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全)

葉梓拉着夏侯昕瑤跑回漪瀾院,然後把屋門一關,一聲不吭地靠在門上。

夏侯昕瑤笑容燦爛,道:“有什麽話你盡管說,我洗耳恭聽。”

葉梓心虛地垂下腦袋,忽然朝她伸出一只手,攤開掌心,道:“拿來。”

夏侯昕瑤道:“拿什麽?”

葉梓道:“就是你從小挂在脖子上的那枚玉佩。”

夏侯昕瑤的臉色仿佛變了,勉強笑了笑,道:“不小心丢了。”

葉梓失聲道:“什麽?丢了!丢哪兒去了?”

“丢了就是丢了,再也找不回來了。”夏侯昕瑤故作輕松。

葉梓驚惶道:“那是夏侯氏的祖傳玉佩,更是我們的定親玉佩。原本是一對的,我這兒還有一枚。”說罷從衣襟中掏出玉佩,放到她的手心。

夏侯昕瑤一看,果真與她先前送給修羅的那枚玉佩一模一樣,只是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

葉梓道:“那年你到雲宗療傷,我奉母命照顧你。名義上是照顧,當時我才六歲,能真正為你做的事,也不過是端茶送飯,陪你讀書寫字、聊天解悶。一年後你傷勢痊愈,有一天娘問我,願不願意與你成親?”

夏侯昕瑤默默地攥緊玉佩。

葉梓續道:“我問娘親什麽是成親,她告訴我,成親了就是生前與你朝夕不離,死後也同埋一穴,沒有人能将我們分開。當時我想,如果有人要把我們分開,讓我再也見不到你,我肯定會傷心難過。所以我答應了,于是娘就把這枚玉佩給了我,又說了玉佩的來歷,并囑咐我,你不知道定親的事,叫我保守秘密,等将來我們都長大了,再告訴你不遲。”

夏侯昕瑤聽得怔住,道:“可是我總是與你對着幹,還喜歡欺負你,有幾回甚至把你惹哭了。”

“可是你聰明好學,懂得許多我不懂的事情,教會我很多東西。”葉梓靠進她的懷裏,微笑道:“至于那些事我都沒有放在心上,我只知道,我喜歡你笑起來的樣子,也喜歡你專注讀書、練武的模樣。如果你不開心,我會比你更不開心。但如果你高興了,我會比你更高興。與你在一起的這些年,我很快樂。難道這些還不夠嗎?”

夏侯昕瑤動容道:“所以你才說,你愛了我十年,也等了我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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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葉梓露出苦笑,道:“可這麽多年來,你就是不懂情愛,滿心滿眼只有你的書和劍。直到那個人的出現……”

修羅教會夏侯昕瑤,什麽是情,什麽是愛,最後卻帶給她幾乎致命的欺騙與背叛,也教會她,什麽是傷,什麽是痛。

夏侯昕瑤沉默,忽然想起海渚的話,又不得不告誡自己不要再相信他。

過去的,已然成為過去,能握在手中的,豈非只有現在?與現在的懷中人?

夏侯昕瑤道:“那娃娃親又是怎麽回事?”

葉梓卻道:“你可知我娘出身何地?”

夏侯昕瑤搖頭。

葉梓笑道:“我娘出身幽州。”

夏侯昕瑤不确定道:“我娘也出身幽州,難道……”

葉梓點頭道:“是,我們的兩位娘親不僅僅是同鄉,而且是極要好的玩伴,情同姐妹。”

夏侯昕瑤恍然大悟,葉梓拉着她坐到床上,将塵封的往事徐徐道來。

******

夏侯雲歸年幼時,親生母父相繼病逝。沒了雙親的愛護,嫡父膝下本有一女,夏侯雲歸自然成了他的眼中釘肉中刺,經常飽一頓饑一頓,處境極其艱難。葉梓之母,葉秀英出身小戶人家,有次巧遇落魄的夏侯雲歸,玩鬧了半天,又約好下回見面的時間,臨走時将自己舍不得吃、僅有的一塊雲片糕塞到夏侯雲歸的手心裏。

夏侯雲歸有自己的驕傲與骨氣,從不吃嗟來之食,只是此次卻不同,那已經不單單是可以填肚子的點心,而是葉秀英的一片心意。

此後,葉秀英時不時從家裏偷出一兩只饅頭接濟夏侯雲歸。

夏侯雲歸感念葉秀英對自己的恩情,葉秀英又是性格豪爽之人,相處起來非常愉快,夏侯雲歸便将她視為親生姐妹。而葉秀英雖然比夏侯雲歸年長兩歲,卻性格跳脫,往往定不下性子做事,遠不及夏侯雲歸的少年老成,又見夏侯雲歸總是躲在學堂的窗戶下,偷聽師傅講課,一聽便是整整一個下午。

相處的時間越久,葉秀英就越發佩服夏侯雲歸。

直到夏侯雲歸十二歲那年,她再也無法忍受嫡父的刻薄對待,決心離家出走,去邊關參軍。臨走前,夏侯雲歸将其中一枚家傳玉佩給了葉秀英,作為姐妹一場的見證。

葉秀英雖然出身平民,可也遠遠地見過不少達官貴人腰間所佩之玉,直覺此玉價值不菲,自然不肯受。

夏侯雲歸想了想,便約定:将來,若彼此分別有一女一兒,又年歲相當,便結為妻夫;若同為女,或同為男,便結為姐妹或兄弟,這對玉佩就是信物。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推脫便傷了彼此的姐妹情誼,葉秀英自是答應下來。

夏侯雲歸走後,葉秀英反複思量,學着夏侯雲歸的模樣,告別雙親,只身闖蕩江湖,最後因緣際會下拜入雲宗,一改往日跳脫的性子,全心沉醉于武學之中,成為江湖的後起之秀,如今的一宗之主。

******

葉梓道:“娘參軍後音訊全無,直到二十年前娘與爹成親,朝野內外無不震動,我娘聽說此事後,便修書一封,卻也知世上同名同姓之人何其多,只是心中仍抱着一份希冀,願娘一切平安。兩位娘親重新取得聯系後,便提到了當年約定的事,之後你我相隔一年出生,便有了這娃娃親。”

夏侯昕瑤久久說不出話。

這樣深厚的友情——沒有身份之別,沒有年齡之差,不摻雜任何的功利企圖,有的只是坦誠相待,連時光都沖不淡彼此的感情,相隔三十多年,一直遵守着對對方的約定。

這天下間又有幾人能夠做到?

夏侯昕瑤忽然道:“難怪當初我與那個人發生那件事後,娘會大發雷霆。”

“是。”葉梓握住她的手,有些緊張道:“但你千萬不能為了娃娃親的事,對娘心生埋怨。當初娘安排我去照顧你,甚至收你為關門弟子,真正的用意就是為了讓你我青梅竹馬的長大,能日久生情,将來成親後琴瑟和鳴,一生幸福安康。這也是娘送你上雲宗習武的目的之一。”

也許夏侯雲歸待一雙女兒不如顧氏那般細致體貼,卻終究無法掩蓋她的愛女之心。

她的愛太深沉,一眼望不穿,唯有用心體會,方能感知一二。

夏侯昕瑤用力地點點頭,道:“從娘願意接受我回家,到後來拒絕陛下的賜婚,再加上這件事,我如果還認為娘對我沒有母女之情,那我就是個笨蛋,是徹頭徹尾的不孝女。”

葉梓展顏而笑,夏侯昕瑤忽然又問:“葉子,那你為什麽一直瞞着我?如果今晚陛下不提這件事,你是不是打算這輩子都不告訴我?”

葉梓摟住她的脖子,連連搖頭,最後被夏侯昕瑤問急了,終于開口:“昕瑤,我說過的,我這輩子最大的心願是能帶給你幸福,而非成為你的負擔。我不要你迫于母父的命令而違心娶我,那樣的結果,不是我想要的。”

夏侯昕瑤的聲音忽然變得沙啞極了:“如果我一直不願意與你成親,你怎麽辦?”

葉梓無所謂地笑着,道:“那我便一直等你,等到你真正愛上我,心甘情願娶我的那一天。如果這輩子等不到,那就下輩子……”

剩下的話語來不及說完,葉梓已被夏侯昕瑤壓倒在床……

大紅色的紗帳緩緩地飄下,掩住其間旖旎的風光。

******

已是三更天,一輪上弦月被黑壓壓的雲層遮住,夜空上不見半點星光。

暴雪!

一人全身上下都裹在黑袍裏,帽檐壓得極低,頂着風雪走在将軍府的重重屋脊上。她的速度極快,呼吸間已走出七八丈,眨眼功夫又落在夏侯雲歸與顧氏的寝室外,然後謹慎地四下看看,敲響了門。

外間守夜的靜蘅被吵醒,打着哈欠,舉着燈起來開門。

那人擡了擡帽檐,靜蘅認清來人,剛張開唇要請安,那人已一手捂住他的嘴,壓低聲音道:“別聲張,快快去叫你家大将軍!”

靜蘅連連點頭,轉身跑進裏間。

那人擡腳走進屋,緊緊地合上門,摘下帽子,抖去衣袍上的落雪,竟然不顧禮儀,也跟了上去。

夏侯雲歸聽到外間的動靜,也醒了,隔着紗帳,小聲地問:“靜蘅,誰來了?”

靜蘅尚未開口,那人已搶着道:“三弟妹,是我,徐榮榮。”

深夜造訪,絕非尋常!

夏侯雲歸立時掀開被褥要下床,裏側的顧氏迷迷糊糊道:“大嫂,您怎麽來了?”說着也要跟着起來,被夏侯雲歸一把按住,溫言道:“你近來操心昕瑤的婚事,瘦了一大圈,好生歇着。外面冷,小心着涼了。”

顧氏點點頭,一沾枕頭,卻立刻又睡着了。

夏侯雲歸下了床,由靜蘅服侍穿衣,問徐榮榮:“發生什麽事了?還要你打扮成這幅樣子,親自跑一趟?”

徐榮榮不說話,直到夏侯雲歸穿戴整齊,靜蘅無聲退下,才湊在夏侯雲歸的耳邊一陣低語。

夏侯雲歸似乎感到冷極了,一開始是雙手發抖,臉色青白,到最後連身體都戰栗起來,喃喃道:“陛下怎麽可能對六皇子做出這種事?”

徐榮榮道:“此事是今夜當值含光殿的幾名羽林衛親口告訴我的,絕對做不得假!更何況,別人不清楚,你我跟在陛下身邊幾十年,還不清楚嗎?若說宮中哪位最像先貴君,就屬六皇子!自從陛下遇刺,藍昭容被賜死後,我就覺得陛下有點不對勁,偶爾看着六皇子背影的目光,簡直……”

夏侯雲歸厲色道:“慎言!”

“我逾矩了。”徐榮榮嘆口氣,道:“我是心神大亂,完全拿不了主意,才冒險出宮找你。”

夏侯雲歸擡起雙手,湊在唇邊哈氣,良久才感覺好受些,壓低聲音道:“那幾名羽林衛是留不得了。”

徐榮榮道:“是!”

夏侯雲歸道:“此事出得你口,入得我耳,絕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既然有羽林衛知道,肯定還有無意路過含光殿的宮娥宮侍知道,你明早就令你宮中的心腹眼線留意身邊人,凡是神色異常、行動鬼鬼祟祟者,無論是誰,一律秘密處置了!”

“我記下了。”徐榮榮遲疑着,又問:“那在含光殿伺候的人……”

夏侯雲歸沉吟片刻,道:“陛下一旦醒來,自然會處置含光殿的人,我們只要找出那些漏網之魚便可。畢竟違背常倫的罪孽,萬一傳揚出去,縱然貴為帝王,也萬萬承擔不起。”

夏侯雲歸送走徐榮榮後,再無一絲睡意,吹熄燈火,愣愣地坐在床頭,再回神時已到了起床準備上朝的時辰。

******

雪已經停了,路上積了厚厚的一層雪,狂風肆虐。

天未明,是黎明到來前的黑暗。

夏侯雲歸坐在馬車裏,聽着車輪碾過積雪的聲音。

驀地,從皇宮方向傳來鐘聲。

夏侯雲歸臉色劇變。

京都百姓皆知,皇宮之中有一座鐘樓,其上懸挂着一口大銅鐘,這口鐘只有在三種情況下會被敲響:一是皇帝駕崩,二是新皇登基,三是國家生死存亡的關頭。

铛——铛——铛——

總共響了九下。

鐘聲悠遠,穿過靜寂的街道,通往未知的前方。

夏侯雲歸頹然坐倒。

年僅三十九歲的永初帝,駕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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