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桃花石

安永在一片靜谧中睜開雙眼,黑沉沉的眼珠轉了轉,終于艱難地移動四肢,像一條遍體鱗傷的白魚般滑下禦榻。他手腳并用地爬到唾盂邊,一個人靜靜地嘔吐了一會兒,方才氣喘籲籲地擡起頭,冷眼看着一片狼藉的禦榻。

這時玉幺不見了,奕洛瑰也不見了,只有揉成一團的褥子上留了一粒從璎珞上掉落的寶石,暗示着之前發生的一切并非一場荒唐的夢。一股惡心的感覺又從胃中翻上來,安永冷汗潸潸地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看着淩亂散落在眼前的绫帶,忽然感覺到雙腿之間的黏膩,不禁一臉厭惡地拾起一段白绫擦了擦,才發現原來股間抹的是藥,并非精液。

他哆嗦着扔掉绫帶,拾起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回身上,直到雙腿酸軟地站起身時,光裸的左腳不小心踢中了一件鋒利的東西。安永只覺得腳上一疼,不由低下頭去,才發現腳邊躺着一把寒光凜凜的匕首。

死灰一般的心這時候莫名一動,讓他神使鬼差地彎腰拾起了地上的匕首,怔怔對着刀刃發愣。

這時奕洛瑰的聲音從他背後響起:“醒了?”

安永慌亂地回過頭,就看着奕洛瑰此刻赤裸着上半身,正光着腳踩在金磚墁地上,渾身濕漉漉地滴着水珠,顯然是剛剛出浴。

安永立刻像看見了邪惡的魔鬼一般,倏然轉身面對他,舉起手中匕首橫在胸前防衛。奕洛瑰有些好笑地背靠着大殿楹柱,看着安永全神戒備的樣子,滿不在乎地淺笑:“怎麽,打算行刺?”

安永一怔,與奕洛瑰默默對峙了好一會兒,才搖了搖頭,低下頭看着手中鋒利的匕首。這時奕洛瑰便又淡淡問道:“不是行刺,難道打算拿它自盡?”

安永又是一陣沉默,直到最後才擡起頭來看着奕洛瑰,揚手将匕首“當啷”一聲抛在地上,後退了兩步:“是你的錯,你的罪,我為什麽要自盡?”

說罷他忽然渾身發起顫來,腳下虛晃得幾乎站不穩,于是趁着尚能自持,立刻轉身趔趔趄趄地跑向大殿盡頭,奮力推開殿門沖了出去。

奕洛瑰看着安永倉惶逃離的背影,有那麽一瞬的失神,繼而挑唇笑了笑,緩步走到榻前,踢了踢地上的匕首——這事如果換作了自己,怎會讓這把匕首還沒染血就落地?

這樣一想,奕洛瑰目光中竟滑過一絲迷惘地苦澀——明明是如此溫吞的一個人,今夜自己到底為何要那麽對他?是受玉幺一時蠱惑而耽于美色?還是真的想馴服他成為自己胯下的玩寵?是想報複他對自己冷漠卻喜歡上了玉幺?還是想徹底毀滅他對玉幺的好感?

不管是出于何種原因,都已經是如今這樣的結果。

他是不需要向任何人低頭的天子,所以,自己又能如何?

。。。。。。。

直到沖進闌珊的夜色裏,安永憤怒的雙眼才浮上了一層淚花,仿佛黑夜能夠給他最妥帖的保護,讓他安心地袒露自己的軟弱。這時候他索性将自己宿衛的職責抛諸腦後,直接出宮回到了崔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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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時分,冬奴和昆侖奴正擠在榻中安然酣睡,尤在夢中就聽見堂中傳來一陣跌跌撞撞的動響,于是二人趕緊睡眼惺忪地走出耳房,就看見自家公子已是一身狼狽地站在了堂中。冬奴不禁揉了揉眼睛,驚叫着清醒了過來:“公子,您怎麽這麽早就回來,是不是那個皇帝又為難你了?”

冬奴的話一針見血,瞬間又将安永的心刺痛——原來他和奕洛瑰的關系,真的已經糟糕到了動辄得咎的地步,連冬奴小小一個孩子都能猜出來,可笑自己還總是逆來順受,結果一次又一次地自取其辱。

這時安永并沒有直接回答冬奴的疑問,而是蒼白着臉苦笑道:“先弄點熱水讓我洗個澡,然後趕緊收拾收拾吧,天一亮我們就出城。”

“出城?出城去哪兒?”冬奴一時沒反應過來。

“去雲中,盛樂。”安永回答。

“咦?不是昨天才說行程要延遲的嗎?”安永的變卦讓冬奴有些應接不暇,“我們臨時啓程,宮裏那個皇帝不會怪罪嗎?”

安永聞言立刻蹙起眉,一向溫和的眼睛裏竟閃過一絲淩厲:“他沒那個臉面來怪罪……”

之後的事實也證明,奕洛瑰的确沒有臉去怪罪不辭而別的安永。

那天一早安永匆匆打點行裝後,只帶着崔府的兩輛馬車就出了新豐城,一意孤行地前往雲中盛樂。馬車向西走了沒過兩天,便被三百裏加急的驿使快馬追上,将宮中頒下的文牒符節等物交進安永手中,随後負責途中護衛補給的車隊也趕了上來,與安永的馬車彙成一列長隊,這才浩浩蕩蕩地重新向盛樂城進發。

這一程旅途遠比南下泗州要艱苦得多,安永才明白這個時代的邊塞确實是苦寒之地,他想想就不禁有些後怕——自己因為負氣領着兩輛馬車就出發,若是奕洛瑰沒有派遣補給的車隊追上來,自己的下場恐怕會很凄慘。

車隊一路向西北前進,穿過冰天雪地的不毛之地,終于在三月上旬到達了雲中盛樂。

抵達盛樂這天,安永一行還沒望見盛樂城的輪廓,就看到天邊揚起了一陣沖天的黃塵,車中的冬奴甚是驚訝地對安永道:“公子,我聽詩裏唱‘大漠孤煙直’,您瞧這煙哪裏是直的,分明是橫的。”

安永在古詩鑒賞方面也是個白丁,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能眺望着遠處的沙塵不說話。片刻之後,卻聽黃塵中傳來一陣暴雨般的馬蹄聲,随後地平線上霍然出現一隊柔然骠騎,疾如流星般飛馳到安永的車隊前。

來者竟有千人之衆,為首的将官勒馬後跳下地,一路畢恭畢敬地走到安永車前,向他下跪行禮:“末将圖默特,恭迎崔禦史。”

安永只得下車與他還禮,瞥了一眼他身後黑壓壓的軍隊,忍了忍還是沒忍住,開口道:“将軍,您這禮節太隆重了。”

圖默特伸長脖子看了看安永身後的車隊,也憨厚地皺起眉答道:“是的,我也這麽覺得。可是我收到可汗的命令,文書裏就是這麽囑咐的。要知道,當年可敦進盛樂城的時候,迎駕的儀仗也不過就是一千人。”

他的大實話讓安永心頭一陣惱火,臉也跟着冷了下來:“這樣看來,崔某真是蒙可汗錯愛了,還請将軍前方引路。”

“是。”圖默特又認真行了個禮,這才上馬指揮麾下騎兵,簇擁着安永的車隊一同前往盛樂城。

在圖默特的引領之下,車隊一路暢行無阻地進入到盛樂城中。當冬奴跳下車看見了這座城邦的樣貌時,他忍不住低頭“噗嗤”笑了一聲,惹得安永忍不住微微蹙眉,在他耳旁低聲告誡道:“我知道你在笑什麽,可是你不能小觑這座小城,正是這裏的人攻破了新豐,占領了中原。”

冬奴聽了安永的話,頓時乖乖地板起了圓臉,小聲回道:“冬奴知錯了,公子您教訓的是,我可不能忘了這裏的人都是狼,我們這是進了狼窩啦……”

安永對冬奴的口無遮攔甚是無奈,不過想想這裏絕大多數人都聽不懂中原的語言,小家夥應該也不會惹出什麽大麻煩。

學習中原語在盛樂城屬于貴族教育,如今盛樂的貴族大都去了新豐,所以圖默特的中原語水平就在盛樂城中數一數二,榮膺了禦史翻譯一職。他領着安永一行去見盛樂城的總領,如今盛樂城雖名為大魏的上都,其實已處于一種人去樓空的尴尬狀态;從前城中有可汗、可敦、大祭司,還有十個指頭都數不過來的大将軍,總領只是一個小官,如今卻俨然已是這座城裏最大的父母官了。

“今晚宮中為崔禦史安排了接風洗塵的大宴,希望能使您滿意……”圖默特一路喋喋不休地與安永說笑,自認為已經使安永賓至如歸、如沐春風,實際上他的話題就和他有限的中原語一樣乏善可陳,“治水這件事要按部就班,所以不用急,崔禦史您這幾天正好可以玩賞一下我們的王宮、神廟等等,欣賞一下我們這裏的風俗民情,如果有什麽不明白的,都可以問我……”

安永聽得無聊,不置可否地沉默着,這時他跟着圖默特穿過盛樂城正中的長街,一路上都被柔然百姓們大膽圍觀,男女老少無不望着安永指指點點道:“桃花石,桃花石……”

安永聽不懂柔然語,心中覺得疑惑,于是終于開口打斷了自說自話的圖默特,問道:“将軍,桃花石是什麽意思?”

“哦,桃花石就是柔然語裏‘中原人’的意思。”圖默特笑着解釋道。

“是嗎?”安永聽了笑笑,“他們都盯着我看,這裏很少有中原人來吧?”

“那倒不,他們看你,也是因為你好看吧,”圖默特老老實實地回答,順帶還不知死活地調侃了一句,“漂亮的桃花石奴隸,在這裏可是很值錢的。”

安永聽了他的說笑,心中越發沉郁,終于體會到作為亡國奴踏上統治者的領土時,那種如骨鲠喉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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