厲聲呵斥,“我的事,什麽時候輪得着你來管了?!”
燕明庭一靜,明顯感覺到他生氣了,氣得還不輕,連忙道歉:“不好意思,是我多嘴了。”
“喲,兩位公子一起來的嗎?”一位漂亮美人扭着水蛇腰走過來,“要不要進去喝點小酒?我們的姑娘,包你們滿意~”
“不用了,我們就路過……诶,趙夜闌,你去哪!那是你能進去的地方嗎!”燕明庭慌亂地喊着趙夜闌,奈何趙夜闌轉頭奔向青樓的背影如此決絕,只好硬着頭皮跟了上去。
趙夜闌甫一進去,便吸引了很多姑娘的目光,一看打扮穿着,就知道非富即貴,再一看那張臉蛋,立即一大堆姑娘撲了上去。
“把你們這兒最好看的姑娘都給我叫過來。”
趙夜闌說完,抛出一個錢袋,熟練得讓燕明庭懷疑他是個常客,偷摸跟旁邊的姑娘打聽:“你認識他嗎?”
“認識啊。”
“他是誰?”
“我未來的夫君~”姑娘捧着臉笑得一臉嬌羞,下一瞬也跟着撲了上去。
燕明庭:“……”
這麽大的動靜,樓上樓下都望了過來,燕明庭還顧着臉面,暗暗低下了頭,只是這樓裏的脂粉香氣讓他鼻子又開始犯癢了。
“喲,這位公子是誰呀?”鸨母帶着幾個姑娘從二樓走下來,把圍在趙夜闌身邊的姑娘們都遣散,笑着看向趙夜闌,“好看的姑娘都在這了,頂好的姑娘已經有客人了,真是對不住,要不公子你就在這裏挑幾個吧,一起帶走都行啊。”
燕明庭愣了一下,這位鸨母與他所想象的樣子大相徑庭,身着紅衫,金珠銀釵,五官甚美,姿态優雅,卻不似一般的庸脂俗粉,甚至還要勝過眼前這些姑娘們。可偏偏老天不作美,秀麗的臉龐上有一道從眉骨到頰邊的疤痕,好似一杯美酒裏添加了幾分苦水。
燕明庭正覺得惋惜之時,聽見趙夜闌道:“我就要最好看的姑娘,趕緊給我帶下來。”
“那可真不敢巧了,青煙正在陪禮部的劉大人呢。”鸨母扇着圓扇,“不知公子敢不敢惹惱劉大人呢?”
“他是趙夜闌!”樓上也不知是誰說了一聲。
衆人一驚,姑娘們也驚訝地看向他。
燕明庭這下可以确定,趙夜闌是第一次來青樓了,總算松了口氣。
“真是趙大人?”鸨母立馬換了臉色,跟旁邊的人吩咐道,“去,把青煙從房裏帶下來。”
眼見着事态越鬧越大,燕明庭終于站了出來:“趙夜闌,跟我回去。”
“這位是燕将軍嗎?”鸨母眼睛亮了起來,“真是英俊不凡吶,要不要留下來一起玩玩?”
燕明庭面色微沉,見趙夜闌呆站着不動,目光一直盯着樓上的房間,索性直接把人扛了起來。
“你幹什麽!?”趙夜闌驚呼一聲,在衆人的起哄聲與嘲笑聲中被帶走了。
他甚至都能想到明日京中會有什麽樣的傳聞了。
——震驚!趙夜闌不負污名,青樓搶花魁;燕明庭沖冠一怒,當衆扛人回!
燕明庭馬不停蹄地把趙夜闌帶回了府,把人放在椅子上,見他要反抗,便牢牢按住他的胳膊:“你要是再動,我可就要拔劍了哦。”
趙夜闌面帶愠怒地看着他,卻是沒有別的動作了,燕明庭這才好言相勸:“我知是我方才說話沒有分寸,你氣歸氣,別去那種地方玩啊,對你身體不好。”
趙夜闌:“……”
“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