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東山
這一年暮春,傷病初愈的安永陪同父親離開了新豐城,前往東山。
自奕洛瑰領兵追擊司馬澈之後,所有的政務都交由留守在皇宮的尉遲賀麟辦理。新豐城內雖然戒備森嚴,但安永已被貶為庶民,因此在陪同父親出城時并未受到阻攔。
安永一行走的是水路,早在出發之前,他通過旁敲側擊,大致了解到崔氏早年在東山一帶圈下了大片的山澤和農田,而修築在其中的東山別墅,更是崔家人下野後退居田園的樂土,高賢名士都愛盤桓其間,同享山水之樂。
這一日船泊入渡口,安永剛走出船艙,就看見等候在埠頭上的家人。他一時愣住,直到父親在他身後冷淡地開口:“還不下船見過你的祖父和外公?”
安永這才醒悟,小心翼翼地扶着父親下船後,便向埠頭上那兩位坐在肩輿上的老人行禮。他實際上也分不清誰是祖父誰是外公,只好低着頭含混地問了安。好在兩位祖輩并不拘禮,樂呵呵叫他起身之後,便望着崔公問道:“這次怎麽就你一個人來?”
“只因小犬尚未娶妻,府中內事無人操持,拙荊放心不下,故此讓我先來。”崔公耷拉着眼皮有氣無力地解釋着,在面對自己的長輩時,竟也不肯多拿出半點精神。
而安永的祖父和外公竟也不以為忤,只吩咐仆從将崔公和安永請上肩輿,一行人緩緩往別墅行進。
此時春末夏初,郊野間草長莺飛,綠意盎然。安永隔着肩輿薄透的白紗,偷眼觀察自己的兩位祖輩,思量着接下來該如何與他們打交道。
只見兩位老人身披白色的披肩,手裏搖着羽扇,悠然安坐在肩輿上,一路無話。直到進入別墅後洗了手飲過茶,才與崔公在堂中談笑起來。
他們只圍繞着隐居寒暄了兩句,之後交流的話題就忽然變得深奧,大段大段的四言詩安永更是無法聽懂,于是他只好保持沉默,手捧着茶碗靜靜坐在一隅。
又是一輪詠詩之後,坐在上首的祖父突然對安永發話,笑着問道:“永安,為何不與我們和詩,卻獨坐一隅悶悶不樂?”
安永一怔,低下頭答道:“崔寧不才,做不出這些詩來。”
崔公登時在座上呵斥了一聲,對自己的父親說道:“我這小子,如今确實有些不像話。自從遭逢家國之變,竟一改往日言行,終日小心狷介、孜孜鑽營。也是我家門不幸,竟出如此不肖之子!”
見崔公如此不忿,兩位老人卻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安永尴尬得坐立不安,索性俯身告了個罪,從堂中退了出來。
傍晚時候用過晚餐,安永正在檐下閑坐,就看見自己的祖父和外公散着步子走進內庭,兩個鶴發童顏的老人看見了安永,笑着邀他一同散步去:“我倆服石之後,正在行散。你若憂悶,不如同去。”
雖然來到這一世後屢屢聽人提及,安永卻始終不知道“服石”是個什麽概念。他只是單純地對這兩位慈祥的老人懷有好感,于是在受邀後欣然從命。
祖孫三人一路走到別墅之外,這時山林間暮色漸濃,晚風拂面。安永的祖父在喓喓蟲鳴聲裏打破沉默,恬然笑道:“今日你父親在堂中出言責難,你大可不必介懷。他怪你毀方瓦合,可他自己面對江山傾覆,不也同樣哀毀滅性?畢竟你我生于閥閱世家,每一輩總得有人入世,豈可任由名姓凋瘁?”
祖父這番安慰安永聽得一知半解,他感激老人的善意,于是點了點頭,望着祖父和外公淺淺一笑。
“呵呵呵,正所謂和光同塵,是謂玄同。”這時外公在一旁凝視着安永,撫髯笑道,“永安,畢竟詩以言志,今日這番沉默太不像你。此處遠離朝堂,你胸中若有感慨,何不乘機抒發,總比悶在心中舒服些。”
安永得到他們的鼓勵,沉吟片刻,卻終是皺着眉頭開口問:“若是我心中的感慨,無法用言辭來表達,又該如何?”
“明白了,這說的是況味難言。”二老相視而笑,同時拊掌道,“言之不盡,歌以詠之;詠之不盡,嘯傲山林。”
說罷二人同時撮口長嘯,一個清越悠長,一個宛轉低回,兩道迥異的聲音竟默契地糅合在一起,浪湧般一疊漫過一疊,震得人心蕩神搖。
一曲嘯歌之後,兩位花甲老人的潇灑爛漫感染了安永,令他豁然開朗地笑道:“這個我也會的。”
不過是吹個口哨而已,算什麽難事?他一邊這樣想着,一邊也撮起雙唇,仿着剛剛的調子吹了三五分鐘。哪知吹口哨全靠中氣,安永重傷初愈,這一下調皮更是傷了元氣。他吹着吹着就覺得胸中一窒,一口氣提不上,立刻就掩面咳個不歇,最後竟帶出半口血來,紅殷殷地染在輕薄的春衫袖上,看得人觸目驚心。
“永安,你小小年紀,五內怎會如此虛弱?”二老皺眉看着安永,不無擔憂道。
“祖父外公無需擔心,這原是年初受的舊傷,到如今已大致痊愈,只是偶爾牽動傷口,疼得叫人煩悶。”安永滿不在乎地笑道。他一向樂觀,覺得傷好了就是好了,何來元氣一說。
“原來如此,祖父我倒是有個妙方,可以讓你精神振作。”崔老立刻神神秘秘,招呼着安永跟自己走,“不消告知你父親,只管随我來。”
說罷兩個老人笑着攜安永走到他們住的院落。脫鞋登堂後,外公郗老吩咐僮仆溫酒,崔老坐在竈邊,待爐中黃酒溫熱後,取過铫子倒上滿滿一碗,又将一包細細的粉末化在酒裏,遞給安永喝:“服下它,什麽煩悶都沒了,包你高枕無憂。”
安永半信半疑,不忍拂了二老的好意,便取過酒碗乖乖飲盡。
不曾想這一碗藥酒,竟讓他真的高枕無憂,做了好長的一個夢。
夢到最後他昏沉沉地醒來,發現自己竟又活轉,周遭圍着一群參加婚禮的賓客,臉色都是驚惶蒼白,而他自己則濕漉漉地站在沈洛面前,怔怔地面對着沈洛又驚又喜又擔憂的臉。
“好好地為何跳進水裏?”沈洛皺着眉,口氣不善地抱怨,“還是你故意在我眼前尋短見,好尋我的晦氣?”
“不,不是。”安永哆嗦着雙唇解釋,眉眼卻都因為喜悅而亮起來,惹眼得讓沈洛目不轉睛,“我是為了救人,剛剛有個孩子落進水裏了。”
說着他回過頭去尋找,卻實在看不見什麽小孩子,只好又悻悻回過頭,向沈洛道歉:“算了,我不該耽誤你的大事,你快去吧。”
“去哪兒?被你這麽一鬧,什麽大事都給攪散了。”沈洛狠狠瞪了他一眼,徑自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過頭沖他吼,“還傻站着,快過來!”
“哎,你在叫我?”安永睜大眼,張皇地望了望左右,“你要走?你不會打算丢下這裏不管吧?”
“這裏需要我管什麽?”沈洛不耐煩地反問他,臉已是越來越臭。
“婚禮呀,”安永慌忙快步跟上他,有些擔心地低聲問,“你丢下新娘,不要緊麽?”
“新娘?”安永的話讓沈洛不禁長眉一挑,冷笑道,“這裏除了你和我還算沾點關系,哪來的新娘?我看你是發昏。”
他的譏嘲讓安永喉嚨發堵,一時也說不上什麽話來,只好跟着他氣沖沖的步子擠出圍觀人群:“好了我跟你走就是,這裏的路我不認識,你走慢些。”
“車就停在前面,走幾步路還怕崴了腳?”
沈洛的冷嗤卻換來安永莫名的堅持,他在衆目睽睽下忽然牽住沈洛的手,幾乎是哽咽般顫着嗓子要求:“我不想坐車,你陪着我走回去吧。”
他的話讓沈洛一愣,二人指間傳遞的溫暖使空氣都變得稀薄,呼吸再深再急促都解不開這一刻胸口窒息的感覺。陷入尴尬的沈洛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才又邁開步子,任安永牽着自己手,亦步亦趨地跟從。
當四周清淨到容得兩人說悄悄話時,一直目視前方的沈洛才低聲開口道:“方才那場風波你敢說你不是故意的?從今天一進城就開始……在我面前占盡風光,比我更像這裏的主人……”
“怎麽可能?”安永雙眸瞠得大大的,眼眶微微發紅,說的話裏也帶着委屈,“你都不知道,我能夠這樣回到你面前,走了多長的一段路,說起來就像一場夢……還有,你才是這裏的主人,我怎麽可能搶你的風頭?從最初我就一直在偷偷看你,其實你早就知道吧?”
安永急急忙忙的辯白終于讓沈洛心情好起來,于是他回過頭一臉自負地問道:“真的?”
“真的。”安永鄭重其事地點頭。
兩人間的氣氛陡然變得愉快,讓這一路不知何時悄悄走到盡頭,轉眼已變作滿室生春。趁着耳鬓厮磨之時,沈洛的雙唇依偎在安永耳邊,滿懷歉意地悄聲問:“這次我傷你傷得不輕,現在還疼不疼?”
安永搖搖頭,直到現在他仍是挂着一臉恍惚的笑意,始終回不過神來:“不疼了,已經不疼了。”
說罷安永緊緊擁抱住沈洛,閉上眼,笑着聽他在自己耳邊喋喋不休。
“你我分開的這段時間,我也想了許多。手邊那麽多事等着做,為什麽偏偏還要與你糾纏不清,其實到現在,我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麽……以後到底把你放在什麽位置,才能不妨礙我腳下的路?”
“其實,無論你做什麽,我都沒關系的。洛,我早就有覺悟,你我性格不同,你遲早會走上娶妻生子這一條路。今天你肯為我悔這一場婚,我已經……”安永話說到一半,整個人便已被狠狠摁倒在榻上,他猝不及防,只能滿臉茫然地望着眼前人。
“你溺一次水就中邪了?”奕洛瑰怒目圓睜,瞪視着安永泛着藍暈視焦散亂的雙眼,咬牙怒道,“還是早先我那一刀,就已經讓你中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