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相別

相別（上）

夏天很快地就過去了。

這一年的夏天，是沙加二十年的生命中最美麗的一個。

雖然每每想起來，他都為那天晚上的自己羞愧地無地自容，還是忍不住每晚沉浸在兩個人的歡愉中。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當撒加帶着一身的露水和滿心的疲倦丢下一切來到處女宮，他總是已經在等待他的到來。微微笑一笑，熄滅昏黃的燈光，星與月之下那雙海藍色的明眸就完全地屬于他了。

那個時候撒加的眼睛總是非常地溫柔，比任何時候都要溫柔，讓他深深地迷醉着。

雖然他們只能在夜晚偷偷摸摸地見面，雖然在任何人面前他們都要裝作冷漠裝作淡然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雖然他們不能一起看日出也不能一起看晚霞，他們不能吹着夏天裏的風他們也不能看到陽光下的海，他們卻是快樂的。比任何時候都要快樂，比任何時候都要輕松，比任何時候，都更像是正常的普通的人。

這世上，最快樂的事情原來不是做一個比任何人都強大的神，而只是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就有着平平常常的镌永的幸福了。

處女座的黃金聖鬥士沙加，終究也悟不透一個情字。那也許是這天地間他唯一悟不透的東西了。

有的時候他會害怕，害怕這樣的日子太過幸福了，終究只是一場水中花鏡中月的夢幻，輕輕嘆一口氣醒轉了就會發現仍然是兩手空空。他害怕他終究還是守不住他、還是會失去他。女神會原諒她堕落的守護者嗎？神的懲罰，從來都是毫不留情地嚴厲的。

所以總是不安着，隐隐的真實的不安，每一刻都在他的心底蠢動，讓他總是緊緊地抱着他，不想松開。

每一天，都像是随時會變成終點。

然後有一天，終點就真的來臨了。

那天，穆突然回來了。而且，很自然地來到了處女宮，就像他走的那個晚上一樣。

在印度十二年練就的淡然已經讓他可以把驚訝掩飾得無聲無息了，可那份驚訝仍然是實實在在的。

我記得你說過，你不是不會再回來了嗎？

長大之後的穆更加溫潤更加沉靜。淡紫色的長發松散地束在身後，襯着他白皙秀氣的臉龐，在逆光中留下完美的影像。即使閉着眼睛，他依然能看到那種美麗。

我回來看結局。穆靜靜地回答。

結局……嗎……正義和邪惡的結局？女神和叛徒的争鬥？他難得用這樣譏諷的刻薄語氣說話。

我說過，讓女神見鬼吧！我只想看到他的結局。

沙加淡淡地笑了，如同綻開了一朵金色的睡蓮。

穆，我們的結局，只有一個，你也知道的。

穆沒有回答，他說，沙加你不一樣了。

其實你不是真的那麽恨他，對嗎？他對着他的背影說。

我的恨已經留在了帕米爾。

那是聖域之戰的前夜，那天晚上也是撒加最後一次活着踏進處女宮。

他們都知道發生了什麽、将要發生什麽。所以他們什麽都沒說，緊緊相擁着度過了最後一夜。

東方破曉前撒加已經起身。他輕輕穿好衣服，坐在床邊，輕輕地理着他柔順的金發。他很喜歡這樣做。

他睜開眼睛。其實他也沒睡着。

撒加，要開始了對嗎？

那雙海藍色的眼睛無言地沉默。

你會贏，對嗎？因為我看到的你是正義的。他伸出手，握住了他修長的手指。

苦澀的微笑。世人不會這樣認為。他說。

而且，正義什麽的，我不在乎。

該告訴我了吧？為什麽。

他從來沒有問過他，雖然他一直一直想問。可即使是隔了那麽久再見到他，他始終也沒有問起。只有現在，他一定要問了。否則，他擔心自己再也沒有機會了。

能讓他活下來的話，自己死了也無所謂。當時他的确是這麽想的。

撒加沉默了一會兒，象是在下某種決心。

沙加，你想過我們為什麽要做聖鬥士嗎？

我總是在想，也許我們只不過是祭品，女神的祭品，世界的祭品。

我……只是不想下輩子還做祭品……

我想，我也許可以用我的方式來守護世界。

我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

他默默地聽着，沒有插一句話。他只是看着他說話，看得那麽認真那麽用心仿佛想要把一切都刻在自己骨髓裏，終生難忘。

這就是那抹憂郁的來源嗎？這就是那份孤寂的背後嗎？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真正能夠看到他心靈深處了，他很滿足。

他起身，輕輕地抱住了他。

那是他最後的體溫，他雖然有這種覺悟，卻沒有想到失去溫度的軀體竟然不是自己。

随着阿波羅的光輝一起來到的，是他一生中最漫長的十二個小時。

他靜靜地坐在自己的處女宮，等待這一切慢慢上演。真相開始揭開了，穆做了他自己想做的事。誠然他沒有幫任何一方太多，他只是個看着結局的觀衆。

他看着那幾個孩子跑到自己面前，一個個血氣方剛鬥志昂揚。他們才真是合格的聖鬥士啊，這麽拼了命地為那個小女孩戰鬥，自以為是拿着聖劍的騎士在鏟除邪惡，多麽美麗的童話！

他讨厭這樣的他們，讨厭讓他們這樣的女神。

如果他真是佛陀轉世的話，那也一定是個叛逆的佛祖。

他動了動指頭就讓他們全部躺在地上了。接着來的就是那個鳳凰座，他在死亡皇後島見過的鳳凰座。平心而論的話，只有這一個還算可愛。

跟這個孩子的戰鬥出乎意料地拖了很久，而且居然是同歸于盡的結局——至少表面上看起來如此。他想他也許是被那種意志打敗了，那種一心一意只想守護所愛的心意，他沒有那孩子那麽堅定。

因為那個孩子所做的事還在女神的掌握中，而自己和撒加則是徹底的叛徒。神的天平會偏向何方，不言自喻。

他輸給了自己的不安。

等到好不容易從那個莫名其妙的空間返回，他驚訝地發現火鐘已經燒到了最後一格，而所有該消失的小宇宙都消失了，所有不該消失的也消失了。只有撒加那強大的霸氣充斥着整個聖域的天空，和天馬座氣息奄奄的小宇宙對峙着。已經要結束了，結局已經很明顯了。

他順手救回了鳳凰座，并且給了他一個機會，讓他能夠去戰鬥去守護自己心愛的人。這孩子的眼底有着叛逆的光芒，和撒加一樣。只不過他不會再成為第二個撒加了。他早在還沒有能夠完全獨立思考的時候就被女神收服了，就像如來佛祖手掌上的孫悟空。這就是他跟撒加最大的不同。

然後他開始向教皇廳走。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終究，人類是戰勝不了神的。不管多麽叛逆多麽強大多麽野心勃勃，終究，人類只是神靈的玩偶、諸神的仆人。反抗主人的仆人是會下地獄的，這樣才能證明神的偉大。

可盡管如此，還是有拼盡全力挑戰神的人類不斷出現！即使精疲力盡地倒下，即使烙上罪人的印記萬劫不複，即使衆叛親離被世間的同類唾棄，即使在身後留下帶血的路無法回頭，也還是有人，堅定地選擇這條路！

不是因為傲慢，不是因為自大，不是因為野心，只是想用自己的手自己的力量，把命運從神的手中奪過來！

撒加，即使知道如此，你還是選擇了做一個叛逆者。我為這樣的你，驕傲！

一道金光灑遍了整個聖域。女神的盾牌發出神聖的光芒，昭告了神的勝利。

然後，他第一次見到了那個他本應該用生命去守護的小女孩，女神雅典娜的轉世、城戶紗織。他像其他人一樣恭敬地低頭跪拜，宣誓對她效忠。

他的心裏平靜地沒有一絲感覺。他用他的眼睛看着那個十三歲的少女，第一次覺得忠誠真是一種可笑的東西。

他跟着她，一起來到了教皇廳。

高挑挺拔的身影，長長的青藍色的長發，許久未曾見到的有着兩張臉的黃金聖衣。撒加跪在那裏，跪在巨大的女神像下，跪在十三歲的城戶紗織面前。

女神，他說，我是十三年前想殺你的人。

他瞬間明白了他想做什麽！他想贖罪！用自己的生命去償教皇和艾俄洛斯兩條人命！

無法阻止。阻止了也沒有意義。失敗者不應該茍活，那是撒加的自尊。

他看到那雙海藍色的眼眸溫柔地笑了，帶着熟悉的淡淡的憂郁。然後他看到了血，從心髒噴湧而出的鮮血，那麽多、那麽紅、那麽觸目驚心。

對不起，沙加……通過小宇宙傳來的最後的話語。

他流淚了。

相別（下）

從來沒有奢望過，有一天他真的能用這雙手去擁抱自己天地間的摯愛。

所有的顧慮所有的理智在再見的瞬間煙消雲散，雙子座的黃金聖鬥士撒加第一次如此真實如此坦誠地面對自己的感情。

幸福是需要勇氣才能得到的。他很慶幸自己還有那種想要幸福的勇氣。

縱然，只能是短暫的幸福。

撒加，你變得溫和了。阿布羅迪嘲笑他。笑容裏也有一絲隐約的寂寞。

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夠改變撒加，那就是那個總是閉着美麗的湖藍色眼睛的金發青年。

卡妙被從西伯利亞召回來的時候，沉默地沒有說一句話。然後他在和他擦肩而過時悄聲對他說，對不起。于是他成功地在那張向來冷淡地沒有表情的臉上看到了清清楚楚的驚訝。

他笑了，在暗夜中對着沙加也對着自己微笑。十二年了，似乎早已忘記了該如何微笑。

每一個有他在身邊的夜晚都美好地令人陶醉，讓他不由地想要讓世界一直這樣下去直到滅亡的瞬間。他們相伴，他們交談，他們歡愛，他們用心去感受着彼此，他們在短暫的生命中感受着短暫的幸福。

然而卻是真實的幸福。

白天，他仍然努力扮演着教皇的角色。演這個角色他早已駕輕就熟，只是形勢一點點變得不受他控制了。在與女神的較量中，他知道了自己的力不從心。

這樣的失敗，不用別人提醒，自己也是早已有所察覺的吧。

人的一生，真正可以選擇的機會，其實很少。只要選擇了一條路，就只能走到底的情況，則太多太多了。縱然是不會後悔的選擇，人，始終是會累的。

十三年前已無法回頭，到了今天更是騎虎難下孤注一擲了。贏得了嗎？贏了又能如何？這些問題，認真去想似乎是多餘的。

只要努力做就好了。只要努力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下去，就對得起那些死去的和活着的人了！其他的，就不是自己可以關心到的內容了。

然而他不是鐵人，任何人都不是。他也需要休息需要暫時地逃避，他需要一個人可以給他安心的所在。所幸他找到了。所以他覺得他還是幸福的，因為神并沒有連他幸福的權利也一并剝奪。

只有這一點他覺得是神的仁慈。

那個完美的金色天使，每一次擁抱他都讓他覺得自己的肮髒和污穢，卻又止不住深深地迷戀着他，不想放開。他知道即将來到的戰争是殘酷的，無論如何自己和他是沒有未來的。是的，無論如何也沒有。堕落的天使不會有黎明的光輝，不會有的。

女神要來的前一天晚上，布置好所有該布置的一切之後，很晚了他才去處女宮。他還是在等他，在昏黃的燈光下，一個淡淡的金色的影子。

他伸手緊緊抱住他，什麽也沒說。

也許是最後一次的歡愉了。

事實上也真的是。

那天晚上他們都格外地沉默。上戰場前的道別對注定把生命奉獻出去的聖鬥士來說是多餘的。

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時候，他坐在床前，輕輕理着他散亂的淺金色長發。

忽然那雙眼睛睜開了，明亮的美麗的清澈的湖藍色的眼睛。

穆回來了。他告訴他。

我知道。他該回來了，是我欠他的。

撒加，你會贏的，因為我看到的你是正義的。他說得很認真。

他心滿意足。他知道他不是說着好聽的，他知道，自己事實上只需要他的認同，就足夠支撐着去做任何事。

人其實是很簡單的生物，很容易就會滿足，卻也很容易就怎樣也無法滿足。天下的人怎樣看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做的事可以令自己心滿意足。

即使，那是挑戰神這種只有傻瓜才會做的事。

天亮時他已坐在了教皇廳。此生的最後一次。

一直以來，他都相信着自己的力量。從小，他的力量就是格外強大格外與衆不同的。即使是在黃金聖鬥士中，有他這種力量的人也沒有幾個，而和他一樣有着靈敏的頭腦和複雜的思維的人更是鳳毛麟角。所以他一直是不同的，不僅他自己這樣認為，其他人也都是這樣認為的。他們尊敬他，他們仰慕他，他們羨慕他，他們相信他。他也相信自己，相信這樣的自己一定可以為這個世界做些什麽事情，不單單是作為守護世界的戰士那樣簡單。

也許是這樣的自信和霸氣觸動了神，讓神也害怕輸在一個人類手中。所以神和神的代理人沒有給他機會。所以他只有自己創造機會。

你和我是注定得到大地的人！很久以前加隆說過的話仍回音在耳。這個時候他忽然無比懷念那個被自己親手關在水牢中的弟弟。一樣的臉，一樣的聲音，一樣的力量，一樣的叛逆和野心。記得神話中說，雙子座是兄弟間友愛的證明，也許，是沒錯的吧？

處女宮裏有兩個小宇宙一起消失了。

勝利女神終究不會站在叛逆者的一邊。

失去他了嗎？最強大最接近神的男人，也輸給了神寫下的命運嗎？

帶着面具的教皇忽然在空曠的教皇廳裏縱聲大笑。

很好！女神！非常好！你等着，沙加，我決不會讓你一個人在黃泉寂寞！我會讓這些小鬼給你陪葬！！

看到天馬座時，他體內的罪惡感起了一點小小的作用，他不介意先讓這個小孩滿懷希望再把他打入失望的谷底。他會殺了他！殺了他們所有的人！所有死了的沒死的還剩一口氣的，還有那個奄奄一息的小姑娘！他會得到這一切！是的，如果不因為她是神，十三年前一切就已經塵埃落定，血也不會像今天這樣越流越多，淹沒了整個聖域。神是不會在乎人類流多少血的，他們永遠只想到自己的權威！

他的理智已經完全湮沒了，剩下的只有殺戮的本性和瘋狂的念頭。這世上唯一可以擎制他的控制器，已經和鳳凰座一起消失在強烈的爆炸中了。失去了天使的惡魔，對世界已不再留戀。

然而他還是輸了。因為宿命。

命運女神定下的軌道，不允許任何凡人去改變。

在女神的盾牌金色的光芒中，他迷失了瘋狂的自己。

等再度睜開眼睛，他看到拿着盾牌的天馬座倒在女神像下，他聽到整個聖域在歡呼。

女神複活了。

他站起來，看着山下白羊宮前的沸騰場面，嘴角帶着冷冷的嘲諷的笑容。他沒有忘記他們每一個人都曾經跪倒在他腳下，用同樣的聲音同樣的興奮同樣的激情去為了他——偉大的教皇——歡呼、喝彩、宣誓。人類啊……重要的不是究竟誰是正義，而是究竟誰坐在至高的那個位子上吧？

忽然間他重新感到了他的小宇宙！在那片沸騰中在那片歡呼中在那片吵雜中，清清楚楚。原來他沒有死！原來他還活着！

這已足夠。

秋天裏的風吹過他重新恢複成青藍色的長發，發絲掠過他的臉頰，冰涼。他知道自己的角色該結束了。十三年的夢該結束了。費了這麽多的心血和精力，他終究，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他會好好地活下去吧？活到命定的聖戰，然後再按照命定死去，那麽自己也不過是在冥府多等了一會兒。那麽，他也會原諒早走一步的自己吧？

他聽到了小女孩急促的腳步聲和喘息聲，還有那個屬于神的小宇宙。他跪了下來，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他該償還的債。

對不起，史昂、艾俄洛斯，你們因為我而死。

對不起，穆、艾歐裏亞，讓你們痛苦。

對不起，迪馬斯、修羅、阿布羅迪，我沒做到能讓你們相信我的事。

對不起，卡妙，你一直那麽為難。

對不起，米羅、亞爾迪，我一直在騙你們。

還有……

他看到了女神的臉，看到了穆。在他們身後，他看到了那個淺金色的身影。

對不起，沙加……

我……終究還是沒有辦法改變任何事……

他把拳頭直插進自己的心髒。一片鮮紅的顏色中，他最後看到的，是天使金色的眼淚。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