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清泉

安永一路踉踉跄跄,逃也似的跑出深宮。他就像一個丢盔棄甲的逃兵,衣容不整六神無主,也顧不得宮人的側目。好在沿途沒人攔阻,大家似乎都心照不宣地給永安公子讓出一條路,放他逃出生天。

一出宮門,安永遠遠便看見了等候在宮外的冬奴,他立刻掩緊了衣襟,在夜色中趔趔趄趄地走上前去。冬奴一見自家公子身上衣衫不整,再看他滿臉慘白的模樣,心底頓時曉得公子受了委屈,恨得臉紅脖子粗,圓溜溜的雙眼硬是忍住眼淚,啞聲道:“公子,冬奴扶您上車,我們這就回去。”

說罷他連忙吩咐仆從将牛車牽來停穩,小心翼翼地将安永扶進車廂關好門,叮囑從人道:“回府路上小心緩行,仔細颠簸。”

安永此刻渾身狼狽,再顧不得什麽繁文缛節,徑自蜷縮着睡在狹小的車廂中。牛車一路走得緩慢,不時在宮道上輕微的颠簸,硌得他渾身難受。

他透過車窗望着天上慘白的月亮,月光透過栅條細碎地撲在他臉上,晃得他一陣頭暈目眩。渾身在冷戰中發出一層粘膩的冷汗,冷汗潸潸,他的心也掉進寒冷的谷底,空蕩蕩盡是茫然。

這一切的遭遇,沒人能為他點透前因後果,只有受辱的感覺如此具體又真實,讓他恨得咬牙切齒!口中的傷口猛然一痛,湧出一股滾熱的鹹腥味,疼得安永兩眼蒙上一層霧水——現在不能再想了!再想也無濟于事,只會讓他瘋掉。

早在回府的途中,冬奴就已吩咐仆從先一步趕回崔府張羅。因此當安永一下牛車,四人擡的步辇就已經等在了門口。頹喪的安永這時已沒心思顧慮,在冬奴的扶持下歪倒在步辇上,一路悄然無聲地被擡進自己的院落。

此時正值夜深,被汗水浸濕的裏衣薄薄貼在他身上,凍得他渾身瑟瑟發抖。好容易進了溫暖的內室,安永剛想常舒一口氣,心裏卻突然咯噔一聲叫糟:

報應來了!

安永一張臉頓時又青又白,他飛快地從簇擁中突圍,沖進廁所,肚子疼得讓他差點倒頭栽進坑裏。折騰了好一會兒後,他才氣喘籲籲地從裏間出來,這時冬奴已備好了熱水。

用來洗頭、臉、手、足的溫水分別盛在大小不同的容器裏,幾個盥洗步驟由多名仆從同時進行,安永閉着眼睛躺在一張特制的小床上,精疲力盡地攤開四肢,這時倦意襲身,讓他昏昏欲睡。

他竟累得無力去回想不久前的不堪和羞辱。

盥洗後才是供人享受的沐浴,冬奴機靈地遣散其餘仆從,獨自伺候安永泡進香湯裏。可惜這一整天接踵而至的變故打消了安永所有探索新事物的好奇心,短暫沐浴後他換了一件香軟的單衣,倒進床裏悶頭就睡。

也許是之前受傷的時候睡得太多,或者夢裏的自己太過不安,當安永再度睜眼醒來時,竟發現一室昏暗天還沒亮。他在被子裏安穩地躺着,被濃郁的夜色重重包裹,這才讓他放松了緊繃的神經,躲在安全的角落回想皇宮裏那段夢魇般的經歷。

腦海中奕洛瑰面帶譏嘲,刻毒的話言猶在耳,讓安永再度難堪地顫抖起來,然而他除了渾身發顫,一時也想不出任何應對的方法。

他忍住氣恨搜腸刮肚,仔細回想奕洛瑰說過的每一句話,竭力從那些言辭斷裂的邏輯中拼出點頭緒——那個像極了沈洛的皇帝,對他這副身體的主人絕無半點尊重,甚至曾将他逼到咬舌自盡的地步。盡管如此,強權施加的迫害也沒能減輕,他甚至要求這副身體一醒來就進宮接受侮辱,還險惡地安排了第三人旁觀——要不是他這局外人陰差陽錯地介入,事情定然又會演變成一場慘烈的争鬥,這個人到底得有多恨才會如此?不,他看自己的眼神裏并沒有恨,有的只是嘲笑和玩弄,他到底是窮極無聊還是別有目的?

安永不禁想起那個癱瘓在折疊椅上的奇怪男人。他竟會因為目睹自己受辱而流淚,可見一定是與這身體的主人關系匪淺,那個叫尉遲奕洛瑰的皇帝有直呼過他的名字,似乎是叫作司馬澈,這個司馬澈又是什麽人?

安永皺着眉努力思索,忽然想起奕洛瑰大笑時對那男人說的話:“司馬澈,你的那幫太醫果然有些本事,叫他們用針把你紮得又癱又啞,當真一點都不馬虎!”

司馬澈的太醫……太醫指的是皇宮裏的醫生,能擁有太醫的人當然就是皇帝,可尉遲奕洛瑰才是皇帝啊。

安永皺起眉,想到奕洛瑰口口聲聲叫他中原人,而他的母親又叫奕洛瑰為蠻夷,這樣的不臣之心……安永突然想到一個可能,能夠解釋所有的矛盾——為何他會咬舌自盡,為何他的父親想要殉國,為何這座城市裏會有大批士兵——因為這個國家剛剛改朝換代,那個尉遲奕洛瑰是新的皇帝!

而被俘虜的亡國皇帝,莫非就是那個被太醫折磨得又癱又啞的司馬澈!?

安永被這個想法刺激得翻身坐起,在黑暗中睜大雙眼——如果這猜測沒錯,自己必然和司馬澈也是關系匪淺,這對他來說簡直就是一場災難!眼下遭受的一切只怕僅是冰山一角,未來還不知道有多少噩夢在等待着自己。

安永想到這裏便再也按捺不住,于是悄悄摸索下床,內室中一片昏暗,好在外間還點着一盞燈,有蒙蒙的光亮透過屏風照來,讓他足以看清腳下。安永蹑手蹑腳地走出內室,在繞過外室的屏風後,就看見冬奴正趴在外間榻上睡得正熟。

他小心不吵醒冬奴,借着燈光四處轉悠,打量着室內的陳設。架上的書卷讓安永心中一動,于是他輕輕抽出一卷打開看,只見軟軟的紙頁上滿是漢字,雖然是繁體,卻并不難辨認。安永慶幸自己好歹能看得懂繁體,可是書面上的文言文還是太艱深,他皺着眉将書放下,随意浏覽了一下架上的藏書,這時忽然留意到放在架上的一只漆盒。

這漆盒素面光滑,四角被打磨得圓圓的,很惹安永喜歡。于是他忍不住揭開盒子,就看見盒中放着一沓書信一樣的字紙,他抽出其中一頁展開看了,見題頭寫着敬啓者永安,接着跳開內容直接看落款,發現寫着清泉兩個字。

清泉是誰?安永無從而知,只好往下讀信。信中先寫了戰事緊張、京城恐怕不保;又寫了城中饑馑,特以稻米一百石相贈;最後是殷殷關切,用詞纏綿悱恻,像極了情書。然而最特別的,是寫信人的自稱都用了“朕”字。安永歷史再差,也知道朕字是皇帝專用的,那麽這個清泉會不會是……安永想的太過入神,漸漸竟忘記了自己碰出的輕響,直到身後響起一聲脆生生的“公子”,将他吓了好大一跳。

安永回過頭,就看見冬奴不知何時已醒來,此刻正滿臉沮喪地站在他身後。

“公子,您在思念陛下嗎?”冬奴惺忪的睡眼無神地睜着,小臉上挂着點委屈,在燈下望着安永問。

安永以為他指的是尉遲奕洛瑰,連忙搖搖頭。

“不是思念陛下,公子為何這時候還在翻看陛下給您的信呢?聽說陛下已經被那蠻夷狗賊囚禁了起來,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他,”冬奴皺着眉徑自嘟哝着,忽然又回過神似的哎呀了一聲,“哎呀,現在冬奴已經不能稱呼官家為陛下了……可是冬奴才不想叫那蠻夷狗賊為陛下呢,陛下在冬奴心目中永遠只有一個。”

安永望着冬奴懵懂的圓臉,心想有其主必有其仆,以崔永安的忠貞,教育出如此忠君愛國的娃娃自是不在話下。于是他不禁伸手拍了拍冬奴的腦袋以示安慰,渾不覺此舉在這小毛頭心中引發了多大的震撼——哇咧咧公子他第一次摸冬奴的腦袋啊!

安永喝了些冬奴備下的湯水後就回了內室,見天色還早便又在床上躺下,閉上眼小睡了一會兒。再度醒來時天已大亮,他剛坐起身,就看見冬奴捧了盤白色衣服跪在他面前道:“公子,您的成服已經趕制好了。”

安永不知道成服是什麽,詫異地看着盤中像是粗麻布做成的白衣,直到冬奴服侍他穿到一半的時候才忽然醒悟,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穿的是喪服,卻不知道是為誰而穿。府中還有多少變故是他不知道的呢?

這時就聽冬奴在一旁道:“這些天公子您因為受傷昏迷,還沒有參加過大小姐的朝夕奠呢。後天大小姐就要下葬了,今天晚上的既夕哭奠,您別太傷心,好歹要當心自己的身體。”

安永默默聽着冬奴的話,忽然腦中一閃,冒出了“母親”紅着眼睛對自己說過的一句話:

“你妹妹是好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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