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早朝
這天傍晚安永回到崔府時,受到崔府上下夾道歡迎,簡直受寵若驚。崔夫人一如既往領着一衆女婢,施施然走到安永面前擡頭望着他,兩眼中滿是欣慰:“阿寧,聽說你已經能夠說話?”
安永點點頭,對着崔夫人行了一禮,開口道:“崔寧不孝,令母親擔心了。”
崔夫人眼眶倏地一紅,趕緊低頭收斂情緒,執起安永的手領他往府中走:“如今我聽着你的聲音,好似的确與以往不同了,看來還要将養才是。”
說罷她便将安永交給冬奴,一邊看着兒子坐進羊車,一邊仔細叮囑他道:“平日還是不要多說話,往你院中送去的補品記得都要吃,不要為服喪勞神損身,相信你妹妹有靈,定然也希望你能多加珍重的。”
安永點點頭,拜別了母親後又去向父親問安。他的父親倒沒有對兒子的康複表現出任何開懷的情緒,依舊是喝得醉醺醺的,閉着眼對安永愛答不理。安永對此也不以為意,他一直思量着該如何去向奕洛瑰請命,在回到自己的庭院後,冷不丁對冬奴開口:“明天我要進宮。”
冬奴被他的話吓了一跳,答話時聲音竟忍不住發顫:“公子,您進宮做什麽?”
“當然是去見皇帝。”安永想當然地回答,随即又皺眉,“只是沒有诏命,一般人是沒法入宮的吧?”
他旋即想到自己也不是一般人,作為任職于工部的朝廷命官,他自身就具備見皇帝的條件——那就是上朝。安永醍醐灌頂,趕忙又吩咐冬奴:“明天我要去上早朝,記得幫我安排好,多謝了。”
這一下冬奴的臉豈止是花容失色,簡直是如喪考妣了:“公子,您是不是去了一趟大渠,累着了?”
實際上他想問的是,公子您是不是中邪了:“公子呀,如今江山易主,且不說宮中還有沒有早朝,就算有,上位坐着的也不是大魏的皇帝,您上得算哪門子的早朝唷?”
安永笑了笑,安撫着糾結的冬奴:“這些都不重要,我只是想名正言順地進宮去。”
冬奴完全不能理解自家公子的所作所為,他直覺這一切都與公子去了一趟大渠有關,可是去了一趟大渠,又能說明什麽呢?冬奴有一切做下人的自覺,不該問的不問、不該想的也不想,反正無論公子說什麽,他都答應着就是了。于是冬奴吸吸鼻子,不無哀怨地嘟哝道:“既然公子您要上朝,明日寅時您就要起身了,今晚就趕緊歇息吧。”
安永對寅時具體是幾點沒有概念,直到後半夜天還沒亮就被冬奴叫起床時,才深深體會到當官的辛苦——公務員不都應該是朝九晚五外加午休兩小時的嗎?他昏沉沉的腦袋直到漱洗後才逐漸清醒,心下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不太滿意,昨日不過是跑了一趟大渠,今天早起就感覺到辛苦,未免也太不濟事了。
安永強打起精神,用罷早餐後便出府往皇宮去。這一路天都未亮,牛車在闌珊的夜色中緩緩前行,崔府的從人們挑着白色的絹燈籠,為黑沉沉還在睡夢中的新豐城照亮了一個小小的角落。安永透過車窗凝視着前方深遠的夜色,卻什麽也看不清,在這無垠的洪荒中他忽然感覺到自己的渺小,于是一股壓力向心口襲來,讓他一瞬間打定了主意去做點什麽,才好向這個世界确認自己的存在。
牛車到達皇宮時,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迎接他們的竟是一片燈火通明。安永還沒下牛車,就見幾名宦官匆匆向自己跑來,臉上竟滿是喜色:“永安公子莫不是來上早朝的?”
安永一愣,不自覺點了點頭,幾名宦官便立刻拜下,歡天喜地的唱禮:“下走恭請永安公子!”
安永被這莫名其妙的排場整得一驚一乍,直到他走入朝堂太極殿,才赫然明白自己為何受到如此禮遇。
整個朝堂上只坐着尉遲奕洛瑰一人。
盡管如此,他依然一絲不茍地穿着天子衮服,在禦座上擺出君臨天下的姿态,嚴陣以待。
安永四顧左右,再擡起頭望着奕洛瑰,遲疑地問:“難道一直沒人來上早朝嗎?”
“你不是來了嗎?”奕洛瑰挑着唇角笑了,站起身,離開禦座緩緩走到安永面前,“你總算是開口了,崔永安。你若真把舌頭給咬掉,就是我的罪過了,所以現在聽着你說話,我很為自己高興哪。”
安永不理會奕洛瑰的嘲弄,一徑望着他,說不清心裏是個什麽滋味:“你就這樣,天天在這裏等着上朝的人來?”
“是啊。你們中原人不是有句成語叫作‘守株待兔’?我就守在這裏,倒要看看你們這幫離不開富貴的人,能不屈到何時?不過既然你來了,今天就可以上朝了。”奕洛瑰的眼睛藏在晃動的冕旒後面,因此只看得到他邪邪一笑,跟着他遣退了宮人內侍,只留下自己和安永兩個人在殿中,這才滿意地轉身回到禦座上,居高臨下看着安永,帶着笑朗聲道:“崔愛卿,何事啓奏?”
安永一時可學不來朝臣的官腔,他仗着此刻朝堂上就自己和奕洛瑰兩人,于是索性用閑拉家常的方式,打開了話匣子:“臣聽說,陛下原先是柔然部的首領,而柔然部的都城,是一座名叫‘雲中’的城邦?”
他的說話方式果然令奕洛瑰皺起了眉毛,怫然不悅道:“別聽說了,我那點老底,你們能不清楚?你說這些是什麽意思?”
安永并不正面回答奕洛瑰,反倒先問他:“柔然打下了大魏的江山,以後還打算回去嗎?”
奕洛瑰立刻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安永,沒好氣道:“你有病嗎?或者還是你覺得我有病?”
安永也知道自己讨了個沒趣,自我解嘲地笑了一笑,繼續問奕洛瑰:“陛下既然打算統治大魏,那麽新豐城,仍會做新王朝的京都嗎?”
奕洛瑰這才有點明白了安永的心思,于是笑起來:“如果定都中原,新豐城裏什麽都是現成的,我何樂而不為?再花精力去建一座京城,我可不是冤大頭。”
還有一些話奕洛瑰并沒有說出口。其實從占領新豐的最初一刻,他就已經決定在這裏建立自己的王城。從雲中遷都到新豐的計劃一直在進行,實際上留守在雲中的柔然舊部,一支包含了王族成員與祭司的隊伍,近期就會抵達新豐。
“微臣自幼在新豐城長大,對這座城市自然有着深厚的感情,”安永為了聲情并茂,編了個無傷大雅的謊,向奕洛瑰進言,“新豐城受戰火重創,多處亟需重建,既然陛下打算在新豐城定都,何不好好建設它?這樣無論對哪一方都有益處,是雙贏的好事。”
“雙贏?”奕洛瑰覺得這個詞很新鮮,含在嘴裏咀嚼了一遍,“你今天能特意對我說這番話,必然是有備而來,說說你的打算吧。”
安永見奕洛瑰對自己的計劃有興趣,立刻答道:“新豐城敗于水攻,為了不至重蹈覆轍,首要一點就是防治水患。對此微臣有三點建議:一是加固加高現有的千金渠,增強大渠的防洪能力;二是為沒有城牆保護的外郭修築一道城牆,作為保護內城的屏障;三是加固內城的城牆,完善城內的排水渠道。陛下若是認為可行,就把這事交給臣去辦,可好?”
奕洛瑰是騎在馬上打天下的人,對興修水利能有什麽意見?他聽了安永的話,只覺得條條務實合理,當然會點頭同意。更何況永安公子此刻這番作為,與出仕無異,簡直是幫着他掌了中原士族一記耳光,他又豈會阻撓?
奕洛瑰一想到此,一種揚眉吐氣般的愉快就從內心深處油然而生,引得他眼角眉梢都飛揚起來。于是他忍不住俯下身子望着殿中的安永,饒有興味地問:“崔永安,今天你這一番作為,是不是意味着已經向我投誠?”
安永聞言一愣,不禁想起了陶鈞對自己的告誡,心口頓時有些難受。可是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不願違心,因為權力鬥争對他來說,永遠都是次要的玩意。安永仰視着此刻高高在上的奕洛瑰,眼中滿是憐憫地搖了搖頭:“微臣不是向陛下投誠,而是向新豐城投誠。有些話,臣說了陛下一時也未必明白——可是陛下,您只需要知道,當洪水來臨的時候,無論是誰,都只能依靠這座城市求生,這其中包括蝼蟻,包括雞狗,包括臣自己,也包括了陛下您。”
安永這句話太直率太尖銳,一瞬間讓奕洛瑰只剩下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