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狩獵
這一年的夏天在喧嚣中漸漸逝去,金蓮川獵苑的山林被染上了一層迷人的秋香色。驕陽似火,奕洛瑰渾身是汗地跳下馬背,将皮囊壺裏的水盡數澆在曬得火燙的發髻上,跟着邁步走進大帳的涼蔭裏,筋疲力倦地躺倒在氈毯上。
大帳裏崔桃枝早已等候多時,這時忙不疊湊近了奕洛瑰身邊,巧笑倩兮地噓寒問暖,将剝好的葡萄一顆顆喂進奕洛瑰口中。
“陛下今天打了多少獵物?”崔桃枝一邊問,一邊瞄了瞄奕洛瑰的箭袋,立刻乖覺地讨好道,“陛下英武神勇,一袋箭全都射完了!”
奕洛瑰被她傻乎乎的奉承逗笑,咽下口中冰涼馨甜的漿果,伸手捏了捏崔桃枝嬌嫩紅潤的臉頰:“真是乖巧。你哥哥若有你一半讨喜,也省得我……”
他話說到一半忽然又頓住,凝視着崔桃枝黑白分明的眉眼,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開口:“你哥哥是不是與一個叫沈洛的人相熟?也許那個人,長相和我還有點像……”
崔桃枝一愣,蜜桃似的臉上神色怔忡,使勁回想了半天才搖搖頭:“我哥哥向來結交名士,沒聽說他與哪個名叫沈洛的人來往過。再說陛下您英偉無俦,但凡有人與您有半點相像,臣妾我一定過目不忘的!”
崔桃枝說着說着就吃吃笑起來,柔若無骨地依偎在奕洛瑰懷裏,嬌滴滴地呢喃:“陛下,好好的怎麽又聊起我哥哥……咱們聊點別的嘛……”
她崔桃枝,是真的喜歡眼前這個男人——既英俊又強大,目中無人、權掌天下,頂天立地于乾坤之間,每一樣特質都使她激動到顫栗。現如今,她早忘了國破家亡時的恐懼,只想窩在這個男人的懷裏,紙醉金迷地過上一輩子。可偏偏這個男人同自己在一起時,總愛分神問起她的哥哥——醒時常問、醉時愛問,甚至在床笫之間也不忘問。有時候都不禁使她懷疑,如果自己不是崔家的女兒,沒有這樣一個哥哥,是不是他都不會來臨幸自己呢?
其實,她哪裏知道多少哥哥的事呢?在崔家做女兒的時節,她處處不招人待見,整日更願意躲在自己的閨房裏,尤其怕看見自己那兩個占盡了風華,如神仙般風神俊秀的哥哥和姐姐,使自己相形見绌,遭人恥笑。
這些話崔桃枝可不會告訴奕洛瑰,她情願讓他誤以為崔桃枝也是崔家出類拔萃的兒女,由此看重她,也看重她肚子裏的孩子。
可惜崔桃枝的撒嬌沒能引來奕洛瑰多少注意,他仍然皺着眉沉默着,在夏末秋初的醺風裏若有所思地望着遠方,很有些心不在焉。
這時一陣疾如風雷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被奕洛瑰遠遠甩在身後的騎獵隊伍終于趕到帳前。就見領着獵隊的尉遲賀麟氣勢洶洶地跳下馬,大步流星地沖入奕洛瑰帳中,望着他怒吼道:“是你自己心不在焉,竟然敢在獵熊時分神,我罵你幾句難道還不應該?一言不合你就丢下兄弟們離隊,你還配做柔然子民的領袖嗎?!”
奕洛瑰一言不發地望着自己的哥哥,任由他破口大罵,始終雙唇緊抿保持着沉默。
尉遲賀麟直到一通怒火發洩完,才驚覺自己一直都在自說自話,而始作俑者奕洛瑰仍然滿眼漠然,竟似對自己的行為毫無忏悔之意。他頓時張口結舌,怔怔看着自己的弟弟,心頭悶悶像是堵了一團東西,說不清是個什麽滋味。
奕洛瑰見哥哥已經罵完,便從地上拾起馬鞭,自顧自與他擦肩而過,撩開帳簾往外走,準備打馬回宮。眼見弟弟如此傲慢無賴,尉遲賀麟怒焰更熾,瞬間轉過身将奕洛瑰一把扯住,橫眉怒道:“為什麽你總是任性,就是不肯聽我的話!”
這一聲責備終于讓奕洛瑰發了脾氣,他倏地摔掉手中馬鞭,擡起頭針鋒相對地瞪着哥哥,怒吼道:“我怎麽沒聽你的?我已經什麽都聽你的了!如果你怕我死在這場狩獵中,如果你真能預見我會沒命,為什麽早不攔着我?”
賀麟難以置信地望着自己暴怒的弟弟,花瓣色的雙唇瞬間失去血色,止不住地微微發顫:“你在質疑我?你坐穩了中原的江山,就想背叛柔然的神祗嗎?”
賀麟的反問讓奕洛瑰更覺煩躁,他發現自己又被哥哥逼進了一個死角,每一次只要試圖掙紮,都會被天機、神谕、命運之類的說法壓制——親兄弟間為何會出現這樣的危機?這在以前從未曾有過,從未曾有過!
“我不過就是說一句氣話,不必拿神祗來壓我!”奕洛瑰不甘示弱地盯着自己的哥哥,惱火地反唇相譏,“若是連說一句話都不得自由,這皇帝做的還真沒意思。”
賀麟被他的話氣得面色煞白,一時竟忘了言語。
兄弟倆用柔然語起的争執,躲在一旁的崔桃枝一句也聽不懂,然而她有心維護自己的天子,一見兩人不再說話,立刻冒冒失失地闖進兄弟倆的僵局,杵在奕洛瑰身前仰着臉斥責賀麟:“大祭司,你怎敢對陛下如此不尊重!實在太放肆了!”
賀麟和奕洛瑰聽了崔桃枝這句話,兩人頓時都被驚住。
在崔桃枝有限的認知裏,天子就意味着至高無上的地位,不容任何人忤逆冒犯。可她并不知道在柔然部落中,神權自古高于王權,大祭司的地位遠比部落首領更神聖。然而随着人對自然越來越成功的征服,大祭司的神聖,也越來越像一個虛名。人們發現即使獻出最壯碩的犧牲來祈禱風調雨順,照樣逃不過各式各樣的天災,而豐收時得到的果實,與其說是神賜,倒更像是自己辛勤得來。
比起敬畏神明,可以彈指間對自己生殺予奪的首領,豈不是更加使人敬畏?
尤其是深入中原之後,才知道什麽是君權神授,什麽是九五之尊,什麽是天子!
而此刻崔桃枝的一句話,無知、無畏,無意卻又無疑的,挑破了原本就已脆弱不堪的柔然神權。
被崔桃枝擋在身後的奕洛瑰立刻發怒,憤然将崔桃枝一把推開,急罵道:“你胡扯什麽!”
“是她胡扯麽?”這時賀麟碧綠的雙眸中緩緩浮起一層淚光,傷心欲絕地抛下最後一句話,轉身出帳,“反正中原的天子不需要柔然神祗的庇佑,你的心思,連一個女人都看出來了……”
奕洛瑰見哥哥傷心,心中懊悔,剛想追上去,卻被跟随賀麟的一位神官攔下:“陛下別追了,讓大祭司靜一靜吧。您不該與他争吵……也不該堅持說新豐城從洪災中幸免,全是憑那個中原人的本事。大祭司為祈禱雨停,歃血祭天時在身上留下的傷口,為什麽您卻視而不見呢?”
奕洛瑰一怔,目光中閃現一絲痛楚,雙腿灌了鉛似的只能僵立在原地,默默看着尉遲賀麟的随行魚貫而去。許久之後他才緩過神來,就覺得胸口積郁如百爪撓心,直想抓住誰吐一口怨氣才好,于是被推在地上的崔桃枝便首當其沖,直面奕洛瑰被怒火灼紅的雙眼。
“陛下,陛下……”這時卻見崔桃枝渾身發顫,淚眼汪汪地蜷縮在地上,捂着肚子動彈不得,“臣妾的肚子好疼,只怕是剛剛跌在地上動了胎氣……陛下您救救臣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