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崔鍋
省親之後不出三日,崔府果然不得清靜,又招來了是非。
尉遲奕洛瑰竟以中原五姓恃其族望,恥與諸姓締結婚姻為由,下诏禁止太原王氏、博陵崔氏、範陽盧氏、荥陽鄭氏、高平郗氏這五家世族自相婚娶。
也就是說,身為博陵崔氏的崔永安,從此不能向五姓世家的閨秀求婚,并且将來他能否娶妻、何時娶、娶的是誰,都要奏報給奕洛瑰知曉,由他下旨恩準,這一門親事才算作數。
這道聖旨一下,氣得崔夫人火冒三丈,在房中大罵不絕:“這一道聖旨,簡直是混賬到曠古絕今、聞所未聞!近來五姓之中并無嫁娶,那皇帝為何無事生非冒出這損招?一定是桃枝那丫頭使壞!”
坐在一旁的安永已經足足聽母親唠叨了半個時辰,趁着她飲茶解渴的空當,趕忙見縫插針勸慰道:“既然事已至此,再生氣也無益,母親若為此事傷身損神,就是崔寧的罪過了。”
“我怎麽能不生氣?那皇帝是成心要絕崔家的後!”崔夫人瞪着眼,尤自憤憤不平地恨道,“他若是給你配個柔然婆娘,就是逼我去死!”
安永聽了母親的抱怨,不禁無奈地笑道:“他若為我指婚,我一定抗旨不遵,可好?”
崔夫人聽兒子如此表态,總算消了點氣,點頭贊嘆道:“你有此心,不愧是崔家的兒子。”
然而不等安永松口氣,她又忍不住憂心忡忡:“阿寧,從此你的婚事崔家就做不得主了,讓我怎麽辦才好?你若娶了寒族女子,我就是死了,也無顏去見崔氏的列祖列宗。”
“母親您且放寬心,官家這道旨意下得突然,也許只是一時興起,說不定過個一兩年,他就收回成命了。”安永嘴上如此說,心裏卻贊嘆奕洛瑰這道聖旨下得及時,樂得将自己的婚事無限期地拖延下去。
“唉,早知如此,當初就該及早讓你娶妻,別為你妹妹服喪了……”崔夫人悔不當初地嘆氣。
安永沒将母親的感喟放在心上,因為還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這一季的暴雨來勢洶洶,雖然新豐城固若金湯,中原各州卻都有災情上報。各地的災民流離失所,在聽說京城沒有受災之後,都想盡辦法前來讨生活。
這一下新豐城的人口驟然增多,數量甚至遠遠超過了前朝。城中各個驿站義舍皆是人滿為患,原本還算充足的義米義柴都已告急。
京尹将這情況奏報天子之後,奕洛瑰甚是天外飛仙地命中書舍人朱批了一句:欽定光祿寺主簿崔寧差辦。
就這麽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立刻又讓安永榮膺禦史,多了個正八品的小官加身。于是安永在新豐城內東奔西走、籌措物資安置災民的時候,時常也會感念奕洛瑰這個人……實在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好在凡事有了官方的支持,辦起來都很順利。戶部撥錢、太倉放糧,只有收容災民的居所一時來不及搭建。安永靈機一動,前往浮圖寺說服了住持,請他将寺院的偏殿和廂房暫時開放出來供災民居住,除了赈災濟貧、施醫給藥之外,也可趁此機會弘揚佛法,廣招信徒。
永安公子出面,浮圖寺住持欣然答應,于是此例一開,其他寺廟道觀也紛紛效法,很快就解了安永燃眉之急。
同時由安永設計的慈善收容院也在加緊營建,他在設計公用建築這方面并不專業,也不熟悉這個時代的建築結構,因此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設計,好在他也沒多大野心,只求略具雛形,以便交給工部的官員去細化,至于是否合理,可以在今後的使用過程中慢慢完善。
“公子,為什麽您畫的這座宅院,要叫悲田院?真是好怪的名字。”冬奴晚間為安永掌燈時,看着設計圖稿上的文字,不禁皺着小臉問,“好好一座宅院,為什麽要用悲字呢?聽上去不大吉利。”
安永笑了笑,耐心地對冬奴解釋道:“因為佛教教義之中,有三塊福田——供養父母為恩田,供佛為敬田,施貧為悲田。我們濟世救貧,就是在這塊悲田裏種下了一個福因,将來這顆種子開花結果,可得無量福報。”
冬奴聽了安永的話,懵懵懂懂有些明白,卻終是忍不住問:“公子,您什麽時候突然信佛了?那是寒族和庶族才信奉的玩意兒,被夫人知道了,恐怕又要惹她不高興。”
安永聽了冬奴的話,并不多作解釋,只答道:“我自有我的緣法,這個不可說。”
“哎呀,什麽叫不可說嘛……”冬奴對公子的回答很不滿意,賴在席間,撒嬌撒癡地抱怨着,“公子告訴冬奴的話,冬奴從來都是壓在心底,守口如瓶的。到底什麽緣法不可說,還要瞞着冬奴呀?”
安永壞壞一笑,故意逗小家夥道:“所謂不可說就是……不生生不可說,生生亦不可說,生不生亦不可說,不生不生亦不可說,生亦不可說,不生亦不可說。”
“哎呀公子,您不說就不說吧,快別說了,”冬奴聽得愁眉苦臉,不禁捂着耳朵叫道,“這生生說說的,把我繞得腸子都要打結啦!”
安永忍不住哈哈大笑。
一時之間,新豐城內政通人和,京尹在奏報裏歌功頌德,捎帶将崔永安誇得天花亂墜,奕洛瑰卻甚是淡定地令中書舍人朱批了一句:知道了,理當如此。
眼下災民的基本生計都得到解決,只有做飯的燃料仍然供應緊張。這個時代的煤炭還是奢侈品,城中的幹柴也已賣到三文錢一束,安永又心疼新豐城外的大片山林,不想過度砍伐,因此特意拜托将作監為自己打制了一口鐵鍋,這日便與光祿寺的同僚們聚在一起,示範油鍋炒菜。
“這和油煎法實際上很類似,只是不拘于只煎肉類,蔬菜什麽的都可以做……這樣下了油脂後用大火猛炒,切細的菜很快就能燒熟,比起用釜煮羹或者炙烤大塊整肉來說,更能節省薪火,”安永在衆目睽睽之下,紅着臉炒了兩個雞蛋,“我們可以先在悲田院中試行,如果順利,再在城中推廣這種烹饪法,諸位意下如何?”
衆人中以光祿寺卿最為德高望重,于是由他先舉箸,嘗了一筷子安永炒的雞蛋,半晌後才緩緩道:“還成,的确熟了。”
安永上一世的做菜水準,的确一直停留在把菜“弄熟”的水平上。光祿寺卿實事求是的一句話,讓安永很是羞愧,覺得對不住自己那個世界的餐飲文化。
“崔主簿只是示範方法,本意不在調味,”這時一位監膳好心開口,為安永挽回了一點面子,“若加些切細的蔥白、渾豉,用麻油炒熟,應當能更适口。”
“對對……”衆人紛紛點頭附和。
安永不禁赧然一笑,很感激同僚們的好意。
其實安永能有這份好人緣絕非偶然——誰都知道永安公子在光祿寺中當個小官,只是龍困淺灘,陪着他們一幹蝦兵蟹将玩玩而已,哪個人真敢怠慢小觑他?難得他又平易近人,沒有士族子弟的驕矜之氣,所以大家放下疑慮後,都喜歡與他共事。
“既然諸位都贊同,我們就照此樣式,請将作監再造出一批炒鍋來,只是這一次別再做那麽精細了。”安永對鐵鍋上精致的蟠龍把手,以及邊沿上華麗的鎏金卷草紋很是無奈,“畢竟只是做飯的炊具,還是以實用為上。”
“崔主簿此言差矣,這鐵鍋的鑄範已經做好,臨時再改更費事;何況此鍋出自內造,不精美華貴,不足以彰顯王者氣象。”光祿寺卿得意洋洋地撫髯,又福至心靈地冒出個點子,“此鍋既然是由崔主簿制式,不如就命名為‘崔鍋’吧。”
安永當即汗顏,推拒道:“別,還是叫……炊鍋吧。”
“炊鍋甚好,一字雙關,盡顯高妙。”衆人立刻交口稱贊,一致通過。
于是這大鍋炒菜很快就在新豐城中流行開來,此事自然也被奏報奕洛瑰聞知,他好奇心起,當即命令中書舍人泚筆朱批道:新鮮,欽命崔主簿即刻如法炮制,炒盤菜來進奉。
安永接旨後哭笑不得,只能硬着頭皮下了禦廚,卷起袖子親手為奕洛瑰炒了盤菜。
結果不消多時,中書舍人的朱批便下達給光祿寺卿,之後又在太官署內廣為流傳、大解人頤:光祿寺卿聽旨,從今而後,不可使崔主簿入太官署掌朝會膳食,欽此欽遵。
這一下太官署內供膳二千四百人,人人都知永安公子手藝不精,很是幸災樂禍地拿他娛樂了一通。只有冬奴振振有詞,在回府的官道上大聲替自家公子申辯:“我家公子是君子遠庖廚,越是君子離得越遠……本來就是世家公子,哪有自己會做飯的道理?”
冬奴的說辭窘得安永越發無地自容,只能躲在牛車裏扶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