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魏醫生看着比他們大不了幾歲,面相随和,笑道:“入院資料上還寫的單身,這麽快就結婚了,恭喜啊!你太太真漂亮!”

元燦霓罕見溫婉一笑。

商宇挨她太近,這等身高差要瞥她一眼實在別扭,只能看着魏醫生。

“前幾天才領的證。”

“果然還是太太特別!你都不知道,你先生都不讓別人來看他,天天一個人悶着。我說這怎麽行,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還是要跟家人多溝通交流。”

魏醫生捏準商宇七寸,開始數落。

元燦霓皺了皺鼻子,“他就這副脾氣。”

商宇面露不滿,不知佯裝還是沒有僞裝,偏身仰視,“我什麽脾氣。”

臭。

元燦霓扭頭垂眸,做了一個嘴型。

“……”

商宇無聲扯了下嘴角。

她積極挪到雙杠的另一端,他剛才的起點,“是不是還要鍛煉,我陪你。”

輪椅沒劃動,商宇就近抓着雙杠,由魏醫生輔助提升,表情痛苦而倔強。

雙腿像軟泥巴做成,缺乏筋骨,累贅而無力。他幾乎拖着它們站直,肌張力過高,腰腹以下戰栗,仿佛站上甩脂機。失控後仰時,雙腳毫無抓力。

元燦霓心頭那股小噴泉像沒電了,柔柔弱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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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掙紮後,商宇終于勉強控制平衡,不忘調侃她一句:“誰說要從那邊開始。”

是啊,雙杠明明有沒起點和終點,她竟把自己繞進去。

不過三米,從哪邊開始都一樣。

也許感覺他走得實在艱辛,三米成為漫長的馬拉松,無形規劃出起點與終點。

“我在這邊等你,過來吧。”

她心中混亂,嘴硬一句,便沉默不語,不打攪他訓練。

第一次直面站立的他,視線不必再下垂,甚至需要稍稍擡起。

他應該比18歲時高了一些,肩膀長開,具備成年男人該有的寬厚。

這才是她想象中重逢時該有的模樣。

而當他顫顫巍巍邁步,一切想象破碎,哥哥成了脊髓損傷的商宇,美好與他無緣,陌生又令人心疼與無措。

起初元燦霓想幫他計時,待下周探望時對照看是否進步。

可當商宇走到半路,肌張力過高差點把自己晃倒,元燦霓跟着緊張,搶上前一步,什麽計時、進步都抛諸腦後。

也許潛意識阻攔她做無用功,不然第一個失望的定是自己。

魏醫生示意她不必驚慌,正常反應,鼓勵道:“比剛才走得穩一點,果然太太在場就是動力十足啊!”

商宇再次被那股“直立行走”的力量支配,不過不再是元燦霓氣他,而像魏醫生說的通俗的動力。

很多年以前,妹妹剛走,家裏經歷一段低氣壓時期。奶奶常常一個人躲着抽噎,父親和母親用工作麻痹自己,經常周末才回家。

真如外人所言,商家人丁凋零財運旺,果然福無雙至。

他開始害怕回家,害怕妹妹還在的幻覺,害怕奶奶突然濕潤的眼,害怕頂梁柱的父母唉聲嘆氣,

跟許卓泓學會抽煙,似乎順其自然。

妹妹的房間是家人唯一不敢進去的地方,也成為他的“安全區”。

那天他在窗邊準備點煙,哪知窗外桂花樹倏然多了一雙炯炯而好奇的眼睛。

而後,他多了一個新觀察對象,看她被元進凱追獵,看她拐彎抹角“勾搭”自己,看她沉悶又心事重重地掙紮、一天比一天快樂,生活多了幾絲趣味與勁頭。

那時他十四五歲,情窦沒開,單純覺得,元燦霓只是填了妹妹的空。

成年後他才破除青澀的認知,沒有人能填補另一個人的空缺,一旦放任住進心裏,存在感只會越來越大,直至根深蒂固。

上午項目結束,魏醫生笑道:“太太來了,中午可以帶他出去曬曬太陽,今天天氣多好啊。”

旁邊一個用被動功能練腳踏車的老大叔艱難轉頭,口歪眼斜,發音含糊,但看得出參與話題積極性高。

“就、就應該、多、多出去。”

老大叔的太太也說:“是啊,多出去轉轉,我每天都要推他出去散步一個鐘,呼吸新鮮空氣,多接接地氣。整天悶在室內不行的,本來就走得少,再不曬太陽,會骨質疏松。”

“去嗎?”

元燦霓剛好扶着商宇的輪椅扶手,下意識彎腰湊到他耳旁,跟誘哄小孩子似的。

她的氣息拂在他的耳廓,清香溫和,幾乎湊成一個待完成的吻。

商宇心跳漏一拍,偏了下腦袋,答案一如肢體語言。

“不去。”

元燦霓站直了腰,朝魏醫生投去一記無奈眼神:看吧,我勸不動。

元燦霓跟他在單人間病房吃了一頓簡餐。

既然見了面,商宇便沒提周末回家住一事。元燦霓也覺奔波太折騰,約好明早再來。

魏醫生從科室出來留了她一下。

“商太太,我看您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有些話我就直接跟您說了。”

身份的重量落到肩上,元燦霓不自覺繃緊肩頭,第一次當家長,略顯局促。

“魏醫生,您說,我聽着。”

魏醫生和悅笑道:“不知道太太對脊髓損傷這一群體了解多少,我知道有些患者心理‘損傷’程度其實大于軀體損傷,他們會把這當成一種傳染病,怕別人知道,想離群索居,躲起來拼命訓練,想等康複了再回歸社會,當這個過程不存在。”

元燦霓點頭。

商宇就明晃晃占了一個名額。

“但康複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我們康複的目标,不是恢複到正常人的狀态,而是通過訓練,盡可能減少患者的日常障礙,和減輕損傷帶來的各種後遺症。”

魏醫生一直注視她的表情,提防有可能的情緒崩潰。

“我看您先生國外名牌大學畢業,您應該也很優秀,不難理解我的意思。患者遲早是要回歸社會,早回歸一天,心理波動就少一天,接受和适應現狀就快一天。”

元燦霓謝過魏醫生,悶悶離開康複科。

她沒有問商宇預後如何,最壞的可能一輩子與輪椅相伴,但醫生一定會說事在人為。

今天她在訓練室看了一圈,可能盲目自信的成分,商宇的恢複程度确實令人豔羨。

也許那些家屬們,每天都是這般自我安慰:我家人的情況還不算最糟。

周天,元燦霓舍棄裙裝,換上輕便的運動服和鞋子,懷着秋游般的熱情,蹦達到醫院。

商宇依舊做內容差不多的訓練,沒再穿寬松沒型的病號服,早換回自己衣物。

不得不說人靠衣裝,擺脫病號服的暗沉,商宇多了幾分精神和活力,好像剛剛從球場上輕傷,來醫院短暫留觀。

魏醫生端詳一番,恰好他們穿同一運動品牌,便開玩笑道:“我說今天怎麽沒穿病號服,原來是太太來了,要打扮得帥氣一點。”

幸好商宇還坐着,要挂雙杠上,準受不住驚吓摔倒。

“亂講。”商宇淡然回應,但遭不住耳朵背叛,早挂紅了。

“他穿什麽衣服都很帥,呵呵。”

元燦霓正經扳回一局,掏出手機對準他,“我拍一個小視頻給奶奶。”

商宇無語掃她一眼,請魏醫生幫上雙杠。

下午沒有安排訓練項目,如果器材有空,可以自己加練。但有時過勞反倒适得其反。

商宇只練一會腳踏車,便歇下。

許卓泓過來探望,順便議事,護工趁機請假半天,商宇拴在醫院的周末,無波無瀾結束,卻跟大部份上班族一樣,患上周一綜合征。

周一意味着見不到元燦霓,而且會持續整整五天。

如果真是“挂名”的情分,元燦霓周末連續探視,已經仁至義盡。

對元燦霓的期待,商宇跟貓似的,悄悄伸出一只爪子探水,淺嘗辄止,好奇又不敢泡進水中。

元燦霓倒時不時主動給他發消息,沒什麽重要或連貫的內容,偶爾拍一下中午的飯菜,公司下午茶,或者下班時的天際線,零零碎碎展示一個普通上班族的日常生活。

住院的日子跟他的訓練一樣,鮮有變化,商宇幾乎不會給她發圖,有時錯過她新鮮的消息,不知道如何回複,便點開圖片看了又看。

只有到了晚上,他手機裏的內容才豐富一點。

他會翻一下家裏監控,從回家時間推測她是否忙碌,有時正好趕上她進門的實時視頻,就會覺得自己是個變态的偷窺狂。

元燦霓在家時間短,呆客廳時間更少,幾天後商宇望梅無法止渴,打開頻率越來越低。

元燦霓在攝像頭外的生活也不見得有多精彩。

每天按部就班去公司,抵達時間随着交通工具變化,周圍同事便嗅出異常。

“你最近不乘地鐵了嗎,我好些天沒在出口碰見你。”

隔壁同事随口說,地鐵時間固定,租房在同一條地鐵沿線,經常在同一趟車碰上。

“嗯,我搬家了。”

元燦霓随口說。

大城市外來人口衆多,租房和通勤方式成為安全的日常話題,就像外國人喜歡談論天氣一般。

元燦霓如實道:“燕靈湖那片。”

隔壁同事驚嘆:“哇,那邊都是豪宅區哦!”

另一同事說:“嚴格來說還有一些計劃中的舊改區,我記得你是本地人啊,哇靠,富婆是不是有幾套房準備拆遷了?”

天降橫財的話題如水滴油鍋,炸開一片熱鬧。還沒到九點,好幾個同事還在吃早餐,大家都興致勃勃參與讨論。

就因外來人口太多,本地人跟珍稀動物似的,招人好奇。

元燦霓無奈道:“我要是有房子待拆遷,就不來上班了。”

隔壁同事嚷嚷:“真的嗎,我竟然今天才知道,你可是除了我房東之外,我第一個認識的活生生的本地人。那你就是住豪宅區了。”

元燦霓只能說:“住親戚家而已。”

這座城市發展迅速,機遇衆多,于是本地人也成為運氣和眼光奇好的代名詞,尤其上一輩才從外地來紮根那一部份,像元燦霓和商宇的父母。

“人家可是邁巴赫接送上下班的本地人,你們羨慕不來,老老實實搬磚吧。”

一道男聲忽然陰陽怪氣道。

八卦氛圍霎時從表層炙熱,轉為暗流湧動。

元燦霓跟那個潘姓男同事同組但分屬不同項目,工作幾乎沒有交集,但據說因為上半年考核元燦霓把“原本屬于他的‘S’”搶走,他老資歷拿到“憋屈的A”,影響年中調薪,在背後對她頗有微詞。

尤其當組長是個喜歡找元燦霓吹水的已婚男性,流言蜚語不堪入耳。

現在邁巴赫一出,風言風語立刻升級,組長算什麽,部門總監都不見得能開得起邁巴赫。

女人的傳言一旦跟財富挂上鈎,衆人只有一種膚淺的反應:被金主包養了。

元燦霓剛想辯解兩句,不知從哪個角落站起一個身材颀長的人,成為這小片區域唯一走動的人影,嗓音乍起,自然而然吸引了所有人目光。

“潘老師是要開布加迪的人,看不起邁巴赫正常啊!”

齊帆三言兩語化解尴尬,衆人各懷心思陪着笑。

時近九點,喧鬧自然平息。

元燦霓向齊帆投以感激的一眼,對方只是斯文一笑。

齊帆是程序組同事,也是她較為欣賞的合作夥伴。他們在去年校招時一同入司,參加同一期新人訓練營,然後在一個破冰游戲中短暫擁抱過彼此。

也許是組織者惡趣味,也許真正什麽玄機,破冰游戲中擁抱的幾乎都是異性組合,鮮少有同性。

不知道其他組合是否破冰,元燦霓後來見齊帆都躲着走,尤其聽說人家當時有女朋友……

她恨不得知道組織者的真名,好給他們紮小人畫圈圈。

這份尴尬直到元燦霓後來跟同事短暫開始第二段戀愛,才真正“破冰”。

過了不久莫名其妙被綠,接着聽聞商宇意外,元燦霓第一時間搜索去美國的機票。

那時工作不足半年,她沒有假期,沒有護照,沒有錢。

她只能握着手機在公司露臺偷偷抹一把淚,齊帆恰好撞見,可能以為她為情所傷,說了一句為那樣子的人不值得。

元燦霓心說挺值得,後來她跟外部世界似乎多了一層繭,感觸鈍化,倒不是整天悶悶不樂,只是低落來得比以前頻繁和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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