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如太陽般耀眼

林晚第一次見到陳績,還是在小學的時候。

記憶裏,似乎那是一個仍然漫長的九月,夏天明明只剩下半截小尾巴,而午後的陽光卻還是刺眼得要命。

正輝小學有些老舊的學校過道上,一個穿着粉色短袖衫的小女孩獨自蹲在六年級教室外的角落,埋頭抽抽搭搭地低聲哭泣,腦後的馬尾松松垮垮地耷拉着。

“她頭發亂糟糟的,我們都別跟她玩兒!”

“是啊,老師都不喜歡她。”

“她衣服好舊,都破了好幾個洞,像乞丐一樣。”

不遠處幾個十來歲的小孩子圍着她七嘴八舌地說道。

林晚記不得他們的模樣,只記得他們學着大人的樣子,沙啞着聲音說着悄悄話,但其實那聲音比平常說話聲還大。

那些話,她到現在都還記得。

一字一句,都像刀子一樣紮進女孩的幼小的心裏。

小女孩頭也沒擡,仍舊埋在臂彎裏,只是哭得更大聲了,抽泣的幅度又大了許多,甚至整個學校都能聽見。

一個男孩子甚至上來推搡了她一下,毫無防備的林晚跌坐在地上,更加狼狽。

林晚扭頭看着眼前這個班上最調皮的惡霸張虎,目光之中透着倔強。

不知哪裏來的力量,平常一向不聲不響的她,随手從地上撿了個小石子扔過去。

對方顯然沒有意料到林晚會反擊,石子直直砸在了他上衣扣子上,掉落在地。

張虎明顯感覺臉上挂不住,正準備上前給她點顏色瞧瞧,誰知,他炭黑的手就快要夠到林晚手臂的時候,忽然被人用力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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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這樣欺負女孩子,恐怕不太好吧?”恍惚之中,林晚好像聽到有個陌生的聲音在為自己鳴不平。

她猶疑地擡起頭,看見一個清瘦帥氣的男孩,環抱着手臂,氣勢洶洶地盯着方才那一群對林晚指指點點的孩子。

他們畢竟是小孩子,表面上淘氣,其實都是膽小鬼,看到有人出來撐腰,一群人馬上就散開了。

男孩走到林晚的跟前,眼神真誠:“我,可以跟你玩兒嗎?”

小女孩大眼睛濕漉漉的,小臉兒本來就不太幹淨,現在更是被淚水畫得像地圖一樣。

她懷疑自己聽錯了,他穿着白色的T恤,藍色的背帶牛仔褲,一臉的期待。

陽光那時候好像忽然變得特別耀眼可愛起來。

“你…是…天使嗎?”小女孩吸了吸鼻子,猶疑地問道。

男孩聲音還奶聲奶氣的,卻裝作大人哄小孩的樣子說:“說不定哦!”

“騙人,你,都沒有翅膀。”小女孩還止不住抽噎着。

男孩摸摸後腦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後從嶄新的牛仔褲褲兜裏掏出一樣東西攥在手心裏。

“喏,給你。”

小女孩攤開手,一顆漂亮的糖果躺在手心裏,那泛着紫藍色的糖果紙在陽光的照耀下,就跟彩虹一樣好看。

女孩用小胖手胡亂抹了抹眼淚笑了,眼睛彎得像月牙一樣,只是這一抹使得小臉更加髒兮兮的,不過卻也絲毫沒有影響女孩幹淨和純粹的笑容:“那現在我們是朋友了!”

男孩開心地笑着,他身披橙黃的日光,整齊潔白的牙齒還缺了顆門牙,天真爛漫。

幾分鐘後上課鈴響了,班主任羅老師領着他之前提到的新同學進了教室,林晚一擡頭,正是剛剛那張陽光稚氣的臉龐。

都說童年年少懵懂無知的日子過得最快,林晚卻認為,她的童年實在漫長極了。

小時候的林晚家裏很窮,一家三口住在栗城廬陽鎮上一家破舊的老屋裏,父母盤了一家小小的店面,做早餐生意。

早餐店在早上七八點極其忙碌,而這個點,正是林晚上學的時候。

父母要顧着生意養家糊口,有時候實在分身乏術,對她難免疏于照顧。

雖然學校離家其實走路就二三十分鐘,林晚本可以自己去的,只不過路比較偏,早上人又少,不太安全,父親林正陽總是堅持要送她,但有時候難免抽不開身或者忘了時間,耽誤了送她去學校。

因此,遲到變成了林晚的家常便飯。

剛開始上學的時候,林晚常常鼻涕擦得臉上都是,頭發也顧不得梳。

林晚很多時候都在上課鈴響過後幾分鐘才到,頭發亂蓬蓬地站在教室門口,穿着顏色都有些發舊的衣服,有時扣子都扣錯了,七扭八扭的,模樣很是滑稽。

班主任羅老師從沒給過她好臉色,每次見到她這模樣,總是瞟她一眼,皺了皺眉,有些不耐煩地指着教室門口:“又遲到,那你門口站着上課吧。”

在她的記憶裏,不論春夏秋冬,她常常是站在教室門外聽的第一節 課。

其他季節還好,只是冬天的時候,尤其難耐。

深冬的風在耳邊呼呼刮着,林晚的小臉蛋早就凍僵了,不知是在全班同學的注目禮下羞紅的,還是因為太冷,小臉到耳根都是紅通通的,還流着兩條鼻涕蟲。

林晚總是不自覺地用小手捏了捏衣角,低着頭站在門口,明明手足無措卻又倔強地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但凡她肯委屈巴巴擠幾滴眼淚,或者嘴甜一點像別的孩子一樣讨老師的喜歡,都不至于總是吃這些苦頭。

但她沒有。

那個年紀,長得好看和成績好,是在人群中受歡迎的兩個主要因素。

即使林晚模樣再清秀,她這一貫不修邊幅的模樣,也很難招小朋友們喜歡。

而更可怕的是,她甚至頭上偶爾還長虱子,那時候其實好多小女孩兒頭上都有着這類極小又殺傷力極強的生物,至于誰是始作俑者,沒人知道。

但大家都說是林晚,因為她看起來總是亂糟糟好像不太幹淨的樣子,衣服也很舊,不像其他小朋友那般光鮮亮麗,總有新衣服新裙子穿。

甚至林晚也覺得是她自己,所以當同學們嘲笑她,疏遠她的時候,她一點兒也沒有反抗,只是強裝若無其事,自己在一邊跟自己玩兒。

雖然其實母親楊娟很注重林晚的個人衛生,只不過是早上顧不得幫女兒梳頭打扮,都是她自己捯饬的。

誰知這一疏忽卻不小心就讓林晚成了衆矢之的。

林晚不是沒有辯解過,但,沒有人聽她解釋。

孩子不懂事便罷,就連老師也經常懲罰她,羅老師是位四十來歲的女老師,既教他們數學,也是班主任。

恰好她學習成績也不好,其中尤其是數學常常不及格。

以至于後來她被老師打手板心都打習慣了,羅老師還常常在全班點名批評她。

小學的日子很多孩子都記不太清楚,因為太年幼。

而林晚卻一直記憶猶新,雖然她也很想忘掉,而實際上不但沒忘,那些久遠的記憶還常常化作碎片,雜亂地出現在她的夢裏。

童年的不如意就像一直不結痂的傷疤,總是以張牙舞爪的姿态,提醒着她曾經的傷痛。

那時候,令人害怕到骨子裏的不是吃不到自己喜歡吃的糖果,而是被排擠,被孤立,被嘲笑。

孤孤單單,一個朋友都沒有。

自卑和敏感的種子,在她幼小的心裏生根、發芽。

陳績是六年級才轉學到正輝小學的,那時候林晚早已可以自己去上學,所以再也沒有遲到過。

然而,這卻并也沒有免去她被罰站門口的命運。

有一次,她數學課上沒答上一個問題,羅老師就罰她站在門口聽課,免得站在座位上擋了其他同學的視線。

那天特別冷,外面好像還下着雨。

羅老師絲毫沒有對她有一點點憐憫,還是讓她在門口站着。

她凍得臉上、手指還有腳趾都沒有知覺了,只有眼珠子還在轉,嘴裏偶爾呼出一口白氣,要不然還以為是一尊雕塑。

好不容易挨到下了課,同班同學都跑出去玩兒,羅老師終于肯放她進來了。

她對着手掌呼氣,想要暖和暖和,課桌上方卻突然出現一只纖瘦的手拿着卡通熱水袋,林晚詫異地擡眼。

陳績幹淨的笑容,像陽光一樣照進他的心裏。

“借給你暖暖手吧。”男孩聲音還充滿着稚嫩。

有他這句話,以及借給她暖手寶的這個舉動,林晚其實就已經不冷了。

她感動地接下,眼眶微微泛紅,想說的話有很多,到了嘴邊卻好像被喉嚨過濾了一樣,只留一句幹巴巴、沒什麽新意的“謝謝”。

林晚不是沒有嘗試過去改變這樣的處境,但數學成績差這一點,即使她再努力,也始終沒辦法改變。

倒不是說她笨或者不愛學習,而是偏科太嚴重,語文老師視她為寵兒,數學老師則特別不待見她。

正輝小學處在栗城的小鎮上,師資力量只比村裏的小學好一點,老師都是從一年級直接将班上的學生帶到六年級畢業的。

所以,她一直沒能逃離羅老師這個噩夢。

而語文課上,情況卻截然不同,林晚總是能拿到99甚至100分,那時候已經有作文了,老師總要扣幾分作文的分數,但林晚卻很少被扣分。

語文老師常常拿她的作文在班級裏表揚她,臉上帶着驕傲和欣喜。

誇她有天分,描寫細致,用詞高級得當。

誇她條理清晰,邏輯分明。

誇她想象力豐富,感情真摯……

那時候,語文課和數學課,林晚仿佛一個身處天堂,一個墜落地獄。

然而,語文課受到表揚的得意,完全無法抵消數學課上受到的責罵和侮辱。

有一天上數學課,林晚正費力聽着,忽然聽到羅老師叫她的名字。

“林晚,來黑板上解下這道應用題。”羅老師一手拿着竹子做的教鞭指了指黑板,一手扶了扶矮矮的鼻梁上有些發舊的金邊眼鏡,向倒數第二排的林晚點點頭。

應用題,林晚最怕的就是應用題!

“啊,又是我……”林晚在心中默念道,“為什麽明知道我數學不好,還老點我上去出糗?!”

林晚頂着早就耷拉下來的馬尾,按捺着不情願走上講臺,卻怎麽解也解不出來。

教室裏雅雀無聲,林晚清晰地聽到了羅老師的嘆息聲。

羅老師将粉筆扔到林晚背後的講臺上,厲聲道:“這道題,什麽時候解出來,你什麽時候下去。”

女孩急得手心額頭都在冒着細汗,臉上火熱,她感覺到教室裏所有同學的目光,都像一個個火把一樣,燒得她渾身發燙。

她本來從小數學就差,這越是急,就越沒有頭緒了。

“叮叮叮叮叮……”

上天保佑,清脆的下課鈴聲沒幾分鐘就響了,女孩仿佛遇到了救星一般,怯生生擡眼望着講臺前一臉嚴肅的羅老師。

“看着我幹什麽,下課也得繼續做!”羅老師充滿怒氣的聲音和不耐煩的表情,都在對她的僥幸心理說不。

她往教室門口走了兩步,又停下來掃視了一圈下面的學生: “你們誰都不準告訴她答案,誰要是敢,一個人打掃三天教室!”

說完,羅老師就出了教室門。

同學們馬上就一哄而散,各玩各的去了。

也有幾個好事的來嘲笑她,但都被她惡狠狠地眼神吓跑了。

眼看課間十分鐘就要過去了,她着急無助地摳着手指甲,時不時又看着教室門口那白底紅字的六年級五班的牌子發呆。

正當她急得抓耳撓腮,卻還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突然感覺背在身後汗津津發燙的手心,被什麽涼涼的東西碰了一下,好像被塞了個什麽東西。

林晚急忙緊緊捏住手裏的東西,往教室左右快速地掃了一眼,只見教室裏空空蕩蕩的,唯獨一個又瘦又小背影,男孩穿着藍色的運動服,很快消失在教室門外。

她趕緊攤開手掌,是一個用皺巴巴的小半張作業本捏成的的紙團,裏面用清秀的字體,端端正正地寫了這道題的解法,并且在旁邊詳細地标注了所用到的公式。

這對于這時候的林晚來說,簡直就是救命稻草的存在!

女孩飛速地拿粉筆将答案騰到黑板上去,又趁沒人進來将裏面的公式默念了幾遍,然後才偷偷将紙團藏到衣服裏側的口袋裏。

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氣,總算搞定。

沒多久,上課鈴響了,同學們幾乎在鈴聲結束那一瞬間同時到位。

羅老師瞅了瞅黑板上已經解完的題,“沒人告訴她吧?”

下面又是一陣過分的安靜。

見沒有人應,便轉過頭來問了問眼前的女孩“那,你把用到的公式寫在旁邊。”

林晚在心中暗暗稱險,幸好留了一手,然後不緊不慢地将剛剛的公式謄上去,寫完小心翼翼地看着羅老師板着的臉。

“好了,下去吧,早做出來多好。”羅老師揮了揮手,示意她回位置上坐着。

林晚在全班的目光中三步并作兩步地回了座位,然後偷偷摸了摸兜裏的小紙團。

她往距她45度的方向看了看,心中感激不盡,感覺像是被陽光照耀到一般溫暖。

下課後,林晚撕下一張作業本紙,用直尺裁出細長的一條,工工整整地寫下“謝謝”兩個字,然後又認真地折成星星的形狀,路過他課桌的時候,裝作無意地快速放到他桌子上。

林晚走到教室門口,才敢回頭看他的反應。

陳績黑亮的眸子,正和她四目相對,林晚朝她笑笑,感激不言而喻。

那個時候,在單純無知的孩子們心裏,老師不喜歡的,小孩子也跟着讨厭。

所以沒人願意和她玩兒,她總是一個人躲在角落裏,玩地上殘留的沙子。

有時候她也鼓起勇氣想加入其他小夥伴的小游戲,卻總是被人嫌棄地拉開。

但唯獨陳績不一樣,見她落了單,他總會主動湊上來陪她玩。

小夥伴們要是不想跟她玩兒,他就常常站出來教訓他們,讓她偶爾也能夠加入。

他是所有老師的寵兒,每次考試都是一百分,那時候只有語文數學兩門科目,語文數學老師走到哪裏都誇他。

他年紀還小就看得出來模樣長得很俊,在班級裏是最引人注目的那種,圓圓的眼睛黑溜溜、亮晶晶的,小臉也總是幹幹淨淨,衣服從來都是最時尚,最帥氣的。

而林晚因為頭發都是自己紮的一成不變的馬尾,衣服洗了又穿,穿了又洗,早就發白了,而同班其他小女孩,每天頭發都換着花樣紮,小裙子別提有多漂亮了。

所以後來,陳績這兩個字,在林晚這裏仿佛本就自帶光芒一般。

然而童年的陰影好似會生根發芽,随時時間的推移暗自長成一棵黑色的參天大樹,在心裏盤根錯節。

以至于後來再次遇到陳績,她甚至會覺得自己,很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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