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元傳捷浸淫生意場數十年,哪能聽不出他的挑釁,豈能給身殘志堅的後生仔唬住。

當下便只看做一個寬泛主題,暢聊房價:“那是,樓市瞬息萬變,比股市還驚心動魄。買到好房子就跟下賭注一樣。”

而後補了一個樓盤坑人、貨不對板的實例,意圖扯開話題。

元進凱一直插不進話題,此刻後知後覺,表情霎時鄙夷。

連鄒小黛,也鐵着一張臉,頻頻垂眸喝茶,看得出厭倦。

商宇好不容易鋪墊的主題,豈肯讓元傳捷輕易拐走,“就憑叔叔看中荔茵嘉園這眼力,開發商最坑不到就是叔叔這樣的聰明人啊。我爸媽當年嫌它依山而建,地勢不平,周圍配套跟不上,猶豫錯失了開盤機會,後來再買人家的二手毛坯,一棟的價格都夠你們兩棟了。這眼力誰不佩服。”

大衆視房子為立足根本,買荔茵嘉園的樓盤成為元傳捷大半輩子最明智的決定,無論多大歲數、第幾次聽到誇獎,心中難免飄飄然。

但還習慣性謙虛幾句,渾然不覺虛僞:“哪裏,純粹是趕上好時機,也就這一次。哪能像你們家後來投資那麽多物業,宜市遍地都是家啊!”

“房子很多,家只有一個,”商宇淡笑,實打實拍拍元燦霓的後背,“在這坐着呢,我可不敢造次。”

呵呵。

元燦霓無利不陪笑,無聲吐出兩個音,把戲做足。

家裏家外的話題最能激起男人共鳴,元傳捷也朗聲大笑,全完忘記自己多年前就是踐行者,不然哪來兩個同父異母的孩子。

鄒小黛本來很愛聽??其他男人的愛妻發言,可以借東風數落自家的一頓,順帶立榜樣耳提面命。嗅出諷刺,本想貶損商宇幾句,幫襯丈夫,哪知元傳捷壓根不當一回事,竟跟着人家樂呵!

鄒小黛登時氣得差點嗆了茶。

商宇繼續道:“我本想婚前劃一套房子到霓霓名下,可是人家不願意。”

一直凝神谛聽,元燦霓終于跟上商宇思維,挺嚴肅嗯一聲:“房子當然像孩子一樣,還是自己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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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傳捷斂了笑,嚴陣以待。

商宇似陷入秀恩愛的泥淖,無法自拔,面龐淡笑不改,撫了撫元燦霓的後腦勺,姿态頗為憐愛。

“霓霓比較倔強,物品歸屬感很強。以前我借給她一輛單車,她才騎了一天就還給我,說別人的再好,也不是她的,她還是騎着爺爺給的單車踏實,摔了壞了也不怕。”

元燦霓意外他也記得,但面上不露半分,繼續“夫唱婦随”嗯嗯。

元傳捷掃了妻子和父親一眼,壓力分流到他肩上,不得不正面回複。

“房子當然可以有,只是最近的好盤大多需要搖號,恐怕趕不上良辰吉時啊。”

商宇說:“房子回歸本質是用來住的,只要裝修到位,住起來跟新房一樣,再說二手房物業和配套成熟,還省去等待地段成長的陣痛期。我們家當初買荔茵嘉園就是這樣。霓霓應該不會嫌棄二手的吧?”

元燦霓大概摸到脈絡,反正跟準商宇沒錯。

“嗯。宜市寸土寸金,沒那麽多地建新樓,我的很多同事也是買二手房,周期短,風險小。”

元傳捷避無可避,只得說:“二手房也不是不可以買,就是全款可能有點難度……”

事已至此,商宇費盡心機幫她鋪好路,元燦霓若還需他攙扶走,那可要改名元阿鬥。

口子必須由她撕破。

她勉強壓制橫沖直撞的激動,決然道:“爸爸,您幫我出首付就行,我自己還房貸。像您說的,貸款就像欠條,體會一下壓力,才能意識到掙錢不易,不能大手大腳。”

出首付總比一毛不拔要好。

商義民伺機接茬,“老元,還是你教女有方,閨女這麽懂事,名牌大學研究生畢業,大公司好工作,看得老許眼熱,後悔當初沒多生一個妹妹陪卓泓。這可是求神拜佛都換不來的福氣啊。”

元傳捷騎虎難下,無路可退,半是裝模作樣的謙遜,半是忍無可忍的妥協,“連你都這麽說,我不把福氣傳遞給你們,都說不過去了啊!——霓霓,找個時間看好房,你是我元傳捷唯一的女兒,這就當是爸爸送你的新婚禮物。”

中年男人幾乎咬碎牙。

當年他去接人時,元燦霓正步入青春期,雀斑遺傳母親,似達到色素和數量的巅峰,給精雕細琢的五官添了折價的瑕疵。頭發微黃,披散蓬松,一雙大眼幽幽盯視他,竟跟索命的鬼娃娃似的。

元燦霓果然懂事道:“謝謝爸爸。”

元生忠老唇抿成無花果幹,雙眼外凸,生平最愛面子,此時如何忍心拆兒子的臺。

元進凱和鄒小黛笑不得,怒無能,表情凍僵,灰敗難看。

平白無故被割走一塊肉,傻子才笑得出來。

桂明姍笑贊道:“那以後可是要改口親家了,親家大方和氣,也是我們的福氣啊!——最近我們合作有一批步态訓練機器人,就是輔助阿宇這樣的人群行走,找回步行的感覺,促進神經恢複。它需要一個可伸縮背帶,提拉住患者的上半身,不知道親家的産線有沒有做過類似的産品?”

元傳捷眼波微動,驚喜與慶幸同時湧現:原來剛才商宇家只是投石問路,如果他稍顯吝啬,這合作機會恐怕不翼而飛吧?

“做過背包一類帶搭扣的産品,如果親家需要,即使沒有現成,改也要給你們改出來一條新産線啊。”

生意經繼續。

商宇扭頭,嗓音低沉,氣息無意拂動元燦霓耳旁碎發,惹得她不禁瑟縮。

“沒我們的事,走嗎?”

“嗯。”

元燦霓多此一舉別起一縷碎發,觸到微熱的耳廓,便用手背冰激一下。

元燦霓以商宇需要休息為由,跟長輩告退,陪他離開元家。

回程上坡,兩人慢吞吞。

“你真厲害,”元燦霓由衷道,“我就沒辦法從他手裏摳到一分錢。”

“投機取巧而已。”

比起謙虛,商宇口吻中更多是無奈。

野狼只會獵殺落單的小羊。

如果元燦霓呆在一個健全正常的家庭,父母怕是以死相逼,也要攔住她,不讓她落入他這張狼口。

“父母如果有能力,給兒女買房不說天經地義,也是人之常情。哪對父母舍得孩子赤手空拳闖蕩,能力之內都會支持一點。”

沉默意外交織,兩道影子各懷心事。

眼看快到家門,分別在即,商宇被迫開口:“你在想什麽?”

“以前我跟媽媽沒有房子,都住工廠宿舍,錢應該都給我上美術班了。”

元燦霓擡仰頭看了一眼星空,某顆閃亮即是母親的墓碑。

“你想什麽?”

“如果今天是妹妹出嫁,我爸媽也不會短了她那份。”

仰視已被迫形成習慣,目光卻先碰到她線條優美的下颌,商宇不禁走神一瞬。

“我曾經也像你妹妹一樣幸福。”

元燦霓不知道給自己鼓勁,還是寬慰他。

離開了剛才刻意營造的氛圍,商宇無法輕易脫口,說以後會讓她一樣幸福。

只能改口,“進來喝杯茶嗎?”

茶室。

元燦霓坐到他對面。

商宇指型修長而勻稱,頗有慧相,動作流暢,禪意十足。

以後若能時不時欣賞,也許可以淡化上班的浮躁感。

苦茶入口,元燦霓差點噴水,幸好死死憋住,咽下。

商宇幽幽道:“苦怎麽不說?”

她放下茶盞,扯了扯嘴角:“苦你為什麽給我?”

“你不說出來,誰知道你不喜歡。”

商宇擡眼掠了她一下,并沒端起自己那一盞。

元燦霓撇嘴,“誰知道你還有這麽苦的茶。”

“為什麽會沒有?”

她憋出一個字,“貴。”

商宇笑,“誰告訴你我這的茶就一定貴?”

沒完沒了。

元燦霓默然又抿了一口,苦後回甘,滑入腹中,滌蕩感強烈,中和了晚餐的油膩。

“還行吧。”評價勉強。

商宇一手撐着桌沿,垂眸淺抿,輕輕擱下,也不看她。

“不要預想我的東西都很好,或許還有你不能接受的部分。”

“能幫我說服我爸給我買房就很好。”

元燦霓悶聲說,開始心算放貸壓力,情不自禁嘆息。

“嘆什麽氣?”

“沒事”的第一個字剛脫口,撞上他訓導般的眼神,元燦霓複又咽下,老老實實開口。

“不知道每個月房貸要多少,感覺有點壓力。”

商宇淡淡道:“你之前說每個月還我的5000,直接還房貸,不夠我墊。”

資金流向一目了然,元燦霓驚吓不小,“以後房子算誰的?”

話語中的異樣似跟茶水一般苦澀。

淡然的眉眼驟然凝重,“什麽以後?”

煮熟的鴨子眼看要飛,緊張壓出她的大實話:“萬一離婚,房貸都你還,房子豈不是成你的了?”

茶盞輕擱上桌,茶水濺出,濕了商宇的指尖。

“行啊元燦霓,證都沒領,就琢磨離婚的事?”

只要站起,氣勢立刻蓋過商宇。

但她依舊黏着椅子,雙手收于桌下,像個跟老師頂嘴的學生。

“我不是怕離婚之後連個落腳地都沒有嗎。”

“你看我今晚厚顏無恥套你爸的承諾,像是會讓你一無所有的人嗎。”

每每氣得想暴跳,商宇又得正視一次自己的障礙,無能與憤怒在體內橫沖直撞,扭曲了他的表情。

“你到底還有沒有良心?”

元燦霓嘴硬,“人心易變。”

商宇怒極反笑,靠進輪椅,朝她冷冷挑起下巴,“你倒說說,我什麽時候曾經對你不好?”

元燦霓努了努嘴,聲音細若蚊蚋,含含糊糊,不似怯懦,反顯譏嘲。

“有你也不知道……”

“大點聲。”商宇不耐道。

元燦霓改口,“簽協議,聲明房子是我婚前個人財産。”

“非要算這麽清楚是吧?”

“……”

元燦霓撅了撅嘴。

商宇默然片刻,旋即冷笑,口吻痛快:“行,我簽,省得你臆想我心狠手辣,一毛錢都不給你留。”

生硬的“謝謝”還沒出口,只聽他嗓音越發亢奮。

“不過元燦霓,現在還說不準‘人心易變’的誰,我有必要提醒你,你眼前坐輪椅的這個人,雖然頂着一張還能看得過去的臉,但他有可能一輩子站不起來;大小便失禁,24小時穿紙尿褲。”

撞見她的怔忪,商宇忽然騰起一股破罐破摔的快感,語速越來越快,仿佛念經破除詛咒。

“雙腿肌肉一天比一天萎縮,某天比你的兩條還細,頭重腳輕,身體比例失調、畸形。”

她的雙眼冒出瑩瑩淚花,似真的吓壞了。

他卻半點不見停,發洩般瘋狂。

“時不時會覺得自己無能,脾氣越來越暴躁,會大聲罵人,掀桌摔碗;厭惡別人好奇的目光,離群索居,性格越來越孤僻——”

“別說了!你別說了,嗚——”

元燦霓雙肘架在桌沿,低頭捂耳,發出宛若小獸的悲鳴。

“哥哥,求你別說了。”

商宇終于等來她知難而退的一瞬,越發暴躁:“雖然挂名結婚,我已經夠慘了,不想大家可憐我戴綠帽。要讓我發現你出軌,我能給出多少,就能收回多少,甚至更多。”

嘤嘤嗚嗚還沒停歇,不知她聽進去多少。

商宇一個勁地宣洩,排空情緒,可反饋并不好受,如坐針氈,胸口悶堵,甚至分不清情緒性還是病理性。整個人全然虛脫。

“我只是腿殘了,腦子沒殘,掙的錢能保你一輩子衣食無憂,确實比你相的那個胖子好許多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考慮清楚,別跟我說什麽‘人心易變’。”

捂耳朵換成捂眼,啜泣帶來的後勁不小,元燦霓緩不過氣,每吸一口便伴随滑稽的戰栗,模樣分外狼狽。

“我不想跟你吵,心疼你受的傷不行嗎。”

她仰頭看天花板,拼命眨眼,死也不看他。

一盒紙巾不偏不倚滑停在她胸口,她照舊仰頭,憑借直覺抽過一張,毛巾似的蓋上臉。

她壓過眼窩,然後到鼻子,脖子酸澀才恢複常态。

執拗瞪他一眼,“我就說兩點。第一,出軌會提前告知你,希望你也能夠做到;第二,我沒觊觎你家的錢,萬一離婚也只想要我那一套房子。完畢。”

商宇亢奮衰退,像擠出最後一點力氣自嘲,“元燦霓,你跟我結婚,是不是覺得殘廢可以随意欺負?”

元燦霓能感知他的失望,他的誤解也在她身上激發同等的沮喪。

聲音落寞而平淡,“只是覺得你不會欺負我。”

他近乎氣若游絲,“想欺負也欺負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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