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浮圖寺

駿馬踏着輕塵一路馳出阊阖門,抵達崔府門前時,府中傳出的恸哭聲讓奕洛瑰一瞬間竟有些發怯。然而他終是偏身跳下馬背,獨自一人走進崔府,背負着無數仇恨的目光穿過庭院,走向靈堂裏那個遍身缟素的人。

安永此刻穿着一身粗麻喪服,正面無表情地跪坐在靈前,奕洛瑰看着沉默的安永,一瞬間也不知能說點什麽。清晨他聞知崔夫人的死訊,立刻不假思索地騎馬出宮,即使明白崔永安此時最痛恨的人一定是自己,最不想見的人也一定是自己,他依舊想把自己送到他面前,随便挨打挨罵都好,卻做不到在發生這件事後對崔府不聞不問。

他承認自己的賜婚對崔永安帶着一種負氣捉弄的心态,卻實在沒料到會釀成這一出慘劇。奕洛瑰一時心亂如麻,只能沙啞着嗓子,對沉默的安永開口道:“對不起,我沒想到我的賜婚,會讓令堂自尋短見……”

奕洛瑰的話安永像是沒有聽見,他的目光始終望着靈柩,沉默許久之後,幹裂的嘴唇才微微動了動:“我也沒想到……”

“我不能理解她的想法,”奕洛瑰聽見安永回應,便又輕聲道,“其實你們中原人的想法,我始終都無法理解,為什麽沙場上那麽軟弱,卻能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動辄就舍棄生命?”

“陛下您無法理解的這些事,我本該理解,卻始終心懷僥幸……所以在陛下您違世絕俗的時候,我選擇了妥協,”安永木然回答,這時候終于轉過臉望向奕洛瑰,顫聲哽咽道,“真正的崔永安,不可能接受您的安排娶一名胡族女子,所以這件事是我的錯。您看這躺在棺中的人,就是我犯下的罪……”

說罷他手指着堂中棺柩,雙眼直直盯着奕洛瑰。奕洛瑰被他慘白的臉色震住,心中愧悔,雙唇嗫嚅了許久,卻終究只能沉默。

心中的負罪讓奕洛瑰腦中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了崔府,待到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已經信馬由缰走出了很遠。眼前的街道忽然變得有些陌生,他鮮明的服色讓街頭的百姓全都自覺回避,一時長街寂寂,竟讓這一座屬于他自己的城池,在他眼中生出了種種不真實的幻象。

他時而相信眼前其實是一座空城,自己孤身将之攻打下來,卻在凱旋的一刻忘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他時而又覺得自己其實落進了一片汪洋大海,孤軍深入到一座陌生的城邦,四周正埋伏着數不清的敵人。奕洛瑰的心被這亦真亦幻的錯覺颠倒,飄飄蕩蕩沒個着落,就在他困惑得幾乎要發瘋時,耳邊卻突然傳來了一陣悠揚的鐘磬聲。

奕洛瑰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被吸引過去,便遠遠望見了浮圖寺中的七層寶塔。

曾經有一個人告訴過自己,他在這座佛寺中放下了諸多煩惱。那麽,是不是今天自己也可以去那裏尋得答案,求一個心無迷惘?

奕洛瑰心中這樣想着,不知不覺便揚鞭策馬進入了浮圖寺。寺中的小沙彌不識天子,望着下馬的奕洛瑰憨憨傻笑。奕洛瑰也是頭一次來到這樣的地方,于是就這麽冒冒失失地闖進了大殿,好奇地擡頭打量着滿殿的神像。

這些莊嚴、肅穆,在缭繞的香煙中雙目微瞑的泥塑,就是為崔永安消除了煩惱的神祗?

這時寺中的住持見到了奕洛瑰,恭敬地上前與他行禮,奕洛瑰便想問他一些話,哪知住持一開口就是梵語,只能通過一旁的小沙彌代為翻譯:“陛下萬歲,大和尚祝您輕安喜樂。”

“罷了,我可不想聽那些虛的,”奕洛瑰擺擺手,在一個蒲團上試探着坐下,叫來那小沙彌說話,“我來這裏,本想請你師父幫我解惑,我既然聽不懂他說話,就由你代轉。”

小沙彌笑着點點頭。

奕洛瑰便問道:“有一個人說我手中有把看不見的屠刀,這是什麽意思?”

小沙彌轉頭将這句話用梵語問住持,與師父交談了幾句,這才雙手合什回答奕洛瑰:“陛下,大和尚說:‘殺盜淫、貪恚邪、兩舌惡口、妄言绮語、及一切妄想妄念、颠倒執着,都是屠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奕洛瑰聽了小沙彌的話,沉思許久,忍不住又問:“如何放下屠刀呢?”

小沙彌便又問住持,這一次很快就得到了答案:“陛下,大和尚說:‘若想放下屠刀,需參悟戒、定、慧三字。’”

奕洛瑰聽了小沙彌的話,心中反複咀嚼着這三個字,卻是越想越覺得氣悶:“我有許多疑惑都想弄明白,可這樣說話太費勁,你會寫字嗎?我要你将大和尚說的話,還有你們佛家講求的那些經典,全都寫下來給我看。”

小沙彌羞赧地笑了,望着奕洛瑰搖了搖頭:“陛下,我不會寫字。”

奕洛瑰嘆了口氣,站起身摸了摸小沙彌圓圓的腦袋,離去前對他低聲道:“不要緊,今後我會請最好的師傅教你。”

在奕洛瑰離去之後,小沙彌便又擡起頭将這句話譯給住持聽,這一次大和尚卻微微笑了,望着奕洛瑰的背影用梵語低聲道:“是何良醫手執明鏡,使阿修羅得睹眉間寶珠,遂舍惡念而生慈心耶?”

小沙彌聽不明白,望着住持問道:“大和尚,什麽叫眉間寶珠呀?”

那大和尚便笑着為徒弟解釋道:“昔日王家有大力士,眉間生有一粒金剛珠,與人角鬥時以頭抵觸,其額上珠遂陷入皮中,瞋恚毒盛,故不知其珠所在。譬如人雖有佛性皆不能見,而為貪淫、瞋恚、愚癡之所覆蔽,如彼力士,寶珠在體,竟不自知。”

“原來如此,”小沙彌點點頭,卻又撅着嘴對師父道,“阿修羅王到了我們這裏,才坐上一會兒就走啦,大和尚怎知他心生善念?”

“他不是要教你讀書識字嗎?”那蕃僧笑着摸了摸小沙彌的腦袋,慈愛地囑咐他,“這就是他的緣法到了,你要好好學,将浮圖的般若寫出來,使他能夠親近善知識,終得如來無量秘藏……”

。。。。。。。

崔夫人用一死換來安永丁憂三年,天子不能奪情,于是荒誕的賜婚就此擱置,眼看也将不了了之。奕洛瑰又以崔永安為盛樂城開渠之功,恢複了崔府的名爵,也因此崔夫人按照诰命夫人之禮下葬,葬禮格外隆重。

治喪過後,安永為母親守孝,一直粗茶淡飯,住在一間臨時搭建在崔夫人院落中的簡陋棚屋裏。在崔府派遣仆人前往東山報喪之後,他一直心懷忐忑地等待着父親的消息,卻不料仆人返家之後,竟悄悄給他帶來了一條驚人的密報——他的父親早在一年前就已經離開了東山,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諸多猜測中最可信也是最可怕的一條,是他已前往邊荒效忠了司馬澈。

安永聽罷臉色蒼白,賞了那跑腿的仆人一筆錢,警告他決不可對外人透露此事。

“公子放心,”那仆人向安永叩拜再三,又交給他一封信,“太公和郗太公知道夫人謝世,要我捎信給公子。”

安永慌忙取了信箋展開,只見滿紙皆是勸自己節哀順變的寬慰之語,雙眼便忍不住湧出淚來。

這天夜裏,安永依舊睡在四面漏風的棚屋中,卻不料拂曉時分,崔府中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當安永被慌慌張張的冬奴叫醒,起身走到崔府門前的影壁下,不想竟見到了穿着一身煙紫色裙袍的玉幺。她顯然是被崔府的下人攔在了門外,這時候擡頭望見安永,倉惶的臉上立刻露出了一絲笑意:“崔侍中,我果然沒找錯地方……”

安永看見了玉幺,多少有些意外,于是盡管冷淡卻依舊問道:“你怎麽出宮的?”

玉幺沒回答安永,只笑了笑走到他面前,殷殷望着他低聲問:“崔侍中……你會如期娶我吧?”

安永低頭看着她,疲憊無奈到極點的心一瞬間不知該做何感想,只能輕輕搖了搖頭:“事已至此,不可能了。”

“為什麽?”玉幺頓時有些慌,看着身穿喪服的安永,又勾頭看了看治喪中的崔府,“我知道你這裏突然死了人,談婚論嫁恐怕不合适,可這應該也耽誤不了幾個月吧?三個月?還是半年?你給我個準信。”

安永被她滿不在乎的态度激怒,面色冰冷地回答:“守喪要三年。”

“三年?”玉幺臉色頓時一變,難以置信地瞪着安永,“喂,你不是認真的吧?三年我可等不了!”

“沒人要你等。”安永說着便往後退了一步。

“媽的,你這懦夫,”玉幺立刻發火,恨不得踹上安永一腳,“老子看在你同我是一類人,才會為你耽誤那麽多時間!你還要老子再等你三年?拜拜了您吶!”

說罷她氣哼哼地扭頭就走,走了幾步卻忽然回過頭,惡狠狠地盯着安永道:“不許對人說我來過你這裏,否則老子一把火燒了你這間破廟!”

安永沒回答玉幺,只站在門前默默看着她離開。結果當天正午就有消息從大內傳出——流芳殿失寵的玉美人竟然趁夜潛逃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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