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賜婚
日晷的針影在沉默中緩緩轉動,殿中凝滞的氣氛已經重如磐石,壓在安永忐忑的心頭,讓他漸漸竟有些喘不上氣。幸好在他感到窒息之前,坐在他上首的奕洛瑰終于開了口:“你……是不是真的喜歡她?”
奕洛瑰說的是玉幺。自從昨日的私會被撞破之後,安永一直不知道玉幺的安危,此刻面對奕洛瑰的質問,他也只能左右為難地猶豫着,不知該答是或不是。
如果承認,豈不是坐實了奸情?如果否認,奕洛瑰難道就肯寬恕玉幺和自己?
可惜安永笨拙的緘默,只會讓奕洛瑰愈加肯定自己心中的那個答案——這個人,果然還在對那個女人念念不忘。
心中的急痛一瞬間勾起殺氣,奕洛瑰拼命按捺住本能,逼自己想一想、再想一想。
“陛下,您的手中有一把看不見的屠刀——若不放下這把刀,他日陛下要用這把刀殺我時,又有誰能救我?”——這是崔永安對自己說過的話,自己不以為然,所以更不能被他說中!
如此忍耐許久,奕洛瑰緊緊攥住憑幾的手終于放松,手指一根根彈起,又輕輕落回原處。
“你不說,我也明白。能讓潔身自好的永安公子陷入沉默的人,還用我多說什麽呢……”奕洛瑰心有不甘地輕喘了一口氣,凝視着座下臉色蒼白的人,緩緩開口道,“可她終究是我後宮的妃嫔,你想要我如何呢,崔侍中?”
座上人将問題丢還給自己,安永接了招,于是失去血色的雙唇一瞬間微顫起來,哆嗦了許久才低聲道:“妻子如衣服……陛下後宮三千……您就開恩賜臣這一件吧……”
奕洛瑰的手指瞬間也微微發起顫來,于是他忍不住握拳咬住了自己的食指,指節摩挲了雙唇許久,終于失笑出聲:“從來賜衣都是賞新,那是我的舊衣,你不嫌棄?”
安永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輕輕搖了搖頭:“微臣不敢。”
奕洛瑰靜靜看着座下之人——明明已經對自己畏懼到血色全無,卻還在一意孤行地堅持,他就那麽想要自己成全他嗎?
一瞬間心中湧上百般滋味,嫉恨、惱怒、甚至嘗到了一絲羞辱,卻終歸無奈地……想對他低頭示好——他到底還是不想真的做一只惡鬼吧?當知道這個人已經敞開了心胸任自己蠶食的時候,他卻害怕了,害怕真的将那一顆七竅玲珑的心蛀空,從此真的沒有一絲可能安放自己。
然而他又不甘心,不甘心多餘的那個人竟是自己,所以美人由他要,自己卻不想費那個心思粉飾太平,還要替這人遮羞了。
“好……好……你要她,我便降旨賜婚——讓新豐城的永安公子,風風光光地娶玉美人進門。”奕洛瑰終于決定讓步,說話的口吻卻夾帶着濃濃的負氣之意,“我的人,讓你明媒正娶,算不得過分吧?”
不過分?——是很過分。讓閥閱名門的公子娶一個被遣出宮的妃嫔為正妻,蔑倫悖理,乃是十足的羞辱。
然而安永只是這個時空意外的來客,家世種姓的重要并不能真正滲透進他的靈魂,所以盡管他能感覺到奕洛瑰的賜婚對自己而言是一種羞辱,卻又認為眼下的狀況是自己能争取到的最好結果。
此刻生死未蔔的玉幺還在等着自己解救,自身這點無謂的榮辱,又能算得了什麽?
于是他終于擡起了頭,畢恭畢敬地面向奕洛瑰長跪,再次俯身叩拜:“微臣謝陛下洪恩。”
永安公子即将奉旨迎娶玉美人的消息,在新豐城中掀起了軒然大波——永安公子是何等人,而玉美人又是何等人?一個出身胡族,已被皇帝寵幸過的卑下宮嫔,竟然要做博陵崔氏的正妻!
這其中已不單單是關系到崔永安與玉幺兩個人,而是牽扯到兩類有着天壤之別的種姓人群——肮髒混雜的胡族融入血統純淨的中原士族,這是一種血脈上的入侵,是一種世世代代也洗刷不掉的侮辱,所以比國破家亡帶來的危害還要更長遠、更深刻、也更惡毒!
一時之間滿城風雨,士族子弟人人自危,從深深同情永安公子,聯想到最初向蠻主投誠的也是他,暗中不禁又覺得這一切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這消息不但讓崔夫人氣得發瘋,連宮中的崔桃枝都覺得哥哥大可不必如此——雖說她千方百計想除掉玉美人,但把玉美人娶回家這一招,哥哥替自己作出的犧牲未免也太大了!
“公子,您一定要娶宮裏那個玉美人嗎?”另一廂冬奴惶恐地問安永,少不經事的半大小子眼巴巴看着自家公子,目光中竟也滿是擔憂。
安永接過冬奴捧給自己的茶碗,低頭淺淺啜了一口,抿住唇間的苦澀輕輕應了一聲:“嗯。”
“公子,這是為什麽呢?”冬奴大惑不解,忍不住說出了自己的心裏話,“雖然冬奴随公子去盛樂,知道了蠻子裏面也有好人,可是公子,您是不可以娶一個蠻子的。”
“冬奴,人與人之間并沒有貴賤差別,所以你說我不可以娶她,其實沒有道理,”安永看着冬奴一臉茫然的模樣,心知與他說不通這個道理,便又改口道,“那位玉美人我見過,我很喜歡她,将來她進了崔府,你也要好好待她……”
這後半句話冬奴聽得懂,作為一個僮仆,聽從命令是最省心省力的事,于是他遲疑了半晌,終于點點頭道:“公子要娶誰,冬奴就認誰作夫人,一定好好侍奉……”
他話音未落,堂外卻突然傳來一聲冷笑,竟是崔夫人冷厲的聲音在簾外響起:“你要認她作夫人,也得問問我有沒有準許!”
這時就見竹簾卷起,七八個青衣小婢走進來向安永行了禮,又靜靜地跪候崔夫人入堂。安永一見這陣勢就知道不好招架,偏偏又礙于孝道躲避不得,只能硬着頭皮迎接自己的母親。
只見崔夫人氣勢洶洶地徑直登堂,冷着臉走到安永面前坐下,開門見山道:“今天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還是堅持要娶那個波斯女人?”
安永在崔夫人嚴厲的目光下低了頭,言氣卑弱地回答:“母親……賜婚的禦旨已經降下了,官家不可能收回成命……”
“可當初你是怎麽答應我的?”崔夫人聽了安永的搪塞,頓時氣紅了雙眼,直直指着他質問道,“當初你說若遭指婚,你一定抗旨不遵。此話言猶在耳,如今眼看那蠻夷就要折辱崔氏一門,難道你就如此懦弱地順從他?”
“今時不同往日……”安永嗫嚅着,也為自己的出爾反爾感到羞愧——在這個時代,他的确不願娶任何人,更不願留下自己的子息。
可是玉幺不一樣。
她與自己來自同一個世界,只要有可能,他都會想盡辦法将她帶到自己身邊——接受賜婚只是權宜之計,真到将她娶進門之後,自己也只會同她頂着一個夫妻名分,不可能再發生更親近的關系。
自己來到這個時空,已經寂寞得夠久了。作為崔永安這個人活着,他可以為這個世界做種種妥協,可是為了自己的靈魂,他無論如何都想自私那麽一次。
“對不起,母親……”安永俯首跪在崔夫人面前,額頭抵着簟席懇求道,“崔寧不孝,求您原諒。那玉美人是禦旨賜婚,崔寧非娶不可……”
崔夫人看着兒子伏地不起,一剎那淚如泉湧,卻終是不肯心軟:“我說過,那蠻夷逼你娶妻,就是逼我去死。”
安永聽見母親以死相逼,急忙擡起頭哀求:“母親,求您千萬別說這樣的話。崔寧不過就是娶一個女子,您為何要生那麽大的氣呢?說到底我這麽一個人,娶或不娶,又能為崔家帶來多少損益?”
“閉嘴,崔家的損益豈是你能道來?你已經不是崔家的兒子,崔家的兒子已經死了……”崔夫人根本不理睬安永,雙手操起席間的憑幾,狠狠砸向安永的脊背,“與其等你娶那波斯女人進門,讓我死後愧對列祖列宗,魂魄永世不得安寧,我還不如現在就死了……”
她沒輕沒重的毆打吓壞了堂中所有人,冬奴立刻哭着趴在安永的背上求崔夫人息怒,婢女們也争相上前攔住崔夫人,齊聲勸慰着想搶下憑幾。崔夫人卻不依不饒,直到打累了才歇手,對衆人的乞求置若罔聞,徑自執拗地起身走向堂外,一邊跌跌撞撞一邊恍恍惚惚地,像在自言自語一般低聲道:“你不敢抗旨,我敢替你抗……這天地間于情于理,也有皇帝做不到的事……”
面對千夫所指安永身心俱疲,只想自欺欺人地躲進自己的一方天地,捱忍到迎娶玉幺進門的那一天。
卻不料就在當天夜裏,随着婢女的一聲尖叫,崔夫人的院落頓時炸開了鍋。安永收到消息後連外衣也來不及披,就這麽赤着腳一路狂奔到母親住的庭院,卻只來得及看到崔夫人剛剛被人從梁上解下的、尚未完全散盡溫熱的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