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送走元燦霓,商宇回到家中,鮮為人知的狼狽才真正開始。
奔波一天,在桂明珊的幫助下,他将自己挪到床上,套上空氣波治療儀,挨着床頭閉眼小憩。
可惜生物鐘已過,睡意寥寥,只能強撐着搭起iPad,看一點工作資料。
桂明珊心疼道:“還是休息一會吧,好歹也是周末。”
蹙眉似能打起精神,商宇一直這般嚴肅,“就是周末才有點幹正經事的時間。”
桂明珊便在旁盯一下儀器,以前照看纏綿病榻的女兒,如今又到兒子,她的娴熟與細致中滲透着十幾年的辛苦。
隔了一會,商宇倏然放下iPad,喚了母親一聲。
“媽,我想住院前把證領了,要盡快确定彩禮之類的細節,明天想你們陪去一趟元家。”
罕見的積極昭示希望與幸福,桂明珊哪會說一個不字。
她的人生大起大落,從懷上龍鳳胎的驚喜,到兒女卓群的驕傲,再到女兒夭折、兒子截癱的重擊,這一路幸得知心人風雨相伴,自是明白人心比華飾更為珍貴。
“如果可以,年前把婚禮也辦好,過年一家人團團圓圓。”
商宇面色驟然凝固,像在對抗治療儀的不适。
可雙腿感覺明明并不強烈。
“我不辦婚禮。”
桂明珊嘴巴張了張,宛若含着一顆隐形的桂圓。
“結婚怎麽能不辦婚禮,你讓女孩子怎麽想,穿婚紗可是她們小時候的夢想。”
Advertisement
商宇分外沉默,一點也不如平常急躁辯解、否定甚至掀桌。
知子莫若母,桂明珊嘴巴張更大,倒抽一口氣,似要吸入一顆更大的桂圓。
“你和霓霓商量好了?”
“沒錯,”商宇決然道,“她同意我的決定。”
“霓霓那麽乖巧,那麽聽你的話,能不同意嗎!”
她的嗓音高亢幾度,略顯失态,招來了家裏其他人。
商義民從書房趕過來,扶了剛結束午覺的商奶奶一把,三位長輩圍立商宇床邊,像早上醫生集體查房。
聽完桂明姍的唏噓,商奶奶第一個跺腳,急進兩步,恨不得像小時候扯他耳朵:“你怎麽比我還老懵懂,結婚哪能不辦婚禮,不辦婚禮怎麽讓親戚朋友知道你結婚了。”
耳提面命沒奏效,商宇不置一詞。
商義民補上火力:“你奶奶說得對,我們家只有你一個兒子,連婚禮都不辦,別說親戚朋友,就是客戶聽了都要說句不體面。”
商宇掐着床單,一股剎不住的無能令整副神态驀地變了樣,青筋似雨季暴漲的山流,在他的太陽穴和側頸湧動。
“我們家就剩我這麽一個殘疾的兒子,能體面到哪裏去!你還沒聽夠別人感慨好端端一個兒子怎麽殘了,還是你想讓所有親友圍觀你坐在輪椅的兒子怎麽牽着新娘走紅毯,人家會以為是你們公司舉辦的哪個慈善晚會給殘疾人募捐啊!”
體內狂流洶湧不止,商宇臂膀抽搐一般,猛然掃開身邊iPad。
平板屏幕朝下,爆成蜘蛛網。
若不是桂明姍有先見之明,把治療儀的主機挪出他的手臂範圍,恐怕難以幸免。
商義民的喉嚨給沉默扼住,流言如利刃,商宇甚至已經足夠委婉。
有些人甚至栽贓他們手腳不幹淨,犯了大忌遭上天報應,所以一對龍鳳胎兒女才會死的死,殘的殘。
如果真有一家人的運氣守恒的說法,那當真是他們的事業吸走了兒女的健康。
商奶奶只是吓一跳,反應弱于上次,默默彎腰撿起iPad,放到一邊。
蒼老的手抹了抹眼角,喃喃:“自從我們家妹妹走後,家裏很久沒有過喜事,也不知道我這把老骨頭,還能熬幾年。”
“媽,怎麽又說這樣的話。您肯定長命百歲,等着抱重孫呢。”桂明姍頭疼地寬慰老人。
“坐輪椅又怎麽樣,人生不就是一個輪回,我到八十大壽也坐輪椅,開開心心跟親戚朋友們聊聊,指不定是最後一次見面。”
“媽——!”商義民也輕斥。
商奶奶不管不顧,抽抽噎噎,“我說的不是實話嗎,當初還想給你和妹妹風風光光辦成人禮,可妹妹就沒那個幸運,撐不到那個時候。無論老弱病殘還是年輕力壯,每個人的日子都是過一天少一天,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你是準備當丈夫的人,以後還會當爸爸,不能總是只想着你自己。你得給你太太一個交代,給以後的孩子豎立一個榜樣。人要都是為自己活着,妹妹走的時候,你媽也想跟着走了。”
“媽,都是過去的事,別說了。現在一家人不是還好好的,還準備來了新成員。”
桂明姍的難堪佐證了往事,無形給商宇多添一份親情的砝碼。
“阿宇,你覺得坐輪椅丢臉,但你爸和我做了大半輩子的醫療器材,如果還歧視需要輪椅的人,我們能獲得客戶的認可嗎?我們從來沒覺得兒子殘疾就拿不出手,我相信霓霓也不是忸怩狹隘的人。”
商宇很難違心說沒有被打動,卻不敢迎接家人的凝視,怕辜負了關心。
手掌張開又攏緊,無奈砸床:“你們不是老覺得我有很大希望,哪天能站起來就那天辦婚禮,行吧?”
三位家人面面相觑,不敢再接再厲,只能暫時接受折中“大餅”,日後徐徐圖之。
新的周一,元燦霓照常“早退”,再次被召回荔茵嘉園。
不知其他情侶在誰家商量結婚事宜,她得回元家。
這好像是提親般的誠意。
元傳捷給她透底,會給她一輛三十來萬的車,廠子股份也會勻她一份,其他視商宇家誠意再定,不會讓她出嫁丢元家的臉。
原來30萬比25萬來得輕松快捷。
沒有現金,廠子不知盈虧,更沒有駕照,元燦霓的嫁妝好像一只股票。
轉賣嫁妝似乎不太吉利,可能落下反噬婚姻的詛咒。
她和元家的糾葛本以為兩清,今後會比以前更緊密而複雜。
元燦霓第一次因為經濟憋屈,還是在高中。
寄人籬下被迫學會壓縮需求,前幾年相安無事。
學校成年禮她想租一條裙子,就在街角那家婚紗店。
那件抹胸大拖尾婚紗在她差不多上高二時撤掉,她和商宇放學目睹更換現場。
“是賣出去了嗎?”她喃喃自語。
“也有可能過時,好像擺了很久。”商宇随口答。
“婚紗哪有過時的說法,來來去去都是幾個款。”
随後,工作人員搬了一個新的模特進櫥窗。
直身款白黑漸變紗裙,閃着細碎光亮,如淌了一裙擺的星子。
後來周圍女生們統一稱之為星空紗裙。
元燦霓心生向往,幾乎趴到人家的櫥窗,鼻尖快印扁了。
“真适合成年禮的時候穿。”
“我給你買。”
輕飄飄的聲音不太真實。
元燦霓下意識瞟了一眼隔壁一款更為簡單的紗裙,标價已上四位數。
登時倒抽氣如牙疼,“回家。”
商宇并不徒然堅持,總有辦法說服她:“那到時再買。”
到成人禮時,元燦霓早跟商宇斷聯,山遙水遠,相隔的不止距離,還有時差、語言、文化和生活環境。待到重逢時,也許思維早已革新,關系面目全非。
那套星空紗裙也折舊成勉強可以消費的價格,元燦霓懷着追夢般的執着,鬥膽跟元傳捷要錢買那套紗裙,碰壁;再改口租借,無果。
最後,芳姨從批發市場買了兩塊布頭,請人把一件娃娃領短袖接成連衣裙,她才像模像樣成年了。
元燦霓如實跟商宇交代嫁妝內容,先打預防針:“說是這麽說,我不知道他們還會不會反悔縮水,或者獅子口大開。”
據說因為彩禮談崩的準新人還不在少數。
元燦霓先推商宇出門,他父母和奶奶腿腳方便随後跟上。
商宇答非所問:“戶口本在你手上嗎?”
“是啊。”元燦霓一知半解。
“要是談崩了,就拿戶口本跟我直接上登記所。”
垂眸即是他的發旋,不見表情,元燦霓不敢确定他的深意,揶揄和打算各占幾分。
“上就上。”
她故意松一點手剎,讓他感受被掌控的速度。
商宇喉嚨哼出一聲,“如果你沒有什麽特別要求,一會我來說,不會讓你吃虧。”
“人家才不會輕易讓你占到便宜……”
元燦霓咕咕哝哝。
“那麽不信任我?”
進入平坡,商宇自己控制手輪,後面人還扶着手握不敢撒手。
後方談話聲遙遙傳來,商宇家人已經出門,元燦霓岔開話題:“到時候我叫伯伯伯母,稱呼可能暫時不變。”
“随意。”
兩家人齊坐一堂。
商宇也到挪到沙發,元燦霓的身旁。
雙方長輩從生意經談起,自然過渡到小輩的工作。
元燦霓才知道商宇的“主業”。
“我跟許卓泓開了一家小投資公司,他外我內,他負責客戶,我研究數據。”
商宇的姿态是長輩們欣賞的謙謹。
“當然現在還是他比較辛苦,我這邊康複訓練太占時間了……”
鄒小黛的贊許中摻雜幾分嫉妒,“商宇是拿過中考區狀元的人,到哪裏都不會遜色。”
商宇淡笑:“陳年舊事,運氣而已。”
“過分謙虛就是虛僞啊,”元傳捷老道地訓導,“我看現階段還是先把身體養好,聽你媽說剛回國還水土不服發燒,身體就是革命的本錢,有這樣兩位優秀的父母,大可不必如此着急。我家進凱要是有你一半努力懂事就好了,歲數比你沒小多少,整天游手好閑,家裏廠子不肯進,又不肯去給別人打工,你說這如何是好。”
元進凱經常遭父親貶斥,本已油鹽不進。如今對照組竟然成了一個殘疾人,這口氣哪裏咽得下。登時如火上澆油,急躁顯了形,正欲開口,卻被正主搶過話頭。
“叔叔可別這麽說,進凱是會享受生活的人,心态年輕,向往自由,誰看了不羨慕,不像我,”商宇不良于行,又非思維遲鈍,手搭膝頭示意,“想像進凱一樣自由也沒辦法啊!”
桂明姍和商義民驚詫而欣慰,這可是商宇第一次當衆正面談及自己的障礙,雖然分不出強撐與真心,到底邁出艱難的第一步。
元燦霓也扭頭看着他,偶然撞上他的眼神,真誠而決然,她心底的動容化為激動。
而後,後腰敷上一份異己的觸摸,力度不大,實感不弱,秋季薄外套也無法鈍化。
那份力度有意無意研磨,她滋生出荒唐的渴望,若是夏天該有多好,衣料輕薄,可以辨別出手掌的形狀,甚至他的體溫。
而不像現在,激出一身僵硬,幾乎跟他提醒不要含胸同一效果。
元燦霓直挺挺坐着,聆聽下文。
商宇繼續道:“我也想好好休息,但現實不容許啊。結婚以後就不再是自己一個人,得多為小家打算,我想讓太太過上好日子。”
“……”
元燦霓似魂魄抽離,感受不到身體的觸撫。
但力度還明明白白存在,往她的側腰輕輕扣了扣。
她不僅被賦予新的身份,還意外收獲一份承諾。
她享受暫時性的眩暈,美妙而治愈,弱化對真實度的求證。她不會因為蛀牙風險拒絕糖果。
可總有大錘砸碎她的糖果。
“霓霓,你不要把商宇逼太緊,望夫成龍是種錯誤,他的身體哪裏受得了。”
元生忠撫摸着斜放的拐杖,說話費勁,語氣難辨,竟跟吼人似的。
瞧瞧,她還沒進商家的門,就成了帶壞丈夫的“好”媳婦。
元燦霓既跟元家兩清,又有商宇“撐腰”,抗辯頓時清晰而生硬:“我沒有逼他。”
商宇當真給她撐腰,擺足恩愛夫妻的架勢,一致對外:“爺爺,霓霓完全放養我,是我自願,對自己要求高。”
元傳捷似笑非笑道:“你真是對自己要求太高,如果嫁給你還不算‘好日子’,那其他人過得都不算日子了!”
“叔叔教訓得是,”商宇不卑不亢,“霓霓在叔叔家過慣了‘好日子’,我當然是不想委屈她。”
此話劍走偏鋒,別說元家人,就連商宇家人,面上也閃現幾分尴尬。
當年元家待元燦霓怎樣,荔茵嘉園的廣場舞隊、麻将組、撲克群早有所耳聞,再添油加醋傳開,荒誕之中又不乏靠譜的細節。
元燦霓不由怔了怔。
當年芳姨曾拐彎抹角幫她讨賞,不但沒用,還被斥責多管閑事,為了保住工資,只能暗暗關照一下孤女。
商宇跟說了大實話一樣毫無愧色,氣定神閑:“前幾天她跟我生氣,差點不想嫁了,說婚後再這樣氣她,就離家出走住酒店。”
正話反說還有點牙癢癢,分明自己被她氣得快要直立行走。
不知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元燦霓可聽不得抹黑自己,一掌順手輕拍他大腿,故作嬌嗔中帶着幾分倔強。
“亂講,呵呵。”
商宇沒什麽大反應。
元燦霓後知後覺讪讪:他的腿可能感覺不到她。
商宇接着道:“所以我想,如果她自己有一套房子,萬一真的離家出走,我也知道上哪裏找人,不然我這身體那受得了。她有後顧之憂,總憋着一股氣不敢跟我吵,容易傷身體。車比股票跌得還快,房子才是硬通貨,叔叔你說是吧?”
元燦霓噌地坐直,給點醒一般。
不可能吧……
難度系數太高。
商宇真的在忽悠元傳捷給她買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