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柳暗
茅亭裏一時靜默下來。
陸玄看了看沉默未語的陶雲蔚,又緩緩續道:“其實你心裏應當很明白,崔太夫人給你們家下的這個套,你們是鑽也得鑽,不鑽也得鑽。即便我現在對你說安王乃人中龍鳳,你也不過是自尋了幾分安慰而已。”
她咬了咬牙,垂下眸,良久沒有言語。
沒錯,崔太夫人這個套從一開始就是卡着她們陶家的脖子給套下來的,多一分恐怕還嫌費力。人家不過是故作了幾分親切,不過就是在浴佛節那日特意處處擡舉,不過就是……細想來,連多的“不過”都沒有。
可這區區、寥寥的“不過”,卻偏偏是她們陶家當時最迫切需要的,在南朝立足的支撐。陶家當日雖是情勢所迫,但到底是主動棄陸氏而擇了崔氏,倘此刻她們又在崔太夫人為二娘“引見”了宜陽郡主,并在二娘出入過紫園後為崔氏所遠,傳出去二娘成了什麽?她們陶家又成了什麽?
崔太夫人之所以繞這麽大個圈子,不就是為了一石二鳥麽?既拿她們陶家的風骨成全了崔家的德行,還把她們一家都給攥在了手中,二娘不僅得心甘情願進王府,還得盡心盡力幫着崔十二娘籠絡安王。
這些她當然都是明白的,可明白又如何?她不甘心啊!難道就因為他們陶家是士族末流,所以便連那一點點尊重都不配有麽?
她好好的一個妹子,長得那麽好,性子也那麽好,嫁給誰不能當一家主母?憑什麽就得去為崔氏女擡轎做妾?況王府争寵,就憑她們陶家這樣的門第,怎可能護得住二娘?即便将來成了事,誰又保證不兔死狗烹?
陶雲蔚忽然覺得他們全家歷經千辛萬苦南遷至此,簡直就是個笑話。
她前所未有的沮喪,也前所未有地感到怨憤。
“那……你有沒有什麽辦法,”她低着頭慢慢說道,“能讓我代替二娘去?”
陸玄愣了兩息,才反應過來自己聽見了什麽,他一時沒有言語。
陶雲蔚沒有等到他回應,便擡起臉朝對面看去,又認真地問了一遍:“有麽?”
陸玄從未見過她這樣的神情。很奇怪,他明明與她認識不久,可他于這一霎卻忽然覺得,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她,好像一朵明明應該迎着風雨倔強生長的向陽花,卻在這時失了方向,看不見光,只能寄希望于偶然經停的路人,問一問能否順手揣上她。
他沒來由不喜歡她這個樣子,當即蹙了眉道:“沒出息。”又道,“陶家在南朝的日子還長着,難道你家二妹入了王府,你們全家便要争着去上吊給她送嫁?人家算計你,你就不會算計回去?”
陶雲蔚聞言一怔,似是完全沒有想過他會說出這樣的話,旋即不知想到什麽,眼中倏地一亮,正正看着他,問道:“先生既這麽說了,那我便問三個問題,你可願如實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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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玄伸手拿起面前茶盞,低頭淺啜了一口,然後揉揉額角,歪身往憑幾上一靠,似慵然自語道:“今日許是風雨宜人,不覺竟有些茶醉。”
陶雲蔚愣了愣,随即反應過來,不由忍了忍唇邊笑意,說道:“前王妃是如何去的?”
陸玄閉着眼,慢道:“算是病故。”
這個“算”字就很有靈性。陶雲蔚心裏如是想着,默默記下一筆,又問:“安王有幾個子嗣?”
“只一個庶子,生母已去,年約五歲。”
陶雲蔚點點頭,忖道:“那外家身份與我們家比起來如何?”
陸玄默了默,回曰:“大約,不分伯仲。”
她想了想,了然,再開口:“那……”
“不是說就三個?”陸玄睜開眼朝她看來。
陶雲蔚忙道:“剛才那個算不得的,只是附帶着那麽打聽一下罷了。”
他眉梢輕挑,半笑地看着她:“最後一次,你若問的沒什麽意思,我便不答了,附帶來附帶去,你倒能耍賴。”
她毫無尴尬,從容清了清嗓子,說道:“不知安王府裏自王妃以下,娘家最得勢的那位姓什麽?”
陸玄剛伸出去準備端茶的手驀地一停。
然後,他擡眸看向她,眸中欣賞之色漸顯,說道:“她娘家姓什麽不重要,這金陵城裏多的是附庸而生之人,重要的是她娘家所倚的那棵大樹。”
陶雲蔚忽然間福至心靈。
“……莫非是,樓?”
話音出口,她看見陸玄但笑不語的默認之色,剎那恍然大悟。
陶雲蔚站起身,朝着陸玄端端擡手揖了一禮:“多謝先生指點,雲蔚這便告辭了。”
陸玄看出她歸心似箭,又見外面雨也差不多停了,便也沒多說什麽,含笑颔首,由她去了。
陶雲蔚走的時候險些連鞋都忘了穿,等匆匆套上剛出了亭子,她似又想起什麽,頓了頓,轉身走回來,沉吟片刻後問道:“先生與崔少卿交好,不知他這個人怎麽樣?”
陸玄頗感意外:“你又問他做什麽?”
“沒什麽,就是早前我家小妹在京都出了些意外,得他幫過手。”陶雲蔚回得淡然,“當時只當是崔家對我們的照顧,家裏都心存感激。但現在多了二娘這樁事,我難免多了些疑慮——只是我又覺得不應懷疑先生友人的德行,所以……”
陸玄聽她這麽說,也沒多想,直言道:“這你大可放心,元瑜這個人別的不說,君子端方卻是貨真價實的,他幫你家三娘,自不會是圖別的什麽。”
“想來也是。”陶雲蔚一派釋然地笑了笑,“那就好。”說完,又向他施了一禮,這才轉身去了。
陸玄屈指輕敲幾案,若有所思。
“歸一,”他喚道,“替我去封信給宗裏。”
崔園。
崔夫人坐在窗前,一邊娴熟地給手中花枝剪着莖,一邊擡頭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室內一片寂靜。
直到她插完了最後一枝花,端詳着尚算滿意,才将花籃遞給了侍候在旁的大侍女芙蓉,淡聲道:“放到省言齋去。”
芙蓉應喏接過,正要往外走,擡眸忽見窗外有人自院門進來,頓露喜色,笑道:“夫人,宗主來了。”
崔夫人回首看去,也不見神色間有什麽起伏,只靜靜“嗯”了聲,吩咐道:“準備擺飯吧。”
主仆說話間,崔昂已走到了門口,正碰上芙蓉捧着花籃往外走。
他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贊道:“這花插得不錯,怎麽不放在屋裏?”
芙蓉道:“夫人正讓婢子拿去省言齋。”
崔昂面上的笑意即收了兩分,點點頭,沒再說什麽。
崔夫人出來迎他:“今日做了些雪霞羹,你是先喝茶,還是先嘗一碗?”
崔昂由着她服侍脫下了外袍,口中道:“先來一碗吧,我才将在阿盧那裏喝了茶出來,正好爽爽肚腹。”
阿盧便是崔鳴昭的生母,盧氏。
崔夫人沒有說什麽,只示意了侍女去取羹。倒是崔昂說完忽而意識到有些不妥,等到侍女出去後,又對她解釋道:“今日十五,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去她那裏說一聲昭兒的事,免得她擔心,她畢竟是昭兒的生母,這種事你應當了解。”
崔夫人聽他說盧氏沒什麽反應,只當聞聽是為了崔鳴昭的事時,倒是微頓了一頓,說道:“阿娘不是今日才遣了蓮追去麽?陶家這麽快便答應了?”
“那倒沒有。”崔昂不甚在意地道,“不過遲早的事,于情于理他們都拒絕不得。況陶家人本就有眼色又知上進,能讓女兒進安王府做側妃,大約也是求之不得的。”
崔夫人沉默了半晌,說道:“但這樣做,我總覺得不大妥。”
崔昂擦手的動作一頓,蹙眉擡眸:“有何不妥?”
崔夫人沒有說話。
但崔昂卻像是知道她想說什麽,于是眉眼一沉,說道:“你這話此刻與我說說便罷,若讓阿娘聽見像怎麽回事?你是崔氏宗婦,還是昭兒的嫡母——她可是正正經經記在你名下的,你不惦記着她的前程,反倒去為那陶氏女可惜?”
“我自也不願昭兒入安王府,”崔夫人道,“只是……”
“好了。”崔昂不悅地打斷了她,“倘昭兒是你的親生女兒,你此時還會說什麽‘只是’麽?”
崔夫人一震,屏了氣沒有應聲。
“都這麽多年了,還在為這些事情争風吃醋。”崔昂沒好氣地将手中巾帕丢回了盆裏,言語間似頗為失望,“昭兒平日裏對你也是恭敬和順,當着你的面和阿盧都有些生分,我也不勉強你真将她視如己出,但事關她的前程,你怎麽能将個外人看得比她還重?”
崔夫人握了握微涼的手指,靜靜問道:“主君以為,我是見不得昭兒好?”
“你不必同我争字眼。我并未說你虧待她,但你若真拿自己當她母親,此時便不該說這些。”崔昂越說,越不免有些着惱,“元瑜是你親生的吧,你卻還不如他待昭兒上心,若不是他當初想的這個辦法,只怕自家裏才是要多兩個哭死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