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祭司
安永盯着眼前的玉佩,腦中搜不出一句管用的話來。來人見他沉默不語,倒先急了:“公子,請您盡快給下走答複。”
連聲的催促令安永緊張地側過頭去,情不自禁向冬奴投出求救的眼神。好在冬奴此刻也很激動,只當自家公子是在猶豫,毫不起疑地催促安永:“公子,您還猶豫什麽,快将您的玉環交給使者呀!”
用永以為好的玉環來答複玉瑗,多麽圓滿呀!
安永以為自己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點點頭,看着冬奴從內室取來一枚蒲紋玉環,畢恭畢敬地交給了使者。安永細看冬奴取來的玉環,不過是玉當中的圓孔比司馬澈送來的那塊略小些而已,也不知道這其中藏着什麽奧妙,反正任由冬奴做主便是。
使者得到玉環後,立即歡天喜地的向安永行禮致謝,接下來便一刻也不敢耽擱,與來時一樣匆匆告辭。安永總算長舒一口氣,稍事休息後便動身前往父母所住的庭院,例行每日的晨昏定省。
如今安永已知這個時代的封爵,有公、侯、伯、子、男五等,他的父親受封白馬公,已是最顯赫的品級。此時早餐時間剛過,他的“父親”并未喝醉,整個人竟然還算清醒,着實令他萬分慶幸。安永端坐在簟席上,行禮之後從懷中取出司馬澈剛剛遣人送來的玉瑗,呈至父親面前。
座上的崔公只随意瞥了一眼,便已心知肚明,擡眼望着安永道:“這是官家的玉瑗。天子問事以璧,召人以瑗……官家要你何時去面聖?”
安永一怔,他原本想着拿出玉佩,便可以将話題引向宮中,卻沒料到一塊玉佩能有特定的意思,一時想不出措辭應對,只能遲疑着低聲回答:“除了這枚玉,官家并沒有交代其他事。何況我……我還有別的打算。”
“別的打算?”崔公盯着安永,問話的語氣已隐隐透出不悅,“你倒說說,你有什麽打算?”
安永知道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肯定會惹惱父親,畢竟在目前這個敏感的時期選擇出仕,本身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可惜安永向來是個死腦筋,在這件事上他自認問心無愧,所以理所當然地不願選擇隐瞞或者撒謊。他一心順應自己的意願,卻顯然低估了三綱五常在這個時代的分量。
“我打算去監督千金堨……以及新豐城的修繕,”安永硬着頭皮回答崔公,見他臉色并沒有變得更壞,于是小心翼翼地往下道,“今天早上我去見了柔然的皇帝,他已經任命我為工部侍郎。”
說這話時,他滿心希望父親能問他一個為什麽,這樣醞釀在心裏的諸多理由都有機會說出口。可惜崔公顯然不想知道安永如此行事的內情,他統共只關心一件事:“你的意思是你要出仕?!”
崔公驟然拔高的音量震得安永忍不住将身子往後靠,面對這樣的質問,他心下惴惴,卻只能硬着頭皮承認:“如今大局已定,只有順應局勢才能有所作為,我不能坐視百姓陷于疾苦。如果只有出仕可以去解決問題,那麽我……的确是要出仕了。”
這一席話安永說得理直氣壯,卻把崔公聽得三屍神暴跳、五陵氣沖天,他睜眼瞪着自己的兒子,氣得操起手邊憑幾就要砸他:“閉嘴!我沒你這樣的兒子!”
堂中鬧出的動靜驚動了內室裏的崔夫人,她慌忙跑進堂中,拽起安永護着他就往外躲:“阿寧,為何一大清早的,無故惹你父親生氣?”
“母親,我……”安永話沒說完,就已被崔夫人硬生生打斷。
“我不管你有什麽打算,需知‘夷夏不兩立’的道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那一幫柔然人渾如禽獸,你同他們沾惹在一起,豈有不惹一身腥的?”崔夫人按着安永的雙臂,擡頭厲聲斥責他。
安永聞言無奈,張張嘴還待說什麽,卻已被母親推到了堂外:“阿寧,你還要累你父親再費多少口舌?你何時學會如此忤逆,還不回去自省!”
安永無可奈何地被攆出庭院,只好選擇沉默。候在庭外的冬奴趕緊牽來羊車,護送自家公子回到自己的院落。安永脫鞋登堂,沮喪地落座,冬奴乖巧地跪在他身旁讨好道:“公子您別動氣,冬奴給您煮茶可好?”
安永此刻正傷着腦筋,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冬奴立刻快活地忙碌起來。不料片刻之後,卻聽一名婢女悄無聲息地來到堂下禀告道:“公子,夫人來了。”
這個時代孝道最盛,在家中父母之命大過天,這點安永早已清楚,所以他再頹喪也不敢怠慢,立刻起身迎接。只見崔夫人被七八個婢女簇擁着,施施然登堂來到安永面前,已改換了一副慈愛的面容。她牽着安永的手與他面對面坐下,在擺足了母慈子孝的架勢後,才長嘆了一口氣道:“你父親就是個糊塗人,你又何必頂撞他?你今天一早去了哪裏,我這做人母親的,豈能不知道?”
安永一怔,疑惑地望着崔夫人,不知道她葫蘆裏賣得是什麽藥。
“士大夫故非天子所命,皇帝誰做都好,只有我們博陵崔氏的血統,才真正值得守護。何況再退一步說,如今改朝換代已成定局,崔氏一門若是不通時務,這一大家子人口,将來如何維系衣食體面?”崔夫人撫摸着安永的手,和聲細氣地微笑道,“阿寧,只要那蠻夷皇帝能給崔氏最高的禮遇,你出仕我并不反對,所謂明哲保身,關鍵是要合了‘名正言順’四個字。何況就算你不出仕,別人也會搶着去做,如今那些寒族和平民——比如與你同在工部的那個陶水部,背地裏恐怕都在摩拳擦掌呢。”
說這話時,崔夫人不屑的語氣令安永心口發堵,還有她的手掌帶來的撫觸,像發酵的面團一般濕潤綿軟,也讓安永有種說不出的難受。他只能低着頭唯唯諾諾,以便盡快打發走他的母親,崔夫人似乎也看出了兒子的不悅,于是繼續囑咐了幾句之後,便适時起身離開。
一旁的冬奴看着自家公子愁眉苦臉的模樣,貼心地遞上一碗茶,問道:“公子,今天您有什麽打算不?”
“我能有什麽打算……”安永長籲了一口氣,放下茶碗對冬奴道,“算了,還是到渠上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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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這一廂陶鈞在千金渠上聽了安永的訴苦,很沒良心地大笑,“今早聽你一說,我就算到你要逃到渠上來,令尊是何等樣人,哪可能被你說服。”
安永沒好氣地橫了陶鈞一眼,怏怏不樂道:“不幫忙也罷了,你竟幸災樂禍,往後撥不出赈災的錢糧,有你傷腦筋的時候。”
陶鈞看着安永半含嗔怨的眼眸,一時竟閃了神,好半天才道:“這點我倒替你想到了……”
他話還沒說完,這時就聽遠處炸雷似的鬧開,好些勞役丢下手裏的活計沖他們跑來,一邊跑一邊驚慌失措地高呼:“大人,蠻人、蠻人從西邊進城了!”
安永與陶鈞面面相觑,下一刻便不約而同地爬上大渠,自高處向新豐城西的阊阖門望去。只見遠處遙遙一線人馬,正蟻行般緩緩入城。
“那些都是柔然的部曲,”陶鈞手搭涼棚眯着眼瞧了半天,對安永道,“阊阖門離宮城最近,只怕那幫人是要直接進宮的,不如我們湊過去瞧瞧。”
安永一向不愛湊熱鬧,可陶鈞早已興致勃勃地滑下堤坡跨上了馬背,安永拗不過陶鈞的脾氣,只好坐上牛車奉陪。
阊阖門外此刻正是熙熙攘攘、沸反盈天。黑壓壓的柔然士兵們正列隊進城,運輸糧秣的馬車上拉着沾滿了塵灰的氈毯和帳篷,頭領們彼此用中原人聽不懂的蠻語哇啦哇啦地交談,怪異的穿着和發型讓新豐城的百姓們退避三舍,躲在遠處指指點點。
奕洛瑰此刻正站在阊阖門的城樓上,俯首鳥瞰着自己浩浩蕩蕩的部曲,心中滿是“天下英雄盡入我彀中”的志得意滿。這一列隊伍是護送大祭司的精英人馬,竟然今天就能抵達新豐,可見遷都之行頗為順利。他一手撐着女牆,蛾翅兒般的睫毛在明媚的陽光下微微顫動,眼珠一路尋找到隊伍中最醒目的錦帳駝車,期待着車中那個最親切的人。
然而餘光裏一抹缟素之色不期而至,他微一分神,褐色的眼珠便對準了城下那個纖瘦的玉人。
“真見鬼。”奕洛瑰撇撇嘴,白眼不屑地一翻,想将安永從眼簾中剔除,卻不料那一點麻衣的白色在灰蒙蒙的人群中竟顯得越發的紮眼,硬生生硌着他,像一粒混入他眼中的沙子。
可惜城下的某人對這一切渾然不覺,只顧驚訝地仰望着隊伍正中一輛高大的駝車,對那龐然大物啧啧稱奇——那是一輛用駱駝拉的車,因此車身便造得格外高大,幾乎是尋常牛車的三倍。四平八穩的車輪足足比一人還高,車廂上的窗口開得很大,窗上挂着紗幔,影影綽綽可以看見端坐在其中的人。更奇特的是圍在駝車四周載歌載舞的人,那些人都戴着彩繪的面具,黑色的氈衣上挂滿了黃銅做的墜飾,一路吹奏着號角踏歌而來。
“瞧,柔然人崇尚黑色,難怪所有人都穿得黑黢黢的,”陶鈞在嘈雜的人群中與安永說笑,手指着那輛駝車對他道,“你看車外的人都做祭司打扮,恐怕那車子裏的人就是柔然部落的大祭司了。”
“大祭司?”安永若有所思地望着那輛駝車,想到柔然作為一個草原部落,自然免不了會有巫術崇拜的。
就在安永出神間,一陣秋風倚着城牆吹來,冷不防卷起了駝車上的簾幔,現出了簾後一身珠光寶氣的人。那車中人端坐在白色的裘皮上,體格颀長精悍,生着白種人的膚色和一雙碧綠的眼睛,分明是個面色冰冷的美男子。然而最令安永意外的是,這位柔然大祭司竟然将傲慢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翡翠似的眼珠子裏透出露骨的敵意。
“果然是柔然部族的大祭司,”站在他身旁的陶鈞這時擺出一臉鄙夷,語帶不屑地低聲道,“瞧他那副眼神,真叫人讨厭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