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拾柒

他有時會想到那一夜,那人褪去平日的端莊穩重模樣,對自己嘻嘻而笑,幾下就除了他衣衫。

他以為他終究愛上自己。直到夜闌人靜,熟睡之後,那人放心地喚出一個名字——不是他。那三個字,忽叫驕傲的他跌到地底,俯到塵埃裏去。痛徹心扉。那三個字——孫。伯。符。

他不愛他,他留戀的是那個高高在上已不存于人世的孫伯符。

當一聲,古琴七弦竟被他彈斷一根。他禦琴極佳,就着餘下六弦,一般地彈出宮商角徵羽諸般音調。這時奏的是曹操作的一首《短歌行》。

天下三分,唯曹操文武兼濟,他的詩文坊間也多有流傳。公瑾随手将這短詩譜曲奏了出來,吳侯卻不生氣,這曲子也就在坊間傳開。

但聽琴音抑揚頓挫: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初時頗為宏放,終于越奏音調越低,如泣如訴。

趙雲曾聽他吹奏過一曲,他對音樂無甚研究,并聽不大明白,尤記曾聽那曲宛轉靈動,很能打動人心。此時堪堪聽出周瑜所奏曲目,但這琴聲卻絕不如那一日所吹奏曲般悠揚,如怨如慕,聽得人不由心生寂寥意,輕嘆一聲。

當啷一下,琴聲驟斷。

“有朋到來,何不現身賜教一二?”周瑜話音淡淡。

趙雲踏出幾步,“都督耳力聰敏一如往昔。只可惜雲非擅音律之人,倘軍師在此,或可聞弦歌知雅意。”

往日那種冷淡,那種端嚴又回到眼前人身上,周瑜不語,聽他又沉聲道,“可要‘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并非那麽容易。”

“是啊,”周瑜淡淡一聲,“太過容易的事,瑜不屑去做。”

他想周瑜是為着剛剛那句生疏的‘都督’生氣了,輕嘆一聲,“公瑾,你不能跟我走嗎?這天下本是漢室天下,你于江東輔佐孫仲謀名不正言不順,不會成功!縱有僥幸,後人也不過評價一句‘竊國賊’,江東有甚可留戀?”

“我不能離開江東,這裏,是我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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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胡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裏怎會是你的根?”

“是劉皇叔要你來說瑜投他門下?那他該派個口齒伶俐的來啊。”他淡淡一笑,笑中殊無歡喜意味,充滿了無奈與苦澀。

“是我怕......”趙雲止住。

他向來不愛勉強人,見趙雲欲言又止也不以為意,淡淡道,“繞樹三匝,何枝可依?何枝可依?想不到曹操的詩倒作得這樣好。”

“你怕無枝可依?”順着他話頭,趙雲喃喃地道,“跟我走,不為漢室不為主公,我趙雲保你一生一世!”

“不,孫家就是周瑜的歸宿。”

你如何保我一生一世?你竟不知心裏留戀的到底是孫伯符還是周公瑾?如何許我一生一世?

“公子......”阿三已在廊下徘徊良久,這時再也等不了,奔過來。

“我走了,你保重!”見有人來,趙雲深深看他一眼,轉身飛奔匿去。

“什麽事?”周瑜又恢複了冷靜淡然的模樣。

“丁奉将軍遣人來報,劉備帶了孫夫人一行已行至柴桑,只怕立時便要渡江回蜀,吳侯日間被劉備一衆人灌得大罪,叫之不醒,只等您拿主意。”

周瑜大驚,腦中一轉拿下主意,道:“立時傳話下去,叫徐盛丁奉一幹人沿江去追,必要取了大耳賊首級回來!”

阿三答應着跑出。

趙雲,他攥緊拳頭,你又騙我!什麽‘聞弦歌知雅意’,什麽保我一生,你他媽直接說你打算從今後再不相見豈不更好?猛站起身,“好!我親自去。”

劉備并孫夫人車馬雖徐徐而行,但吳兵得知得晚,終是阻之不及,又礙孫夫人面子,眼睜睜見一行人至劉郎浦小江邊上了船。趙雲策馬狂奔來,一并上船。

軍師孔明的三只錦囊果然派上大用場。第一只:将劉吳親事傳得滿城風雨,假也作真;第二只:尋得空隙速速而歸,不要于吳侯處走漏一點風聲;第三只:倘最終被吳将追趕,只讓孫夫人出面,主公必可安全歸來。

他做得很好,三只錦囊中計策全部用上。只不知,那人再知自己機關算盡仍成空後,會不會又一次氣到昏厥過去。竟是有些擔心呢,趙雲默默站立船尾。

不遠處,周瑜亦策馬追來。

“周都督。”吳兵見周瑜飛奔而來,精神均是一震。

“推船!”周瑜厲聲道。

小舟推出,周瑜上船,“你們不必跟,我自去去便歸。”

“這......都督,大耳賊船上人多,還請允末将相陪。”一裨将道。

周瑜一擺手。

晚間江風最大,那小舟随風提溜溜順勢而下,也不要人撐篙,周瑜雙手負立,站在船頭,不一時,小舟便趕上劉備大船。

“都督是不肯放某主歸去麽?”趙雲見小舟越駛越近,走至船首,高聲問道。

“我有話問将軍。”周瑜凜然。

“船已要過江,今日都督留某主不住,但請回去相謝吳侯多日款待之情。都督,”趙雲頓一下,“凡事不可相強。”

“我有話問将軍。”小舟離大船不逾數尺,趙雲幾乎能預見負手而立的周瑜凜然外表下的傷心。

可他是東吳大都督啊,定然不會那樣脆弱。隔船相望,趙雲不再置一詞。

“呔!小賊竟敢趕我大哥,燕人張翼德在此,快快下場較量!”一輕舟從劉備船後駛來,原來張飛奉了軍師令前來接應。

“都督——”周瑜身後,一艘大船也馳來,丁奉站于船頭,高聲叫道,“吳侯有令,不必追啦,江東既留不住劉皇叔,相送一二也就罷啦!都督快回。”

那船離周瑜輕舟還有數裏之遠,助之不及,丁奉大急。

張飛又睜圓了眼,挑起丈八蛇矛,“比又不比回又不回,是怎生說?!”

劉備斥道:“三弟不可無禮,周都督還是請回吧。”

小舟上散着一張長弓,周瑜順手執起。張飛大怒,“要比試便來我船上,你一張弓,我這許多人難道怕你?”作勢要跳上周瑜船。

趙雲在他肩頭一按,“張将軍不必動怒,容子龍去會會他。”縱身一躍,至周瑜船頭。

“你瘋了?雙拳難敵四手,你快走吧。”背對了主公船橹,趙雲臉上露出擔心的神色。

周瑜淡淡一笑,“子龍,你有沒有想過,今日你們這樣一走,他日孫劉必成水火之勢,我們再要相見,恐怕不易。”

“你別這樣,快走吧,這江心都是我主公船只,你孤掌難鳴。”

“好!事已至此,不能相強,将軍說的很對,只還有一句話我須得問你,”梗起脖頸,他又恢複成那個意氣風發的大都督模樣,“戰場既敗,情場周瑜不想再輸一次。”

在這獵獵江風中,趙雲的臉忽而微微紅了,“都督又何必自苦?”

注視着他,周瑜一字一頓,“你愛的到底是伯符還是我,今日當對我說個清楚。”

江風獵獵,趙雲見他似是匆忙而出,發髻都不曾绾得仔細,幾縷亂發又是那樣調皮地随風擺動,忽而很想伸手替他稍作梳理。見周瑜一雙鳳目清冷冷地看向自己,很想告訴他,‘我會為你擔憂,會為你心痛,就像此刻,我亦怕你将自己置于險境。’

不知為何,卻說不出口。

或許,因他心中還有個淺淺的影,他不慣撒謊,對于感情,也不願多表。

“趙子龍,你慢慢想再答不遲,我可以等,等到潮漲掀翻這小船亦不礙。但我周瑜的人,必須完完全全屬于我,心中絕不能有二想,哪怕是個影子!”沉吟一下,他道,“我周瑜,也絕不會做他人的影子!”

“都督,”趙雲喉頭滾動,艱澀地道,“還是快回吧。”

周瑜臉色慘然,“你始終是愛孫伯符。”

隔舟相望,餘人聽不清他二人對答。劉備只覺得不對,似乎子龍并非是在與周瑜探讨軍事?家國?天下?倘軍師在此,或能猜出一二吧,劉備暗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仿佛聽到世上最大的笑話,周瑜撐不住,笑得渾身亂顫,眼淚也掉了下來。

盡管,眼前那張弧線飽滿的唇并未吐出一言半語。

丁奉大船趕到,他一躍上船,驚到,“都督,你沒事嗎?”

噗一下,周瑜吐了一大口血,将前襟染濕。

“公瑾!”“都督!”

趙雲與丁奉同時大叫。丁奉怒撥開他搶上前欲扶的手。

“子龍,快快回來!”

主公在叫他。

可是,這時,他怎能棄他而走。

“公瑾......”他不顧了,便由着旁人去猜去疑吧,這世上已沒了孫伯符,倘再沒了周公瑾,從今後,世間縱有千般風情,該與何人說?

“你滾開!”周瑜怒推開他手。

他眼中是恨,滿滿的都是恨。

“公瑾,你,你恨我?”

“我恨你!”

大舟上劉備又在喚他,“子龍速歸。”

“好,好,我走就是......”如七魂丢了三魄,他一躍回到主公船上。

遠遠地,見那條小舟越駛越遠,終于消失于夜幕中。

公瑾,從今後,山高水長,你我當真再不相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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