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夕陽西下時,穎城通往外郊的門即将關閉,這時卻有兩輛馬車一前一後,相繼向城門駛來。

“站住,門禁時間已到,要出城等明天吧!”城門官王胡子将第一輛馬車攔住,眼尖地瞄到馬車的規格并無品級,于是不耐煩地擺擺手。

“官大哥,我們家主人有急事要出城,您看這城門不是還沒關上嘛,就……行個方便?”從馬車上跳下一個伶俐的小書童,眉開眼笑地對城門官一番恭維,然後偷偷塞過去一個錦袋。

城門官掂了掂手上的袋子,露出滿意的笑容,于是給幾個下屬使了個眼色,馬車立刻被放行。

一個剛入職沒多久的菜鳥小侍衛不明就裏,盯着長官手中鼓鼓的袋子,呆呆地問:“統領,這……是何意啊?”

城門官瞥了小侍衛一眼,吹了吹胡子,很有文化地說:“這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那……如何才能做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呢?”

王胡子捋着大胡子,搖頭晃腦道:“簡單簡單,略施官威爾耳。”

小侍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将長官的話牢記于心。

第一輛馬車剛過了城門,第二輛便又接踵而至。

剛剛那個小侍衛心想,表現的時機到了!于是向前一躍,準備攔住馬車,也來個所謂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不料那馬車呼嘯而過,停都不停一下,直接沖過城門,小侍衛向旁邊一踉跄,險些被車夫的馬鞭撩到。

“嘿,這哪家的龜孫子!太他姥姥的嚣張……哎呦喂!”小侍衛雙手叉腰對着遠去的馬車正準備開罵,不料後屁股上狠狠挨了一腳。

“小兔崽子,你不想活爺爺還想活呢!也不看看那是誰家的馬車就敢攔!”城門官一邊瞪着布滿血絲的眼睛低聲斥責,一邊膽戰心驚地看了看那馬車的背影,“睜開你的狗眼仔細瞧清楚,那可是太守府的馬車!”

就在這時,原本遠去的辘辘車輪之聲又逐漸清晰起來。也不知是什麽原因,那太守府馬車行了不遠又原路退回來,停在城門口。

城門官見狀立刻變了臉色,小心翼翼地将裝滿銀子的錦袋向懷中更深處藏藏好,然後堆着笑臉恭敬地迎了上去。

馬車內,一柄折扇伸出來,慢悠悠将簾子挑起,露出裏面笑得一團和氣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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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王大哥,多日不見,氣色不錯哦!”

“嘿嘿,王胡子托太守大人及公子的福,這把老骨頭還夠硬朗!”

“嗯……”馬文才點頭,然後目光又“不經意”掃過王胡子肚子某處凸起的地方,疑惑道:“咦?王

大哥莫非感染了什麽惡疾?”

“沒……沒有啊!大胡子結實着呢,哈哈,哈哈哈……”王胡子幹笑。

“哦?是嘛!”馬文才做關切狀:“這身體的事可馬虎不得,王大哥快走近點讓我仔細瞧瞧,別真是得了什麽病!”

王胡子硬着頭皮靠近馬車。馬文才支着頭耐心等,等王胡子終于一丁點一丁點地挪到他夠得着的地方,便探出胳膊,用折扇的扇柄敲了敲王胡子身上凸起的地方。

“這裏……可真是病得不輕啊!”馬文才憂心忡忡,“嗯,我看怕是要危及性命呢!”

王胡子感到那折扇扇柄從自己的肚子慢慢滑到脖子上,特制的扇骨冰涼鋒利,若即若離地圍着他的喉嚨口轉,吓得他面如死灰,腿一軟立刻撲倒在地,十分麻利地從懷裏掏出錦袋,雙手奉上,很識相地配合道:“公子醫術超群,還請救屬下一命啊!”

馬文才點點頭,接過錦袋掂了掂,滿臉慈悲,對王胡子語重心長道:“這就對了嘛,萬不可因小失大,看,這下病不就好了?這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說完,太守公子将那一大包銀子揣進袖子裏,折扇擡了擡,馬車又徐徐前行。

王胡子眼睜睜看着還沒來得及捂熱乎的銀子被搶走,欲哭無淚。

……

梁山伯抵達上虞縣之後,首先要拜訪的便是當地第一大戶,祝員外府。頭天晚上遞過拜帖,第二天一早便帶了禮物前往祝府。不料轎子還沒擡到地方,便見那尾随自己來到上虞的馬文才急慌慌跑來,擠進他的轎子。

“山伯~”

“文才兄?”梁山伯向轎子裏面挪了挪,離馬文才稍微遠一點。

“山伯~~”馬文才又向前湊了湊,可憐兮兮地看着梁山伯,“山伯這次一定要幫我!”

“哦?文才兄何出此言?”

“哎,文才寂寞半生,能懂我之人少之又少,除山伯以外恐怕就只有那日與你我相聚于晉水書閣的祝公子了。”馬文才滿臉悵然,眼神迷離地看着遠方,“但我惡名在外,深恐那祝公子得知我真實身份産生偏見,不屑與我深交。所以當日初次見面時情急之下冒用了山伯的名號,實在慚愧。”

“文才兄這是怎麽說的,你我兄弟相稱,區區小事,何必見外?”

“山伯當日沒有在祝兄弟面前道破,文才實在感激不盡!”馬文才對梁山伯拱了拱手。

“能為兄解憂,乃山伯之幸。”梁山伯回禮。

馬文才感動:“那……文才還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山伯可否答應?”

梁山伯微笑:“文才兄但說無妨。”

“既然你我身份在祝兄弟面前已然互換,那……既然到了上虞縣……”馬文才意味深長地看着梁山伯,後面的話沒說出來。

梁山伯立刻會意,揚了揚眉毛,“文才兄的意思是……把這戲繼續演下去?”

馬文才大感欣慰,拍肩狀:“山伯不愧為文才知己!”

梁山伯微微蹙眉,思考狀:“如此……”

“怎樣?”

“也并非不可。”梁山伯回答。“只是……”

“如何?”

梁山伯擡眼看了看馬文才,表情高深,“只是文才兄莫要後悔。”

馬文才眯眼瞧了瞧梁山伯,目光閃爍,“豈有後悔之理?”

……

祝府外廳,梁山伯與馬文才被祝家仆從讓到座位上,一邊喝茶一邊等祝老爺出來會客。

馬文才翹着二郎腿将茶碗端起,揭開茶蓋往裏面一看,不禁皺眉,怎麽號稱上虞第一戶的祝家待客的茶水如此不上檔次,僅中等的鐵觀音而已?于是淺嘗了一口便放到一邊。再扭頭看向梁山伯,只見他正用茶蓋輕輕刮着茶葉,細細品茗。而與此同時,空氣中一股淡淡的清香飄來,馬文才抽着狗鼻子嗅了嗅,那清醇持久的嫩香正是上等的西湖龍井!

所謂進門都是客,想不到他祝府竟然看人下菜?!

馬文才張了張嘴,梁山伯擡起眼向他投以警告的一瞥,于是他終是忍下這口氣,默不作聲地縮到一旁郁悶喝茶。

一盞茶的功夫過去了,又有個衣着比剛剛精致一點的上等仆人出來,向梁山伯施了一禮,恭敬道:“公子,老爺有請。”

馬文才這時早已等得不耐煩,撣了撣衣服正準備起身,卻被那仆人攔住。

“這位梁公子,我家老爺只請了馬公子,還請您稍等片刻。”

馬文才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什麽?可我和馬公子是一道的呀!”

“還請您稍等片刻。”仆人不卑不亢地重複,禮數有加。

簡直欺人太甚!想他馬文才何曾受過這種窩囊氣!

太守公子雙拳緊握剛要發飙,旁邊一只手卻輕輕按住他,“山伯,既然主人發話了,你就暫且等一下吧。若是唐突了祝員外,恐怕以後也無緣再與之結交了!”

梁山伯特地把“結交”兩個字說得重了一點,馬文才一聽之下便明白其言外之意,仿佛一盆冷水兜頭澆下,火氣一點都沒了,蔫巴巴地坐回了椅子。

眼看着梁山伯被請進了內院,外廳裏只剩下

馬文才一個人,感覺分外凄涼。

侍奉茶水的仆從又給他端上一杯茶,這杯茶比剛剛還不如,雖然還是鐵觀音,但味道卻淡了許多。馬文才抿了一口,剛剛消下去的火又騰地竄上來,大袖一揮将茶盡數潑了出去。

然而,他發脾氣歸發脾氣,該沒人搭理他還是沒人搭理他,于是在地上轉了幾圈之後,便只好沒趣地坐回冷冰冰的板凳。

與此同時——

梁山伯進了內院後,祝員外便立刻正裝出迎,笑得一張老臉春花怒放,急忙招呼下人端上格式珍稀果品。

“久聞太守公子大名,祝某有失遠迎,失敬失敬!不知公子偏好,在下特地準備了西湖龍井,洞庭碧螺春,廬山雲霧,君山銀針,黃山毛峰……哎,敝府在吃用上粗俗慣了,公子可不要見怪啊。”

因為實在閑得無聊,馬文才這才想起自昨天中午就沒正經吃過飯,頓覺胃裏空空。他四周看了看,便把事先端上來招待他們的瓜子磕了個幹淨,又見果盤裏還剩下兩塊點心,也抓起來幾口吞下。不想那點心分外噎人,他吃得又急,只覺得嗓子眼裏被卡的難受。但之前那杯茶已經被他潑了個幹淨,于是到門口喊了一聲“來人上茶”。等了許久沒人鳥他,又扯着脖子接連喊了幾聲,卻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馬文才無奈之下只好回去拿起那已經空了的茶杯,仰着脖子往嘴裏空了空,用舌尖小心翼翼地把裏面一滴緩緩下滑的冰冷茶湯勾出來,稍微潤了潤嘴唇。

人餓的時候,要麽不吃,要麽吃飽。幾塊又冷又硬的點心下肚,馬文才他更餓了……

與此同時——

梁山伯被祝員外熱情招待共進午餐,什麽山珍海味獨家秘制全都端了上來,旁邊還有家養的伶人彈琴唱曲,兩人舉杯暢飲,相談甚歡。

“公子,你嘗嘗,這是從氐族運來的山羊,刷了三道蜜汁兩道黃酒烤制而成,外酥裏嫩香而不膩。還有這個,新鮮的清蒸鲑魚,用的是敝府的廚師祖傳的配方……”

日頭漸漸西斜,正午一過,陽光便從外廳撤了出去,時已入秋,四敞大開的門廳裏竄堂風嗖嗖地刮,馬文才早上和梁山伯一起坐轎子來的,所以身上穿的衣服挺單薄。

沒過多久,他便瑟瑟發抖,忍不住把腿也拿到板凳上,就像長工一樣抱着胳膊蹲成一個團,把半張臉埋在膝蓋裏,只露一雙眼睛看着外面,想象着那一身男兒裝的祝家小姐從門外緩步走來,對自己會心微笑……

與此同時——

酒足飯飽之後,祝員外看天色轉陰,連忙叫人把暖爐擡上來

,一時間屋子裏溫暖如春。一來二往,祝員外與這位初相見的謙謙公子熟稔起來,老頭子眯起了狐貍眼,以長輩的口吻拉住梁山伯關心起了人生大事:“馬公子儀表堂堂,木秀于林,不知可曾娶了內室……哦,沒有?哎,雖說男兒需以事業為重,但古人雲成家立業,先成家方可後立業,公子也不可拖得太久啊,呵呵呵……”

馬文才他又冷又餓,從懷中拿出了昨天自王胡子那裏搶過來的一大包銀子。

他拿出一錠銀子擺在面前,恍惚中仿佛看見了眼前有熱氣騰騰的小籠包,燒雞,蜜汁山羊腿,脆皮烤乳豬……他剛想伸出手去抓,發現那些東西都不見了,而手中新鮮光亮的銀子也因為與空氣中的氧結合而變得暗淡無光。

于是他又拿出了一錠銀子,雪白的銀光晃花了他的眼,他看到了金絲暖爐,貂皮鬥篷,加厚羊絨毯……他又想伸手去拿,那些東西又不見了……

他把袋子裏的銀子都倒了出來,這一次,他看見了一張美麗的笑臉,烏黑的眼眸有如兩灣水銀,充滿了靈氣……

“英臺……”他深情地望着那張臉,不禁輕輕喚出了聲,“我餓……”

說完,馬文才便“咚”地一聲從椅子上栽倒在地上,餓暈過去了,臉色蒼白,嘴邊還帶着幸福的微笑。

祝府的仆人聞聲奔進來,看到躺在地上的馬文才之後立刻上外面招呼了兩個健壯的家丁,讓他們把他拖走。

仆人看了看那散落一地的銀子,鄙視地皺了皺眉,嫌棄地把銀子塞回那繡有“梁”字的袋子,扔到馬文才身上,搖着頭罵了句“銅臭賈人”,便沒事一般該幹嘛幹嘛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咳,本章結尾向著名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致敬~~

著作權法規定,對作品的保護及于作者的一生及作者死後50年,話說安大叔應該已經離開我們50年了吧……所以不算抄襲哈!(^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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