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夢境
戌時三刻,冬奴不合時宜地跪在大殿當中,低着頭鼻尖吻地,卻暗暗翻了個白眼。
此時尉遲奕洛瑰高高坐在殿上,用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再次确認:“你是說,你家公子服了千金散,才會變得如此颠三倒四?”
“……”冬奴實在不知如何與蠻人溝通,只好板着臉再次回答:“是的,服了千金散,能夠鎮痛解郁、使神明開朗,見心中所想、忘心中所憎。”
“哼,不過是讓人神志不清的東西,倒讓你如此吹噓。”奕洛瑰臉色大壞,咬着牙問冬奴道,“這該死的玩意兒,是誰給他吃的?”
“是公子的祖父,崔家的老主公。”冬奴理直氣壯地回答,臉上滿是對牛彈琴的麻木之色。
“他的祖父?”奕洛瑰聽了這答案,頗有些啼笑皆非,“為人祖輩,竟給自己的孫子服用這種毒藥,簡直是不可理喻。”
冬奴聽見奕洛瑰如此非議中原風物,氣得一時忘了自己在面見皇帝,猛地擡頭帶着一臉“你才不可理喻,你們全族都不可理喻!”的震驚,搶白道:“千金散乃是名士風雅之物,又兼具療效,我家公子服用有何不妥?”
“他服藥後胡言亂語、神智錯亂,就是大大的不妥!”奕洛瑰不以為然地冷笑,“你們中原士族沉溺于此,還想治國領兵,難怪一敗塗地。”
“陛下的親族酗酒後不也胡言亂語、神智錯亂?陛下覺得可有不妥?”冬奴少年心性一時按捺不住,不要命地反駁道。
奕洛瑰一怔,旋即大怒,冷眼看着冬奴:“好犟嘴的小僮,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冬奴這才驚覺大禍臨頭,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他忙用兩手護着脖子往後縮,一臉驚懼地盯着奕洛瑰:“天、天子之道,貴在以德服人……”
“哼,當我不知道你們背地裏想的是什麽?你們只當我是夷狄蠻主,何曾有過半點服膺?”奕洛瑰冷着臉起身走到冬奴面前,用腳踢了踢他瑟瑟發抖的膝蓋,“我且問你,這千金散何藥可解?”
“千金散又不是毒藥,何需再用藥……”冬奴依舊手圈着脖子,心虛地咕哝道,“只要停止服用,慢慢就解了呗……”
“慢慢要多久?”奕洛瑰橫眉瞪着冬奴,一臉不耐煩。
“三五天而已,”冬奴撅着嘴,再次很不甘心地、小心翼翼地強調道,“我家公子他很喜歡千金散的,從前就常服用,戰、戰後隔了許久,最近才又愛上了……”
“他陷在美夢裏,當然不願醒,”奕洛瑰說着說着又忍不住咬牙,鼻中冷哼了一聲,又問冬奴,“這藥效未散前,還需要注意些什麽?”
“熱酒、冷食、多散步、少穿衣。”冬奴忙不疊地細數,完了又道,“還要多浸冷水浴。”
“折騰。”奕洛瑰冷嗤了一聲,轉身便往殿外走,頭也不回地對冬奴下令,“你回去吧,在他戒了千金散之前,人得留在宮裏。”
此時的安永不聲不響,很安靜地躺在榻上。他的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珠卻黑森森像兩個空洞,任憑燭火對着也照不亮。奕洛瑰換了身白绫睡袍走進殿時,就見他這樣蜷身躺着,在燈下顯得蒼白木然的一張臉,卻在第一眼看見自己時,忽然展顏一笑,昙花般剎那間綻放出光采,兩眼熠熠如星:“你回來了?”
奕洛瑰如今很清楚他迎接的并非自己,心下更沒好氣,卻狡黠地陪他将錯就錯:“是啊,在外面累了一天,現在就想聽你念念我的名字。”
安永果然入彀,坐起身神色溫柔地凝視着奕洛瑰,用低低的聲音喚着他:“沈洛……”
果然是這個名字!奕洛瑰怒火中燒地一轉眼珠,想想他念的不是司馬澈,氣竟又消了三分:“你等我到現在,府中可會不安?”
“說什麽傻話呢?除了這裏,我哪有去處?”安永笑道,說着說着卻臉色一變,“你好久沒過來,房東都問過幾次了,他想收房子,我也在想,如果你以後都不來,這房子我也不續租了……”
“那你去哪兒?”奕洛瑰不是很懂他的瘋話,索性追問。
“另租個小房子,不過不常用,平時就住工地了。”安永回答地理所當然,在燈下直直看着奕洛瑰,“可是你……你現在又回來,那就得另作打算了。”
奕洛瑰眉峰一蹙,卻假意笑道:“不急,良辰美景,何必盡提些掃興話?”
說着他徑自抽開安永的衣帶,又為他意料之中的柔順,暗暗地惱恨。
“你這裏的傷,看來已好得差不多了,”奕洛瑰輕輕撫摩着安永肋間的傷口,對那柳葉形的刀痕端詳了一會兒,擡眼問道,“怎麽傷的,還記得麽?”
安永仰躺在榻上,這時候迷茫地搖了搖頭,答道:“不記得了……”
“沒心眼的家夥……”奕洛瑰又把目光落在傷口上,俯首用唇舌輕輕撩撥那塊初愈而敏感的嫩肉,引得身下軀體急促起伏,險些撞上他的鼻子,“會錯認我,卻不記得我給你的傷,是嗎?”
剎那間腦中靈光一閃,他倏然坐起身來,睥睨着身下媚态橫生的妙人,冷笑道:“還有三五天,你就當這是一場夢吧……”
一場無盡靡麗荒淫的夢。
種種不可思議的幻象,令人羞恥到無法承受,總在他要落荒而逃前,靠一個問句将他絆住:“你是不是愛我?”
“是的。”于是夢就只好延續下去。
當兩人糾纏到夢境的邊緣,奕洛瑰抛開手中花枝,為安永拂去滿身落花,終于肯替他将衣襟掩上。然而直到整理好衣冠,他的手指仍舊不知餍足地在身下人的腰間流連,撥弄着同其主人一樣精致的白玉帶鈎,沉默了許久才嗓音沙啞地開口:“我知道這幾天你時時驚訝,問我為何不同以往,現在我可以告訴你答案。”
“什麽答案?”安永喘着氣問,這時候仍舊腮飛紅雲。他仰躺在嶙峋的太湖石上,癱軟的四肢一時無法從酸痛中恢複,還保持着剛剛那個怪異的卧姿。
“人在分離之前,總難免更加動情,所以辦起事來也會過火些,你說對不對?”奕洛瑰微微笑着,雙眸直直對準安永的雙眼,看着他眼白上的藍暈緩緩消失。
“分離?你是說……”安永雙唇微張,卻忽然說不出話來,最錐心的打擊再一次敲中他,讓他只能怔怔凝視着面前的沈洛,臉上盡是哀色。
“沒錯,這兩天我已仔細想過,誠如你所說,你我性格不同——前日為你悔的那一場婚,我已經後悔了。現在我說的每一句都是心裏話,你一定要好好聽着,”奕洛瑰慢條斯理地說到此處,突然橫抱起渾身僵硬的安永,将他徑直抛進太湖石畔的深池,“我給你的答案就是——最好是你從這世上消失,或者徹底忘記沈洛這個人。”
清透的碧水再一次彌漫過安永的視野,他在水中睜大了雙眼,脆弱的淚腺被刺得生疼。他的手下意識地摸向腰側,想探入口袋抓住什麽,卻一無所獲。下一刻求生的本能已容不得他再耽擱,于是他瞬間清醒過來,迅速劃動着四肢浮出水面。
“奕……陛,陛下……”安永在水裏撲騰着,驚愕地望着站在池邊面色冰冷的皇帝,一時摸不清頭腦。
這時候胸口已不再窒息,卻越發痛楚地揪成一團。
“清醒了?清醒了就從水裏出來吧。”奕洛瑰依舊站在原地,一字一頓冷冰冰道。
安永弄不明白狀況,只好先讓自己脫離窘境。他費盡氣力從水池中爬出來,落湯雞一般濕淋淋跪在奕洛瑰面前,遲疑地開口:“臣,臣只記得與父親前往東山,然後陪祖父喝了些藥酒,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沒錯,這些我都知道——你服用的是千金散,至于後來的事你怎能記得?”奕洛瑰冷眼看着安永惶惑的臉,語帶嘲諷道,“後面的事還是由我來提醒你吧——你迷迷糊糊從東山回來,船隊由千金渠一路進城,好大的風光!偏偏我班師回朝正與你撞上,王師禦駕,倒被你搶盡了風頭,你可知罪?”
安永使勁回想,想破腦袋也憶不起這一節,只好嘴裏先答應着:“臣知罪。”
“現在知罪了?前一刻你進宮請罪,還在我面前胡言亂語,非等我把你踢進水裏,才得清醒。”奕洛瑰冷嗤完,又陰沉着臉問,“你現在是在裝糊塗,還是真的想不起之前都發生過什麽?”
“臣知罪,臣什麽都不記得了,”安永垂下眼,蛾翅似的睫毛在泛青的下眼睑處投下沉沉日影,越發顯得臉色蒼白到離奇,“臣只記得自己服了藥酒……然後做了一個噩夢。”
“是嗎?這麽說再向你問罪,倒顯得我量窄,”言至此處,奕洛瑰一時也詞窮,于是只好悻悻轉過身,在拂袖離去前丢下一句,“以後別忘了,你崔家早被褫爵,也該自稱草民了。”
“是,草民知罪。”安永木然看着奕洛瑰孤身走遠,自己也想起身離開,不料四肢手腳都是軟的,又虛又乏,一時竟無法動彈。
沒想到祖父和外公給自己下的這一劑猛藥,除了致幻,根本起不到任何療效。安永長長嘆了口氣,掙紮起身,由着宮內的宦官伺候,将自己平安送回了崔府。
“公子您可回來了!”崔府裏冬奴一見安永便沖上前,服侍着他一路回庭院,臉上滿是憤憤不平,“那個蠻子皇帝真是可惡,處處都要與您為難!早知如此,當初倒不如讓他葬身火場了……”
安永聽着他賭氣的話,默默走下羊車,在脫鞋登堂時卻忽然偏過臉,很是冷淡地囑咐道:“冬奴,今時不同往日,以後不可再說這樣的話了。”
說罷他沒準冬奴随自己進屋,獨自一人走進內室,褪下濕漉漉的衣裳。
滿室的銅鏡這時借着窗外餘輝,映照出安永纖瘦的身體,皮膚上細細的鞭笞痕跡還泛着血絲,交錯着,在黃澄澄的銅鏡裏顯得異常刺目。安永低下頭,手指拈起夾帶在中衣上的一片粉色花瓣,緩慢而用力地搓揉。
這時冬奴已戰戰兢兢地來到室外戶牖下,跪在地上滿是委屈地向安永讨饒:“公子,冬奴知錯了,以後再不會亂說話……那是不是從東山帶回來的千金散,也要按照陛下的意思丢棄呀?”
“丢了吧,”安永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才重新找回自己的聲音,“以後除非治病的藥方,其他都不要上門了。”
說罷他赤着腳一路走到屏風後,拽過一方帛巾擦拭着頭發,歪着腦袋閉目沉思。
腦中重重疊疊的幻影,到底哪件是真,哪件是假?那些赤裸、扭曲、真實又荒誕的,到底是不是夢?夢裏與自己放縱的那個人,又徹底讓自己絕望的那個人,是不是同一個人?還有東山,東山……和“東山再起”冥冥中相同的名字……
父親為什麽要去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