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無力
這個弟弟從小看着就不一樣,跟鐘顯見過的所有小男孩都不一樣。
當別的小男孩調皮搗蛋玩耍弄得一身髒的時候,只有他始終安安靜靜地坐在院子裏看書,幹淨又很有禮貌。
成年人都會有從衆心理,更何況屁大點兒的孩子,看到和自己不一樣的人,免不了生出點別的心思,眼光異樣不說,還要付諸于言行。
鐘昱理所當然地成了被實踐者。
許是鐘顯心性善良,許是血緣在暗中呼喚,抑或兩者皆有,總之鐘顯憑借自己年長幾歲的優勢,将鐘昱納入到了自己的羽翼之下。
“嗯,送小希回來。”對話一來二去繼續進行着,這才發現時間悄無聲息跑了多遠。
鐘昱突然想到一點:如果不是今天恰好碰到,自己好像都沒想着再與鐘顯有任何聯系。
并非刻意為之,只是時光的洪流太容易沖散人群了。
盡管它同時也讓好的人變成了更好的人。
鐘顯幾乎也是同一時間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沒有再繼續深入這個話題了。
而是不着痕跡地轉移了重心,将話題引回到了多年後時态的現在。
“我們加下微信吧,好聯系。你現在還是在夏城嗎?”鐘顯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握在手心裏搖了搖。
“嗯,一直都在。”鐘昱掏出手機,打開微信調出個人名片。
“我也是,雖然多半時間都在外面跑。”鐘顯微笑,“改天可以一起吃飯。”
“那必須我請了。”鐘昱也笑,感激于鐘顯對這麽些年二人的失聯毫無微詞,鐘昱甚至都沒用“請客”這個詞。
“那我就不客氣了。”鐘顯大大方方接受他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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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家兄弟客氣什麽。”鐘昱想拍拍他的肩膀,但鑒于二人如今的身高差異,他的手就沒能自然而然伸出來。
這種轉變就像兩個人的身份突然之間做了對調,好像他突然變成了哥哥一樣,隐隐有壓過鐘顯一頭的感覺。
他怕鐘顯也會産生這種心理落差,所以整個人從頭到尾都在繃着。
鐘顯倒沒表現出任何的不自然,伸出手來拍了拍他的右臂。
于是鐘昱才像是在這場不期而遇的局促會面中被人松了綁,接下來氣氛逐漸趨向輕松舒适。當然,明顯可以感受到對方也在極力推動和諧氛圍。
鐘昱突然就很感激,在鐘顯面前,他好像永遠是那個會被保護得好好的人。盡管他如今已經遠不需要被人保護。
這種感覺,挺安心的。
無論如何,鐘顯都是他童年時期的一抹亮色,盡管那段灰暗的霾早已被驅散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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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虞朝希一家三口在吃飯,小米稀飯加兩個炒菜以及北方家庭餐桌上必不可少的白饅頭,是虞家的晚餐标配。
吃飯的時候幾乎沒有人說話,并非是因為注重餐桌禮儀,只是似乎沒有那種其樂融融的吃飯氛圍。
大家各吃各的飯,一言不發。
和在鐘昱家吃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李麗右手執筷,左手握拳輕輕捶打着左膝,坐在她旁邊的虞朝希注意到她的動作,“媽,你怎麽了?”
“沒什麽大事,就是左膝蓋有點疼。”李麗瘦瘦小小的,說話聲音總是很低。
“很疼嗎?多久了?有沒有去醫院看看?”虞朝希問題三連,蹙起了眉頭。
“沒什麽要緊的,犯不着去醫院。”李麗連忙出口拒絕,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她架去醫院看病一樣。
虞朝希聽了之後,那種悶氣又有點冒出頭來。
那種成年之後時常會時不時湧起的無力感,關于平日裏與父母的相處之道。
父母明顯年紀比較大了,雖然談不上年邁,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勞動人民,平日裏幹的本就是體力活,身體底子早在壯年時就已經被透支得一幹二淨。
如今像她種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去醫院都是家常便飯,可上了年紀的父母卻很排斥去醫院這件事。
虞朝希自然也清楚這是節省了大半輩子的人最為忠實的條件反射,所以身體不舒服時第一反應便是硬扛,想着扛着扛着就能扛過去。
可如今很多疾病的年輕化令虞朝希根本沒法兒保持好心态不說,相反地,危機意識與日俱增。
于是生活中她一再給父母灌輸每年體檢的思想,甚至還給二人辦了就診卡,一家離家較近的三甲醫院。
“反正我都給就診卡裏充錢了,你不去錢也在裏面了。”內心跟自己做了無數回合的打鬥之後,虞朝希默默卸下那股悶火,改用了另一種方法進行溫和勸說。
“總之你們要不用,這錢也是浪費了。”又下了一劑猛藥,虞朝希挑眉佯裝不經意道,繼續心無旁骛地夾菜。
“還有你,爸,你也要記得按時吃藥。”虞朝希轉頭看向父親虞常,叮囑他道。
“媽,你平時也要記得監督我爸。”叮囑一個人不夠,虞朝希又叮囑了一個,關于一些事情,她實在是不想再經歷一遍了。
“知道了知道了,快吃飯吃飯。”李麗催促道。
虞常患有雙向情感障礙,虞朝希初三那年确診的。
關于這件事虞朝希記得很清楚,那是夏日周末的一個清晨,她正在自己房間睡覺,朦胧間聽到虞母李麗經過她房間時說了句:“陽陽,快起來,你爸爸吞安眠藥了。”
聲音小小的,有氣無力的。
當時虞朝希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在夢裏都揪着心不踏實,還沒轉醒過來的腦子裏囫囵一片,吞藥兩個字在裏面循環播報。
随後便是一腳踩空的感覺。
猛地扔開被子驚坐起來,虞朝希飛快地沖出房門,因為李麗是從後門經過的,所以她下意識看了看後門方向,沒見到父親人影。
于是轉頭看向了前廳,一眼便看到一個人影直直躺在緊閉着的大門後面。
那種腳下一空的感覺又重新淹沒了虞朝希,她急忙跑過去一看,父親虞常平躺在地上,眼神渙散。
而母親李麗,正緩緩地從後院走來,不緊不慢地。
虞朝希慣常的起床氣此刻已全然消散,睡醒後特有的反應遲鈍也一掃而光。
看向慢騰騰走過來的像是無事發生的母親,虞朝希的大腦裏一片空白,幾乎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所有感官同時也一并消失。
“為什麽……突然會這樣啊?媽你剛幹嘛去了?”
所以虞朝希沒辦法知道,她說這句話時語句都是顫抖着的。
她知道父親近幾年來有些反常,情緒易怒脾氣變得暴躁,好幾個晚上她都睡着了卻被父母的争執聲吵醒,隔着厚厚的牆壁都能聽到父親激昂的語調。
鄉村閉塞,虞常和李麗文化程度也低,虞朝希年紀又小,盡管天資聰穎可環境畢竟有所局限,所以根本不會知道人是會生出心理疾病的。
更加沒人知曉心理疾病一旦加重,便會發展成為精神疾病,并且這個過程是不可逆的。
“我去上廁所了。”中年女人依舊不緊不慢,回答得很日常,即便是在這樣一種情形下。
虞朝希看到對面這個此時此刻最該為她撐起一片天的大人卻是這種反應之後,反而鎮定了下來。
許是潛意識裏明白過來,眼前這個在這種情況下都沒能有所作為的瘦弱女人,從今往後怕是都指望不上了。
于是她果斷跑回自己房間,打開床頭放着的手機。
發現黑屏之後拔下插座上亮着黃燈的充電器,取出電源板摳下手機後蓋換了進去,等到開機成功之後快速撥打了120。
動作流暢到一氣呵成,冷靜到不像是在經歷生死攸關的時刻,更不像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
手機是不久之前才添置的,起因是她有一次放學回家在通往村口的路上遇到了一個暴露狂。
當時那條她走了無數次的道路上停着一輛白色小轎車,上面走下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向她問路。
離得遠不太能發現有什麽異常,男人逼近她而她也走近男人的時候,虞朝希才發現那個人沒有穿褲子。
白色的短袖下面空空如也,她吓得猛閉了雙眼,差點當場哭出來。
彼時路上只有虞朝希一個人,她甚至不敢哭怕刺激到那個男人,只好搖頭悶聲流淚然後拔腿就跑。好在身後的人沒有追上來,狂奔到家裏的時候她開始放聲大哭。
而這是關于過去的記憶裏,另外一個觸目驚心的片段了。
給急救中心報主要信息的時候,虞朝希鎮靜到不像當事人,腦子還能有秩序地飛快轉動,陳述清楚這其中的關鍵點。“對,服了安眠藥,目前還未昏迷,但眼神渙散。”
虞父常年失眠,因此家裏一直備有安眠藥,劑量應當不大,這種藥不好多開。
挂了電話之後,虞朝希跪在虞父身邊,伸出右手食指進行催吐。她沒有關于這方面的知識或者經驗,也不敢用力,手指只好一點一點往下探着。
左手本能地貼在身前人的胸口處,屏住呼吸感受着掌心裏傳過來的那一陣一陣動靜。
虞朝希覺得此刻此刻沒了心跳的人,應該是她才對。
因為她感受不到自己的氣息,感受不到自己的生命。
她沉着冷靜的周全應對,完全好像是另一個人降臨,附在了她的軀殼裏。
而她大腦空空,意識全無。
随後救護車趕來,父親虞常被白色身影擡走,母親李麗跟了上去,救護車匆匆開走。
場面混亂等虞朝希意識過來想要起身的時候,起了三次才成功。前兩次都重重磕了下去,磕在了地板上。
夏日穿衣單薄,況且她還是睡眠被打斷的狀态,中褲睡衣連膝蓋也遮不全。
低頭一看,果然青了,腳下拖鞋不知什麽時候,只剩了一只,孤零零地。
而救護車,早已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