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趙夜闌失眠了。
最近幾日都會失眠,只是今晚有些不同,之前是閉上眼睛會無意識胡思亂想,心底還是希望自己能趕緊入睡的。
可今晚,他睜着眼睛,什麽都不想,只是單純放空,也并不想睡着。
不知為何,他覺得燕明庭也沒有睡着。
但他沒有翻過身去确認,他怕対方會繼續和他說話,有意無意的,有些話會叫人心思大亂。
天剛蒙蒙亮,他聽見燕明庭起床的動靜,聽見他輕手輕腳地離開屋子,聽見外面響起下人們走動的聲音。
他緩緩坐起來,走到窗邊,看着燕明庭和左冉牽着馬走向大門口,和覃管家交代着府裏的事務,随後擡起頭,忽然看向卧房。
趙夜闌一驚,下意識閃身躲到一旁,直到大門外響起馬蹄聲,他才頭也不回地回到床上去,緊緊閉上眼。
再醒來時,已經是晌午了,他以感染風寒為由,跟翰林院告了三日假,然後又佩戴上了那個江離香囊,閑在家裏休息,時不時咳嗽幾聲。
“大人是不是沒有喝藥?怎麽風寒像是越來越嚴重了?”覃管家擔憂道,忍不住唠叨起來,“大人,你快些喝藥吧,免得将軍回來看見你病還沒好,要責罰我們了。”
趙夜闌當着他的面把藥倒了,然後将自己關在房子裏,不一會就覺得有些悶。
明明以往都習慣了一個人在屋子裏呆着,今日卻似乎格外冷清。
他在府裏轉了轉,下人們各司其職,井然有序地忙碌着,只是沒有聚成一團,偷偷講兩個主子又因為什麽吵起來的八卦了。
就連小高都有些無精打采了:“我怎麽感覺将軍一走,連那群雞都安靜了?大人,将軍他什麽時候回來啊?”
“這麽快就想他了?”趙夜闌問。
“嗯。”
Advertisement
“你很喜歡他嗎?”
“嗯嗯。”
下午,趙夜闌收到了一封信件,是來自燕明庭的。
他詫異地打開,上面的字跡有些淩亂,看起來是在倉促的情況下寫的,信上交代了他們已經到達第一個驿站,所以來信,報個平安。
晚上,第二封信又來了,從第二個驿站發過來的。
兩天下來,趙夜闌攏共收到了六封信,信上全是一些小事——
夢亭,我們現在到了攏州地界,這裏在下大雨,不知京城有沒有下雨?記得要多穿點,別感染風寒了。
夢亭,給你講個笑話,一個士兵夜晚去撒尿,被馬蹄子給撂了哈哈!還被左冉給撞見了,左冉又揍了他一頓哈哈!
夢亭,你晚上吃的什麽?我們今晚只能在路上啃點幹糧,天氣熱,都馊了。其實我早就習慣了這種生活,但可能是這半年在京城吃得太好了,我居然開始想念明記的包子和會春樓的醉蝦了,都賴你。
夢亭,我晚上做了個夢,夢到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了。如果那時候我将你直接帶到軍營去,給我當軍師,戰争是不是會早點結束?我們是不是就會一起長大了?
夢亭,何翠章還留在京中,你若是有什麽麻煩,可以去找他,他身上有我的手信,可以代我行事。
夢亭,我後悔了,離開的時候不應該不告而別的。我以為當面告別會牽腸挂肚,可即使沒有告別,我現在也有點想你了……騙你的,是想你的紅燒啦。
“将軍,你又在寫信啊?”左冉拎着水囊,去河邊打完水,見燕明庭背靠着大樹,嘴裏叼着塊燒餅,曲着膝蓋提筆寫字。
這一路上,只要一有空,燕明庭就在寫信,到一個驿站便會投遞,有的寄出去了,有的被揉成團扔了。
“都休息好了嗎?”燕明庭飛快嚼着變了味的餅,然後折好信,道,“下一個驿站有吃的,我們可以重新備一下幹糧。”
“好。”左冉擡起頭,看了眼日頭,火辣辣的太陽叫人汗流浃背,今日已經是離開京城的第七日了,按照他們日夜兼程的速度,明日就能到達淮州了。
“将軍,光看着你寫信了,怎麽好像沒有收到過趙大人的信?”左然好奇道。
“因為我們走得快,信件往返一趟,怎麽可能追得上我們的速度嘛。”燕明庭翻身上馬。
“有道理,那等到了淮州,說不定就能收到來信了。”左冉樂觀道。
然而抵達淮州的第三日,也沒有收到京中的任何來信。
左冉卻沒有心思去追問燕明庭的信件問題,因為她正愁着如何救出尹平綠。
剛到淮州時,燕明庭便接到了下屬的捷報,先行抵達的部隊聯合淮州官兵活捉了一大批山賊,已經押入大牢,将山寨都搗毀了,但是逃脫了兩個首領。
燕明庭派人去查這二人的蹤跡,然後被淮州知府接到了府上去。
燕明庭與尹知府打了一陣官腔,然後提起了尹平綠:“尹大人好福氣啊,生得平綠這麽好個女兒。”
尹知府疑惑道:“燕将軍認識平綠?”
“她沒有與你說過嗎?我們曾在邊關結識,她腦子機靈,還幫了我大忙呢。”燕明庭道。
尹知府自然是聽尹平綠說過這事的,只是他壓根不相信,她一介弱女子,如何能認識戰場上的燕明庭?更別提還能幫上大忙了,若真是如此,為何朝廷論功行賞的時候,沒有任何人提到尹平綠的名字呢?肯定是這丫頭為了逃跑,才編造出來的謊言。
可如今聽到燕明庭親自承認,心中駭然,面上卻又帶着笑臉:“原來是這樣,那可能是她運氣好,恰巧就想出幾個鬼點子吧。”
“話可不能這麽說,戰場上瞬息萬變,可不是幾個鬼點子就能力挽狂瀾的。你這女兒啊,是有大才的。”燕明庭正色道。
“唉,有大才又有何用,她早年讀書習字,便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這是誰也瞧不上啊,主動跟未婚夫退婚不說,還跟着一個低賤的丫頭一起逃跑,早就成淮州最大的笑話了。這女子不成婚,像什麽話啊?我的臉都快被她丢盡了。”尹知府懊惱道。
燕明庭瞧出他執拗固執的性子,恐怕在他眼裏,連嫡女都是為了他的官位而被指婚給上峰,更何況尹平綠一個叛逆的庶女。
燕明庭曾聽尹平綠提過,尹知府有八個女兒,以及一個剛三歲的小兒子,姐姐們都嫁給了權貴,最次也是個知縣夫人。剩下的适齡女兒中,只有尹平綠還未成婚。
他知道這三言兩語很難扭轉尹知府的心态,便說道:“我今日來到府上,其實還有一事相求,這土匪首領跑了,但此地我初來乍到,不熟悉地形,所以想将尹平綠借去幫幫忙。”
“這……”尹知府擦了擦臉上的虛汗,為難道,“實在不是卑職想拒絕将軍的要求,只是平綠這幾日感染了惡疾,還在房中休養,能不能痊愈都是未知數,我們也有心無力啊。”
“既然如此……那便打擾了。府上女眷衆多,我就不借住了。我會在這城中最大的客棧住着,如果尹平綠恢複好了,你就讓她直接來見我吧。”燕明庭說道。
“好的好的。”尹知府連連答應,又殷勤地親自送他去了客棧。
待人離開後,左冉才偷偷現身:“将軍,平綠怎麽樣了?”
“不太妙。”燕明庭皺眉,“你深夜去他府上探一探,看看守衛情況就好,不要打草驚蛇。”
“好。”
子時,左冉夜探回來,說:“戒備森嚴,尤其是平綠的房間周圍,布滿了護衛,還有大夫進進出出。尹知府是不是害怕她逃跑,想把她囚/禁起來?”
“不,她應該是已經逃出去了。”燕明庭說道。
“什麽?”
“以尹知府這趨炎附勢的性子,聽聞我借人,怎會舍得拒絕這麽好的機會?而且明明是他熱情相邀我去府上做客,卻在聽我要人後,沒有挽留我住下去,應當是怕我們發現人已經跑了,所以才謊稱患疾,又派人嚴守,制造假象。”
“那怎麽辦?平綠不會出事吧?”左冉憂心忡忡。
“我們兵分兩路,你帶上一隊人馬留在客棧,随時盯着尹府的動靜,隔一兩天就派人以我的名義送點藥材和補品,這樣尹知府就不得不加快速度去尋找尹平綠了。一旦找到人,不要輕舉妄動,立即通知給我。”燕明庭說,“我這邊還要去追查那兩個賊首的下落。”
“好,我知道了。”左冉鎮定道。
燕明庭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你好像……穩重不少。”
“我腦子笨,又勢單力薄,光憑我一個人肯定難以找到她,但是我相信将軍。越是這種時候,我越不能慌,以免拖後腿。”左冉堅定道,“而且我相信她,那麽聰明,一定能化險為夷。”
“不錯。”燕明庭含笑道,“說不定她已經安全逃出去了,我們住在這客棧,來往人流量大,消息很快便會傳出去,她一旦得知,便會來找我們的。”
“嗯!”
翌日一早,燕明庭就去牢中提審了幾個山賊,詢問那兩個賊首的消息,得出了一個信息——
背後還有人,那二人也是被人哄騙着鬧事的。
但這信息壓根不用拷問,他都能猜到,接連幾個地區同時出現山賊,不是有預謀還能是什麽,跟貓一樣到了季節就集體發/情嗎?
下午他帶着人去山寨查看情況,這裏已經毀得不成樣子了。但是不妨礙有遺留什麽東西,或者那二人還會偷偷回來,他又派了幾隊人馬往幾個方向去追尋蹤跡。
一日後,他終于發現一點端倪,在山寨不遠處,是一片草地,有一行淺淺的痕跡,草明顯比旁邊稀疏一些。他沿着這條路走下去,發現一條暗道,帶着人走進去搜,裏面淩亂不堪,地上還有幾條珠寶首飾,是沒來得及帶走的。
他四處查看一番,發現了一封書信,命這二人往渠州那邊趕去,有人接應。
他立即召齊三隊人馬沿着幾條路去追趕,又給渠州那邊的官員帶了消息過去,自己則留了一部分人繼續守在淮州,以防対方是故意調虎離山。
接連忙碌了幾日,他吃過晚飯後,才有空來好好寫一封信,将這幾日的事事無巨細地寫了下來,竟然洋洋灑灑寫了四頁紙,沒有耗費自己的人馬去送信,而是出門去找信使。
然而信使還沒找到,倒是先碰上了左冉,対方站在橋上,望着平靜的水面出神。
“在想什麽呢?”燕明庭走過去問道。
左冉吓了一跳,扭頭看向他:“将軍……你吃過飯了嗎?”
“嗯,你呢?怎麽沒在尹府那守着?”
“我留了人的,只是我現在不想靠近那邊。”左冉撇撇嘴,轉身走下了橋。
兩人沿着河邊走,最後來到一個亭子裏,左冉才說道:“今日那個老頭子去尹府了,就是那個要娶平綠續弦的家夥,你是沒看見尹知府那副卑躬屈膝的樣子……”
燕明庭知道她是在為尹平綠感到不公與憤怒,沒有立即說話,等她抱怨了一陣,将那兩人罵得狗血淋頭後才笑了起來,問道:“消氣了?”
“沒有。”
“那你繼續罵吧,罵多久都行。”
聞言,左冉尴尬地笑了起來:“不好意思啊,耽誤你時間聽我的抱怨了。”
“無事,我聽着痛快,心情都跟着好了一些。”
“将軍是為土匪一事焦愁嗎?”左冉問完,見他沒有反應,便猜到另一個原因,“還是因為沒有收到趙大人的來信?”
果不其然,燕明庭神情動了一下。
“一開始認識你的時候,我們還以為你這個木樁樁,壓根不知情為何物呢。當時你救了一名貌美的女子,人家給你示好多少次,心思都明擺着的,結果你鐵石心腸地說什麽克妻,這輩子都不會娶妻。”
“她擅自跑到軍營來,擾亂軍紀,我沒罰她都是不錯的了。”
“那趙大人就會乖乖守你的軍紀了嗎?”左冉揶揄道。
燕明庭睨了她一眼,左冉沒再打趣他,片刻後,卻聽他深深嘆了口氣:“如果只是不回信,那便好了。”
“怎麽?”左冉奇道。
“他可能……是走了。”
“走哪去?”
“不知道。”燕明庭沉聲道,“他應該籌劃很久了。”
從近日趙夜闌的反常舉動來看,表面上是為了給他慶生才細致周到地答應他所有要求,可只要深處一想,倒更像是在處理後事。尤其是顧袅袅和阚川的另一層身份,都暴露給他了,若果不是突然有事,趙夜闌又豈會輕易跟他透露。
所以那張紙條上的計劃,很可能就是指的出走計劃。
至于具體如何出走,他不知道,但以趙夜闌的性子,若是真打算要走,一定會安排好。
只怕這次回京後,趙夜闌已經不在将軍府了。
左冉很驚訝,可不太明白這二人具體發生了什麽,只是問道:“你既然猜到他要走,為什麽不将他攔下來?”
燕明庭蒼白地笑了笑:“他做過萬人之上的重臣,又有花不完的銀子,還有自己培植的多方勢力,想要重回到顯赫的身份并不難。可他卻寧願放棄這種生活,只能說明他是真的想離開了……京中沒有什麽值得他留念的了。”
包括他燕明庭。
他試圖用家産和生辰願望将人留下來,可対方若還是無動于衷,那他将人強留下來,又有何用?
左冉皺起了眉,再看向他時,居然從他臉上見到了前所未有的落寞,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只能陪着他安靜地待着。
江南水鄉的夜晚很繁華熱鬧,但又比京城多了幾分溫婉,道路中間的湖面上有不少才子佳人在泛舟游湖。
其中最漂亮的一艘畫船在水面上緩緩滑行,船頭站着好幾位俏麗佳人,船頭靠在亭子旁邊。脂粉佳人們擡起頭看向燕明庭,毫不掩飾驚喜的目光,争相看了幾眼,随後挨個下船,走到亭中,委身行禮:“這位公子,我家主人備了茶和點心,想請你上船一敘。”
燕明庭聞見一陣花香,再一看裝飾華麗的船上擺放着成片的花束,猜想是哪家閨閣姑娘,心道這江南的民風着實有些開放了。
“不必了。”燕明庭直言拒絕。
左冉挺身而出,攔在他面前,沖那幾位女子道:“我家公子已經成親了,望各位自重。”
那群女子互相看了一眼,神色各異,紛紛回到船上,如實回道:“主人,那位公子他已有家室了,不肯上船。”
“既然已有家室,那便不打擾他了罷。”
燕明庭本已轉身準備離開,卻聽見這略帶笑意的微弱聲音,詫異地回過頭,轉眼就躍上了船頭,那幾位姑娘接連驚呼一聲。
一排珠簾隐隐約約地遮擋着裏面的人,燕明庭又怕自己只是一時聽岔了,又唯恐這主人只是聲音相像,躊躇不定,垂下眼問道:“不知閣下是哪位?”
“公子一看便知。”一位姑娘突然從後面猛地一推,他猝不及防闖進了簾子裏。
後面傳來嘻笑的聲音,以及左冉擔憂的聲音:“公子!”
“無妨,你先回去。”燕明庭吩咐道。
左冉一愣,随後就被那幾位姑娘拽着走了。
船上就只剩下二人,燕明庭目瞪口呆地盯着坐在桌子前的人,一身青紫色衣衫,頭戴玉簪,姣好的面容似水中月,俊美到讓人覺得有些朦胧迷幻,不可捉摸,叫人分不清是幻境還是現實。
好半晌,燕明庭才發出艱澀的聲音:“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好久不見。”趙夜闌微微一笑,一只手擱在桌上,托着下颌,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評價道,“瘦了些。”
燕明庭三兩步走到他旁邊,突然掐住他的臉蛋。
“?”
“你是不是皮癢了?”趙夜闌登時惱火地瞪着他。
這神情,是趙夜闌無疑了,他沒有做夢。
“你怎麽會在這裏?你不是計劃要離開的嗎?”燕明庭脫口而出。
聞言,趙夜闌站起身,冷笑一聲,緩緩揪住他的衣領,微微揚起頭,道:“燕明庭,你可知道我是什麽人?”
燕明庭垂下眼睛,與他対視,一錯不錯地盯着他。
“你我第一次見面,我対你說的那些話,什麽燕将軍只是為了百姓而戰,不過只是保全之策而已。如果趙暄無法說服你父親投靠他,那我就得要你們燕家誰的隊伍都不能站。送去邊疆為你治病的大夫,也不過是了拉攏你罷了。”趙夜闌一字一句地說道。
“你突然說這些做什麽……夢亭?”燕明庭看着近在咫尺的臉龐,有些茫然,“如果你是想說這些的話,其實我早就猜……”
趙夜闌攥緊了他的領口,眼神淩厲:“我自私自利、刻薄寡義,貪財慕權、滿腹算計。我懲治過污吏,也殘害過忠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我這樣的人,死了都是要下地獄的。可是有個人啊,不長眼,偏偏要來招惹我,我又豈能讓他獨享榮華富貴、妻妾成群?我要他從此以後,生與死都不離開我。”
--------------------
作者有話要說:
我知道很多人都想看趙大人死遁(其實我也蠻想看将軍發瘋的場面嗚嗚嗚),可是趙大人原本的計劃裏是孑然一身離開宣朝,為了安全是不會停留在境內的,所以不可能再見到将軍,就算是以後談戀愛也得偷偷摸摸。不過趙大人現在心裏有人了,就不得不改變原計劃。而且,我們趙大人是要幹大事的人,他會光明正大地和将軍談戀愛,也會實現真正意義上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