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出仕
奕洛瑰面色鐵青地盯着安永,惱羞成怒——這哪裏還是那個會雌伏在他身下不斷呻吟的人?他還是在榻上婉轉求歡時比較可愛!奕洛瑰心中作如是想,深褐色的瞳孔便微微收縮起來,目中滿是狩獵時蓄勢待發的精光——該死的,自己可不能被他激怒,如果此刻就辦了他,讓他殺身成仁,倒把他捧成了英雄了!
既然這崔永安要替自己修建皇城,就無需聽他狗嘴放屁,只管讓他給自己做事就是!
想到此,奕洛瑰的臉色才緩和下來,在平息了怒氣後,原本忿然起伏的胸膛竟輕輕振出一陣笑:“罷麽罷麽,我打下這片江山,倒是為了來聽你說教的?”
安永聽他語調裏滿是戲谑,腳跟不禁往後退了一步,兩只眼卻一直明湛湛地望着他。
這時就見奕洛瑰端坐在禦座上,笑道:“崔永安,如果我記得沒錯,你原先在工部任工部郎中,對否?”
安永點點頭。
奕洛瑰見安永點頭,心下莫名便有些得意,于是繼續道:“崔永安,從今日起,我擢升你為工部侍郎。工部的工、田、虞、水四部,都聽你調令,以便你修建新豐之需,如何?”
安永此行正是為此,一聽目的達成,自然恭敬不如從命:“謝陛下聖恩。不過微臣還有一言,如今在城外修渠的大部分是災民,所以需要戶部撥錢赈濟……”
安永話還沒說完即被奕洛瑰打斷:“這個不難,只要你能說服戶部尚書出仕,一切就照你說的辦。”
安永一怔,意識到奕洛瑰丢給了自己一道難題——要他去說服戶部尚書出仕,他連戶部尚書是誰都還不知道呢。
奕洛瑰居高臨下審視安永,看着他在金碧輝煌的大殿裏茕茕孑立,雙眉緊攏一副被難倒的模樣,心裏竟有種說不清的愉快:“崔永安,我的提議讓你很為難嗎?”
“不敢,”安永低下頭後退半步,謹慎地回答奕洛瑰,“只是說服戶部尚書一事,微臣并沒有足夠的把握,唯有盡力而已。”
“盡力便可。”奕洛瑰在座上挑起唇角,意味深長地目送安永告退。
安永離開後,奕洛瑰孤零零一人留在殿中,閉上眼沉思了片刻。随後他雙目一睜,神使鬼差地喚來內侍,吩咐道:“上一次被我下令棄置的香料,你去承香殿給我好好地燒上一爐。還有,着人把司馬澈押送過去。”
宦官唯唯領命而去。奕洛瑰這才滿意地起身伸了個懶腰,好整以暇地踱步往後宮承香殿去。
此時天還未亮,奕洛瑰棄禦辇不用,踩着秋露一路緩行,及至承香殿時,他想要的一爐香和一個人,都已經被趨炎附勢的內侍安排得無可挑剔。
“多日不見了,司馬澈。”奕洛瑰笑着踏入濃香氤氲的內殿,在缭繞的白色煙氣裏與跪在地上的人寒暄,“看你似乎比前些日子精神,可見傷勢應當痊愈了不少。”
“這得多謝陛下的關照。”司馬澈腮上駭人的傷口剛剛結痂,這使他臉上淡淡的笑容看上去分外詭異。他的臉原本消瘦蒼白,此刻受異香熏着,反倒透出些病态的嫣紅來。
“何需言謝。”奕洛瑰皮笑肉不笑地注視着司馬澈,伸腳踢踢他的膝蓋,“擡起頭來,瞧瞧我這身裝扮如何?”
“陛下威儀赫赫,便是衣繡夜行,也令罪臣不敢逼視。”司馬澈依舊垂着眼回答,語調中波瀾不興,聽在奕洛瑰耳中卻滿是諷刺。
“你這話,只怕得反着聽。”奕洛瑰冷笑,下一刻便俯身湊到司馬澈耳邊,低聲道,“今天終于有人來早朝了,你猜是誰?”
司馬澈面色不改,仍是垂着眼回話:“擇木而栖乃是世間常情,罪臣不意外,也就不好奇。”
“換作他人的确如此,只是這個人,多少會令你意外的,”奕洛瑰在異香中将司馬澈壓在地上,将他衣衿扯開,看他背上歷歷鞭痕,“誰叫他是你的心頭肉,崔永安呢。”
伏在地上的司馬澈眼皮一跳,眼眸深處射出哀切的光來,卻沒有被奕洛瑰發覺。
“果然人要操過一次才能老實,如今他已向我投誠,主動請纓修建新豐,好讓我有個固若金湯的王都呢。”居高臨下的人橫刀立馬,折磨着身下消瘦到脫形的人,自語一般低聲笑道,“不過原以為他會斷了舌頭,誰料如今一開口,卻與從前有些不同,倒是個厲害人。你先前,都是怎麽應付那張嘴的?”
司馬澈咬牙不語,只伏在地上喘着粗氣,忍得十指都摳進簟席裏去。苦捱的時間是無比的漫長,許久之後,當錐心之痛稍稍松解,司馬澈睜開血紅的雙眼,才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幽禁廢帝的碧雲殿。跪在他身旁的內侍正戰戰兢兢地替他擦拭着傷口,素白的帛巾浸在水盆裏,被染上微微的紅。
司馬澈望着盆中血水發了一會兒怔,跟着才長長嘆了一口氣,翻過身子按住內侍的手,閉着眼啞聲道:“去找他,替我捎個信。”
安永出宮時,天還沒有亮。他一廂情願地認為官員下朝後就是回家,因此絲毫未作他想,便登上了等候在宮外的牛車。也幸虧在這多事之秋,誰都無暇去揣度他的異常行止。他坐在晃晃悠悠的牛車中猶豫了好一會兒,末了還是湊到窗邊吩咐冬奴道:“無需回府了,直接去陶水部府上吧。”
他猜測陶鈞此刻還沒上千金渠,不如趁早去找他,商量一下修渠的事。
冬奴立刻脆生生地答應着,将公子的名刺交給一位從人,令他先往陶府報信。等到慢騰騰的牛車停在陶府門前時,天也剛好亮了。
安永一下車,就看見陶鈞正擁着一把細竹條編的笤帚,滿面春風地恭候在大門外。安永不知道拿笤帚是迎接貴客的大禮,只當陶鈞起了個大早正在掃地呢,于是見禮之後,便跟在陶鈞身後步入了陶府。
這是他來到這個時代後,第一次上別人府中作客,不免好奇地張望了幾眼——陶鈞的府邸規模遠比崔府小得多,卻一樣栽種了不少竹子,小巧的院落在鱗次栉比的官宅間鬧中取靜,很是怡人。
安永在客堂落座後,陶鈞便捧來一個水瓢似的銅器,緩緩澆着溫水請安永洗手。一個六七歲大的小男孩端着銅盆為安永接水,安永見這孩子俊秀可愛,打扮得又齊整,便猜道:“這是令郎?”
“是啊,這是小犬雲郎,今年剛滿七歲。”陶鈞回答的語氣裏不無得意,又令跪在一旁手捧帛巾的妻子向安永行禮,“這是拙荊高氏。”
安永點點頭,不禁轉念一想:陶鈞看起來只比自己年長四五歲,兒子都這麽大了,算起來崔永安在這個時代怎麽也該娶妻生子了吧?為何自己似乎還是獨身,倒也奇怪。
陶鈞料想安永一大早來找自己,必是有要事相談,因此在安永洗完手之後,便令妻兒回避,獨留自己在堂中為安永煮茶:“崔三,你這個時候到我府上,是不是有什麽事?”
安永安安穩穩坐在席上,望着忙忙碌碌的陶鈞,冷不丁便開口道:“剛剛我進宮去見過皇帝了。”
陶鈞原本正在用茶羅篩茶末,此刻手下一抖,細細的茶末便像煙塵般翻騰起來,嗆得他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你……你說什麽?!”陶鈞涕泗橫流地用巾帕掩住臉,難以置信地瞪着安永,“你說你剛剛進宮了?這,這也太快了!”
“反正遲早都要去,何必拖延。”安永理直氣壯,又低聲對陶鈞道,“他同意我們的計劃,只是目前尚有一個難題——我們需要說服戶部尚書,才能有人為修渠撥錢不是嗎?”
此話一出,才平順了呼吸的陶鈞立刻又咳嗽起來,一臉古怪地望着安永:“崔三……你這話聽着真別扭。”
“嗯?”陶鈞的話令安永一時摸不着頭腦,只得反問他,“我的話有什麽不對嗎?”
“因為戶部尚書……就是令尊白馬公呀!”
安永從陶府告辭之後,一路都覺得頭痛——那個整日喝得醉醺醺,一心想着殉國,都懶得用正眼看自己的父親,怎麽可能被他說服出仕?抛給他這樣一個難題,難道尉遲奕洛瑰是故意的嗎?
就在安永躊躇之間,搖搖晃晃的牛車已停在了崔府門前。按例回府之後安永就得去向父母問安,他因為心中藏着事,一時腳下倒踟蹰起來。
“不如……先回院換件衣裳吧。”安永低頭看着自己一身喪服,甚是尴尬地向冬奴提議。
雖然換一身喪服顯得有些多此一舉,但是崔府素來講究,出門一趟衣服上總會沾惹輕塵,就連衣褶也不再筆挺漂亮,所以換一身衣裳也是應該的。冬奴欣然為自己的公子更衣,将新熨好的缟素麻衣仔細伺候安永穿上,主仆二人還沒休息上片刻,就聽堂下有一名仆人前來禀告,說是有客求見。
冬奴連忙撲通撲通地小跑着出去取名刺,不料須臾之後,他竟沒有通禀安永,而是徑自将來人引入了客堂。此舉不同以往,令安永全無準備,他慌忙在上席坐好,有些尴尬又有些詫異地望着來人。
在安永看來,這令人意外的客人的确透着些古怪。這人雖然衣着樸素,态度卻不卑不亢,他在面色冰冷地對安永行禮之後,便從懷中掏出一個帛布小包,躬身呈至安永面前。
一旁的冬奴先俯身對着那帛布小包磕了一個頭,然後才伸手替安永将小包揭開,從中露出一枚精致的谷紋玉環來,安永定睛看着,有些不明所以。
“這是官家的玉瑗,公子您看見,應當能體察聖意。”那神秘的客人對安永道,“官家如今被幽禁在碧雲殿,下走也是冒死前來傳遞消息,還請公子盡快答複。”
安永由來人說的話和冬奴恭敬的态度,已經猜到那“官家”是誰,腦中不由地就冒出自己與奕洛瑰鬼混的那一夜裏,司馬澈蒼白而哀傷的臉。他的心不禁狂跳起來,可是卻只能盯着那枚玉瑗,露出一臉為難的表情——這枚玉環的意思也許崔永安能明白,可是他,真的是一點也不明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