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葬禮

冬奴在服侍安永穿好喪服之後,見自家公子只顧恹恹出神,便忍不住多嘴問道:“公子,現在大小姐的靈堂上正在行朝哭奠,朝食後您要不要去看一眼?”

安永聽了冬奴的話後暗自心想,自己雖與崔府的大小姐毫無感情,但是自己已借用了崔永安這具身體,那麽道義上她就是自己的親妹妹,作為禮節也應該去祭拜,于是便對冬奴點了點頭。

冬奴見公子答應了,便立刻伺候安永吃早餐。因為安永沒法咀嚼食物,早餐準備的是流質的鲫魚羹,冬奴一邊奉食一邊對安永解釋道:“這鲫魚羹是夫人吩咐準備的,夫人說公子您需要補身,就不用為大小姐守禮減食了。”

安永聽不大懂冬奴的意思,索性任由他安排。

早餐後安永走出內庭,留意到冬奴牽來的羊車也被換上了缟素裝飾,就明白自己遇上的葬禮是一場猝然而至的變故,以致整座崔府都措手不及,直到今天才将治喪的用具準備整齊。他坐着羊車前往崔府大小姐生前居住的院落,一座屬于這個時代的名媛千金的深閨——庭院藏在崔府深處,精致典雅的花園裏豎着秋千架,豢養的白兔和走禽此刻已被關在了竹蔭下的漆籠裏,正驚恐地望着院中來來往往的陌生人。

安永下車走進內庭時,便已聽見靈堂中傳出隐隐的哭聲。他脫鞋登堂,第一眼就看見堂前用竹竿挑着一面白色的長幡,上面寫着“崔神愛之柩”五個字。他的母親正在靈堂中主持祭奠,依舊是身姿挺拔、面容肅穆,在一片恸哭的人群中顯得尤為突出。

安永不知道這個時代的母子之禮,因此只能垂着眼低下頭,默默走到母親跟前停下。

崔夫人見安永進入靈堂後,直直走到自己面前都仍未行禮,劃着歲月印跡的眉頭只是牽動了一下,卻沒有作聲。她清楚兒子受的委屈,做母親的,哪有不心疼自己兒子的呢?她看着兒子病後消瘦的身體、蒼白的氣色還有緊攏的雙眉,想到他昨夜歸府時鬧出的動靜,哪還忍心再斥責他的任性失禮?

“來吧,去見你妹妹最後一眼,後天她就要下葬了。”崔夫人一邊對安永說着,一邊牽起他的手,将他引到靈柩前。當安永看清棺中躺着的少女時,他一直低落的情緒瞬間降得更低——棺中的少女不過十六七歲,因死亡而青紫變形的臉仍能看出清秀,可想而知生前一定是個明豔動人的姑娘。這樣的姑娘會因何而死?安永盯着少女脖子上深深的勒痕,一顆心寒得令他渾身發顫。

他情不自禁退後一步,為這素不相識的少女動容,這時身後人群的悲泣聲洶湧入耳,惹得他雙眼中也浮上一層淚。

“阿寧,”母親站在他身後扶住他的背,平穩的聲線出奇地冷靜,“毀不滅性,乃聖人之制。你妹妹為官家守節,也算死得其所。”

安永僵着身子聽完母親無情的話,始終沒有回頭給她任何回應。

能将一個花季少女逼上絕路的教條,無論出于何種理由,都不會代表着正義——這就是他安永的邏輯。在這個邏輯之下,沉痛哀戚的祭奠就變得無比虛僞,安永無聲地環視着眼前這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一瞬間明白自己只有逃離。

心裏想着雙腳就已行動起來,他低着頭退出靈堂,中途不與任何人對視或者道別。他這般無禮的舉動讓在場所有人都側目,卻沒有一個人覺得他有錯——永安公子怎麽會有錯呢?國破人亡之下,表現得比他還任誕忿狷的大有人在。

安永悶頭走得很急,一路沖到外庭,當意識到冬奴正惶恐追随在自己身後時,他才後知後覺地停下腳步。疾走牽動了私密處的不适,令安永分外尴尬,他懊喪地歪坐上羊車回自己的庭院,閉門休養了兩天,才勉強能夠應付崔家大小姐的葬禮。

下葬當天一早,白馬靈車便載着靈柩前往墓地。四十名從士族子弟中挑選出的挽郎俊俏可愛,牽着引車索緩步走在車前,一路高唱着安永聽不懂的挽歌。新豐城中趕來會葬的高門士族不計其數,缟素冠蓋一時充塞長街,又有雪片似的冥錢漫天飛灑,一眼望去蔚如銀瓊世界。

安永坐在牛車中,跟随着送葬隊伍前往崔氏的家族墓地。貴族繁冗的禮節時刻考驗着他的耐心,嘈雜的人聲更是将葬禮原本就緩慢的節奏拉得無限長。因為隊伍要出城,沿途撒了不少避邪的粉末,安永嗅着那股刺鼻的味道,心情煩躁地望着車外解悶。

這一路除了前來會葬的親朋好友,他還看到爬滿了水痕的房屋矮牆,整座城市依舊滿地泥濘,在隊伍出城的時候,一段被沖毀的夯土城牆赫然映入安永的眼簾,這損毀的巨大缺口有五十多米長,足以使整座城池失去防禦能力,因此此刻正被重兵把守着。這些顯然比一幫素不相識的親戚更要吸引安永,他在車中看着城下士兵們充滿敵意的目光,猜測這座城市也許是剛剛經歷過一場洪水。古代城市的防洪能力并不發達,這樣的浩劫應當并不鮮見,災後如果善後措施不力引發疫病,難民的死傷就難以控制了。

安永皺起眉,這才悟出那些用來避邪味道刺鼻的粉末,可能是用來預防瘟疫的藥粉。

崔氏的家族墓地坐落在新豐城外的一座山崗上,當隊伍到達墓地之後,安永被仆從簇擁着下車,一路觀察着衆人的舉止,漸漸就明白自己該如何應對了。冬奴片刻不離地侍奉在他左右,總是先一步報出向他走來的人是何種身份,今天他的父親告病沒有出席葬禮,每個人都是先同他的母親行禮,再走來向他問候。

這個時間差對安永非常有利,他迅速學習到了平輩和長幼間的禮儀——他所處的時代真是一個多禮的世界,僅僅是一個見面打招呼,就被輩分、性別、尊卑、血緣遠近等等細分成十幾種,好在同族中有安永的近親平輩,他有樣學樣地模仿了一會兒,大致就沒有再出過錯。

其實稍稍的反常和滞澀并不會給安永帶來很大的麻煩,因為近來發生在他這副身體上的變故實在太多。國破家亡除了通常的意義,在他身上又被賦予了別樣的色彩——與他一向親密的官家被俘虜,胞妹遭新來的暴君逼婚後自殺,連他自己都咬舌自盡險些喪了性命——經歷過這些,人多少都會改變些心性 吧?

安永對周遭投來的目光不以為意,這時原本井然有序的葬禮卻忽然起了一陣騷亂,從宮中發出的黃衣使者不請自來,十幾騎快馬馱着錦帛珍寶來到崔神愛的靈柩前,為首的宦官下馬後對崔夫人宣旨道:“官家聽聞今日貴府出殡,特命下走送來赗赙助葬,還請貴府上下節哀順變,珍重金玉之軀。”

說罷那宦官令左右将赗赙一一送到崔夫人面前請她過目,只見蜀錦白絹明珠寶玉,都是宮中珍品。衆人看在眼中,心裏雪亮,知道這是賊掠來的東西,如今反送給他們作人情,怎不叫人齒冷?

為首的宦官冷眼看着崔府收下財物,瞄了安永一眼,又捧過一只大方漆盒來,走到他面前:“永安公子,這是陛下吩咐下走交給您的,請您務必過目。”

安永将漆盒揭開,只見裏面疊着一沓衣裳,上面又壓着幾塊玉佩,叫人看着眼熟。倒是崔夫人最先将那盒中的衣物認了出來——這是她當日親手為兒子穿戴的衣裳,豈能印象不深?!

“那……那狗彘……”素來以優雅示人的貴婦人這時候氣得面如金紙,挺拔卻單薄的身子虛晃了兩下,竟向前直直栽倒。安永見狀立刻伸手将她抱住,這時衆人亂作一團,有只顧哭喊的也有忙着遞藥的,漸次大家也琢磨出了新皇帝送這衣服的意味,卻出于懼禍的心理,誰也不敢作聲。

崔夫人因為氣急攻心一時暈了過去,在衆人手忙腳亂的救治下,不多時便悠悠醒轉。她沒有像其他弱女子那樣一醒來就哭天嚷地,只是睜大了眼睛,緊緊盯住自己的兒子。這時天際忽然落下一陣細雨,安永在她的目光下站起身來,退出亂紛紛的人群,轉身看向捧着漆盒的宦官。他看出了宦官眼中的狡猾世故和幸災樂禍,舌根微微一顫,想說點什麽卻終究沒能開口。

最後他只是靜靜地搖了搖頭,指指自己身上的喪服,将那只漆盒重新阖上,退還給宦官。

其實對于奕洛瑰這番居心叵測的行為,安永并沒放在心上,要他這樣一個從現代過來皮糙肉厚的大男人,為了幾件衣服覺得羞辱,實在是件可笑的事,何況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想做。安永側過頭,從山崗上向下鳥瞰遠處的新豐城——只見被損毀的城牆外,是許多密集的民居,那裏受災非常嚴重,許多人正在城西的一條河堤上搶修。

此刻他急于知道這座城市之前發生過什麽,卻不能開口問任何人,也許書架上的那只信盒,可以幫他找到點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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