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以儆效尤

記憶裏晏南是個非常吝于表達感情的人,“喜歡”這兩個字只在最初說過,還是他逼問出來的,之後那麽久的時間,只是他單方面說愛,而從沒得到過反饋,就連騙他,都不肯。

軍團長沒有看他,委婉地像是在評價雪人,可他聽得清楚,的确是告白——沒頭沒尾、突如其來的告白。

這倒是頭一次,雪蘭想着,能從對方口中聽到這句話,幾乎像鐵樹開花一般稀奇。

這話不知真假,如果是假,除了報複不作他想;但如果是真,那便說明了一件事,一件令人難以置信,又不知該作何感想的事——

無論弗瑞對方如何打算,将他以男朋友的身份留在這裏,也許并非報複,而是對方別扭又難以察覺的挽回。

究竟如何難以理清,也不值得探究,是真又如何,深想只會顯得可悲,好像過去的他不值得,好像現在的他還在乎。

面對着軍團長史無前例的告白,雪蘭表現得很是平靜,置若罔聞一般,就事論事地回道:“嗯,那就這樣,回去了。”

垂着眼向回走,他走出好幾步,身後才傳來軍團長跟來的腳步聲。

走上石板路,路過一身西裝的客人時,對方摘下帽子,壓在胸口,微微躬身向雪蘭行禮——仿佛在禮遇一位小姐。

陌生的客人禮節周全,即使雪蘭此刻心情并不好,但還是擡眸看去,回了句問候。

“你好,我是弗恩。”對方笑了下,溫和道。

“雪蘭。歡迎。”

四目相接時,對方那雙深邃的、飽經閱歷的藍眼睛令雪蘭生出了一種熟悉感,但很快他便打消了自己不切實際的猜想——夜霧跟他交往不深,沒有理由冒充一位大人物來這裏拜訪。

說話間,慢半拍的軍團長走出了雪地,在雪蘭身後踏上了石板路。軍靴上沾了雪,大概是該清理的,但上身已失了儀容,僅清理軍靴也無從補救,他便沒有去管,對着弗恩致歉道:“久等了。”

“這裏雪景很美,我只是駐足看了會雪。”将帽子拿在手中,弗恩回道。

軍團長微微颔首,感謝了對方的善解人意。

還未整理好情緒,雪蘭不怎麽想面對晏南,便先一步開口告辭道:“不打擾你們了,我先回房間了。”

話畢垂首便要離開,卻被拉住了手。

“等會,”出人意料的,軍團長聲音仍是輕緩的,“訂的飯馬上就到,一起吧。”

“……”

雪蘭被留了下來,跟随兩人一道進了屋內。招待弗恩去沙發上落座後,問過對方要喝什麽,晏南帶着雪蘭進了廚房。

晏南準備冰啤酒時,雪蘭便靠着櫥櫃,沉默等在一旁。将倒好啤酒的啤酒放在了托盤上,晏南沒有繼續留着他,“端出去吧,我準備一下餐桌。”

雪蘭應了聲,就要端上離開。手碰到托盤時,托盤被按了下,軍團長壓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那人是孔雀帝國的執政官,這次來人類聯邦是為了拿到斯派克遺留的基因改造數據,買不成就會明奪暗搶,他的話你可以聽,但不要當真。”

“……”

孔雀帝國星系曾經是人類聯邦的一部分,千年前因戰事而分裂,跟人類聯邦的關系是敵非友。最新一代的執政官弗恩公爵執政理念極端排外,已三十年未曾開放過邊界,雪蘭從未遇到過來自孔雀帝國的人類,卻沒想到遇到的第一人便是執政官本人。

弗恩表現出的平和有禮令雪蘭很難将其對應上新聞上的鐵血執政官。靜默了片晌,雪蘭點頭應了,“知道了。”

來到客廳,雪蘭将托盤置于咖啡桌上,将其中一杯冰啤酒放在了弗恩面前,“慢用。”

“謝謝。”

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贊賞了啤酒的爽口,弗恩看了眼廚房的方向,對坐去旁邊沙發的雪蘭彎起了唇角,“雪蘭,不記得我了嗎?”

雪蘭還未來得及反應,他便坐得近了些,将一只手伸去了雪蘭面前。在雪蘭的目光下,他翻了下手,魔術一般在掌心內變出了一張照片。

雪蘭靜默看去,照片背景是一片灰黃的天,正中站了個人,正面朝鏡頭,被風揚起的圍巾下暴露出一張布滿了醜惡傷痕的臉。

不論是照片拍攝場地,還是照片裏的人,雪蘭一概不知。沉吟片晌,記憶中仍是搜尋不到任何相關的圖景。出于禮貌,他看向對方,尋問道:“這位是?”

“你的故交。”弗恩答道。

不是對方的利益相關方,而是他的故交?

“你托我找的人我找到了,只是你已經認不出他了。”

留下了句令人費解的話,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不再看雪蘭,翻手将照片收了起來,“是我多管閑事了,這裏很好,一如軍團長的描述,看到你沒事我就放心了。”

“……”

腦中突然閃過一個人,對方缺乏進攻性的态度和含糊的說辭令人生出了可怕的聯想。心髒隐然收縮,雪蘭捉住了他正要收回的手腕,“等等,照片裏的人是誰?”

那雙藍眸凝視着他,弗恩臉上的笑容平和,“如果已經不記得了,對你來說他就不是重要的人,忘了吧。”

“激将法用多了只會起到反效果,”放開了他的手腕,雪蘭冷了聲音,“重不重要我會自己判斷,告訴我他是誰。”

弗恩靜靜看了他片刻,将照片重新交了出去,靠近他耳側,輕聲吐了兩個名字——

“子都。夜霧。”

輕飄的幾個字如巨石落下,最壞的猜測成了真,雪蘭靜怔失語,整個人木在了原處。

照片中的流浪者不人不鬼,無論如何聯想,他也無法将其對應上印象中的子都。晏南曾說過——“開除軍籍,臉劃爛,丢去偏遠的垃圾星”,本以為子都已逃出生天,可到頭來,一切還是如晏南所願地發生了。

明面上的調職、任務,一切都是模糊視線的手段,上位者想迫害一個人,只需要給出一個簡單的命令。

發號施令的人之所以冷靜而無情,是因為不用承擔後果,即使道歉,也不可能同被迫害方感同身受,而事後所謂“理解”,也只不過是居高臨下的惺惺作态。

“……”

目光停在照片上,愧疚感如蟲蟻噬心,這一刻,雪蘭終于第一次真正共情了晏南的恨,嘗到了對方由恨中誕生的自我折磨。

這種恨之所以刻骨銘心,是因為包含着對自身的不可饒恕,沒有人能對自己親手犯下的錯毫無所感。

碳基生物之所以不同于機械生命,就是因為他們有着複雜的情感,而理智總是不可控地妥協于情感,這是刻在DNA中的本能。

當事情親臨己身,雪蘭才終于意識到,說晏南報仇愚蠢的自己多少有些自以為是,有的過往,不做點什麽去消解,大概真的無法若無其事地向前看。

“…...”

雪蘭心中一直有着一個疑問,為什麽子都安全後始終沒有聯系過自己,哪怕平安的消息,也是他從其他人口中得知。

心底裏不是沒有答案,只是不願細想,沒有證據之前,他都認作是自己小人之心,但他的确這麽想過——子都之所以消失,是因為已不願再參與進他跟晏南恩怨之中。

可他從未想過,對方的退卻不是源自于趨利避害,而是因為……

他閉了眼,捏緊了照片。

“……”

“收起來吧,你的監護人來了。”

耳邊傳來了夜霧僞裝過的聲音。對方用拿杯子的動作擋住了晏南看過來的視野,雪蘭把握時機将照片收入了口袋中。

對上目光時,軍團長的平靜的神色倏然緩下,朝這裏走着,問他道:“你們在聊什麽?”

話音剛落,門鈴聲便恰到好處的響起,是機器人送餐員到了。“稍等。”軍團長調轉方向,朝正門走去。

看着晏南的背影,雪蘭心中隐然發冷——

報複雖然無用,還可能會招來難以估料的禍事,但至少有益身心健康。就像聯邦值得敬佩的軍團長一樣,閑來無聊就用傷害別人來打發時間——他以前不懂,現在才發現這麽做确實有意思,何樂而不為。

弗瑞的話他也不是第一次違背了,不過是再給自己找點麻煩,沒什麽大不了。既然晏南一直試圖拖着他入戲,那不如順水推舟,以儆效尤,讓對方也感同身受地品味一番他的滋味,這才是真正意義的公平,不是嗎?

“喂,”如同酒吧那夜一般,雪蘭一把抓住了夜霧的手,低聲對他道,“幫我個忙,我想驗證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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