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 09
時栗愣在那句熟悉又陌生的稱呼裏。
一只手還被顧洵按在他心口,她只能顫抖着,用另一只手抱住他的肩,幾乎是氣音地喊他:“十三……?”
顧洵沒應答,只是攥着她的力度愈發加大。
像是終于找到什麽依靠,他額角抵在時栗下颌,卑微又無力地蹭了蹭。
顧思迪人不大,說話卻犀利,她不喜歡宋雪妮就是不喜歡。現在居然還欺負到她哥哥頭上,小女孩火氣直直沖到頭頂。當着宋侯的面把宋雪妮痛罵一頓,奇怪的是,作為堂哥的宋侯并未阻攔,只陪在顧洵身邊,幫時栗把人扶起來。
顧思迪恨恨看着宋雪妮:“我們家不會歡迎你這樣的壞女人!我回去就會和我爸媽說清楚這件事!但凡你今後還能踏進顧家一步,我顧思迪就跟你姓!”
她走到顧洵身邊,心疼地抱住哥哥的腿,熟練地拿出他的手機,給付秘書發消息,讓他過來接。
顧洵人高馬大,靠在時栗懷裏顯得無比虛弱,他緩了一會兒,終于恢複點血色。
“哥哥沒事,”顧洵費力地摸摸顧思迪的腦袋,聲音很低道,“繼續逛吧。”
顧思迪笑不出來,她癟癟嘴,抱住顧洵哭起來,內疚又自責。
時栗想去抱她,手卻被顧洵攥着,動不了。
顧思迪情緒調節能力堪稱一流,這邊哭完,那邊立刻抹了臉頰的淚水,拉着顧洵遠離這片是非之地。
“我早說了,宋雪妮就是有病!”顧思迪皺着眉,“她跟我認識的所有姐姐們都不一樣,她腦子有問題!”
小孩子罵人的詞彙有限,這幾句話來來回回重複數次。
時栗不知道該怎麽接話,只靜靜陪在顧洵身邊走。
從她第一次見到顧洵,就和傳言中的一樣。待人有距離感,是行業內稱贊卻懼怕的人物,對任何事都沒有興趣,只有在見到顧思迪時,會笑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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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顧洵突如其來的不适,時栗覺得奇怪,礙于顧洵本人在,也不好直接問顧思迪。
顧思迪失去度海洋館的興致,行程被迫結束,三個人上了車。付秘書在駕駛位,看了眼後座中間坐着的小顧總,多年的陪伴和默契,他立刻重新規劃目的地,前往顧洵的個人公寓。
此刻,最應該遠離顧家老宅。
車子飛速向前行駛,顧思迪知道,哥哥又是見到兔子才導致的不适,拍着顧洵的手臂,哄他慢慢入睡。
時栗的左手,依舊被他緊緊攥着。
确認哥哥睡着,顧思迪小心地溜過來,坐在時栗腿上,低聲告訴她原因。
“栗子老師,你知道嗎,我從小就聽說一句話,叫做 ‘人不能有軟肋’。我和哥哥長大,所有的事情都是爸媽做主,但凡我們喜歡的、想要的,都不能直接擁有。”
“因為他們永遠會給我們不喜歡的東西,我最開始,不喜歡鋼琴,都是他們逼我。”
時栗這才明白,為什麽教顧思迪的第一天,明明在琴房說很想留下她,出去之後卻說想換了她。
這種家庭教育方式,時栗無法理解。
顧思迪看着時栗,認真地說:“我第一次見你,就知道你跟之前給我代課的老師是不一樣的,他們不會告訴教我流行樂曲,也不會對我這麽正常。”
“他們會叫我思迪小姐,會恭恭敬敬,我聲音稍微大點,他們會立刻道歉。”
“我不喜歡他們這樣。”
她莫名地,想和時栗多說點什麽:“我從小就知道,顧家是個很特殊的存在,爸媽對我和哥哥教育方式,和其他家裏不同。”
富有家庭會給予一切能夠給孩子的資源,希望他們可以更好,掌握更多的技能,讓他們變得更加優秀。
顧家卻不是。
時栗聽出顧思迪對其他孩子的羨慕,只能摸摸她的頭發,不知道該怎麽安慰。
“我還好一些,哥哥比我大十四歲,我要是做錯什麽事情,哥哥會幫我說話。但他小時候,只有他自己。”
顧思迪往時栗邊上靠了靠,閉上眼睛:“哥哥……他不能看見兔子。”
時栗靜靜聽她敘述。
顧洵九歲的時候,養過一只通體雪白的兔子。
喜歡到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蹲在籠子旁邊,看兔子吃菜葉。
孩子這樣特殊的舉動,必然會驚動家長。顧父得知後,将他叫到院子裏,當着他的面,揪着兔子耳朵,把活物拎到空中。
兔子的四條腿無力地在空中蹬,眼睛被迫對着自己的主人。
小顧洵眼裏都是淚,哀求顧父放過它。
顧父卻越來越興奮,他扣住小顧洵的下巴,癫狂地說:“你養它有什麽用呢?你看啊,我揪着它的耳朵,它動都動不了一下!”
小顧洵跪在他面前,拽着顧父的褲腳無聲地哭:“求你……放過它。”
他一下一下,重重把頭磕在地上,臉上額頭都是灰塵,“我會努力學習的,你說什麽我去做,你別傷害它……!”
“顧洵,擡頭。”
小顧洵還在拼命給他磕頭。
顧父一腳踢開他,正中他胸口:“我讓你擡頭,聽不到嗎?!”
小顧洵被踹得打了個滾,手背重重嗑在院子臺階中,他捂着疼痛的胸口,咳嗽着爬起來,按照顧父說的,擡起頭。
“你看它這副任人宰割的樣子,你想變成這樣嗎!說啊!你想變成這樣嗎!”
小顧洵一個勁兒搖頭。
他想救下它,除了這只兔子,再也沒有人可以陪着他了。
看出孩子眼裏的渴望,顧父很滿意,他招招手,喊來管家,讓他去廚房燒水。
小顧洵呆呆地看着管家離開的方向,胸口還在悶悶地疼,低聲問顧父:“爸、爸……你能放了它嗎?”
不等顧父說話,小顧洵急忙補充,“放生,送人都可以!我都答應您。”
顧父沒說話,拎着這只兔子在小顧洵面前晃了晃,随後笑了:“放了我可舍不得,這是我顧家的東西,死也得死在顧家。”
管家很快回來,将開水壺遞給顧父。
身後的兩個保镖收到指示,上前一步按住顧洵。
還沒反應過來,只聽顧父說:“這是壺燒開的水,如果澆在它身上的話,你猜,這只兔子活下來的幾率有多大?”
意識到顧父要做什麽,小顧洵努力掙紮:“不要!求你!你放了它!!”
顧父笑笑,一手拎着兔子,一手是滾燙的開水,将冒着白煙的開水,澆在活物身上。
勁過于大的小顧洵被兩個保镖按在地上,側臉貼着地面。水順着兔子身上滴滴答答流在地上,顧洵半張臉都沾着水,還能感受到水致命的高溫。
“把眼睛睜開看着!你不是很喜歡它嗎,連最後一面也不想見了?!”
“不、不……”
那只兔子在空中撲騰幾下,一壺開水澆完後,被随意丢到一邊。同時,小顧洵被松開。
他跌跌撞撞爬到兔子邊上,嚎啕大哭。
兔子還沒斷氣,四肢抽搐。純白的毛發都貼在一起,眼睛變得血紅。
“對不起……對不起……”小顧洵跪在它身邊,不停道歉,想伸手觸碰,又怕它疼,只撐在它旁邊的地面,默默地哭。
“我不想待在這裏了,我要回去,我要回孤兒院……”小顧洵捂住臉,哭着說,“那裏有我的……”
“有你的什麽!”
“——”
小顧洵的聲音戛然而止,随後頭發被揪住,被迫仰頭和顧父直視,他又問一遍:“說啊,有你的什麽?”
小顧洵艱難開口:“兔子……兔子糖畫。”
小孩子喜歡的東西都很奇怪。顧父信了,松開手,讓管家帶走那只兔子。
小顧洵打開管家的手:“你別碰它!”
“十三,”管家蹲下來,說道,“它現在半死不活,更難受。”
小顧洵愣住,支撐的雙腿失去力量,重重跌坐在地。
管家拎走那只兔子,去了廚房。
晚飯時分,桌上的葷菜第一次擺得離小顧洵這麽近,顧父笑眯眯地給他夾了一塊肉:“快吃,補補身體。”
小顧洵盯着碗裏那塊肉,木讷地問:“這是什麽。”
“就是那只兔子啊顧洵,你忘記了嗎?”顧父往嘴裏塞了塊肉,點點頭,“廚子手藝越來越好了。”
聞着這味道,小顧洵覺得反胃,推開碗沖到廁所,止不住開始幹嘔。
顧父冷哼一聲:“不吃是吧?那這輩子就都別吃了。”
小顧洵又被關進禁閉室。
這裏只有一個小小的窗戶,朝南。
沒有燈,沒有暖氣,沒有床……只是孤零零一個房間,到晚上更冷,小顧洵只能縮在角落,把自己抱緊,手心裏緊緊攥着一個卡子,他哭不出來。
眼淚已經流幹了。
以顧父的性格,他不把那盤兔肉吃下去,絕不會罷休。
他不會吃,誰會吃自己的朋友。
小顧洵絕食了三天。第四天,被管家送到醫院,打着葡萄糖續命。
病房裏只有兩個人,看到小顧洵睜開眼,管家從不多話,沉默半晌,說道:“好歹要活下去。”
是啊,好歹要活下去。
他還有兔子糖畫。
他盯着天花板,嘴唇幹到出現裂紋:“吃。”
他沒什麽表情,轉頭對管家說:“拿來,我現在就吃。”
那盤兔肉随着顧洵住院,也被帶來醫院。加熱後,放在小顧洵面前。
顧洵拿起筷子,一塊一塊往嘴裏塞,吃噎了就喝口水。有的甚至沒嚼,直接被水帶了下去。
他沒掉一滴淚。
小顧洵得到了顧父的誇獎,也解除了禁閉。
之後,就是莫名的、半個月的失聲。
慶幸的是,他保住了自己的兔子糖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