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商宇的手指比元燦霓長出一截, 修長勻稱,扣着能夠蓋住她的掌指關節。

當年只是皮外傷,沒有留下任何疤痕, 不知是否跟及時處理有關。

等白映晗一行人沒了蹤影, 元燦霓不顧室友“去看商宇”的慫恿,借口要上衛生間。

公廁就在田徑場入口,建于階梯觀衆席下方,入門即公共洗手臺,兩邊分布男女廁所。

關節擦傷四個,傷口有指甲蓋大小, 真想不起她何來的勇氣。

元燦霓先避開傷口,洗了指尖和掌心。

傷口藏着灰塵和砂礫, 她回想小時候, 這麽大的傷口似乎不用避水, 洗澡都直接沖。

元燦霓咬着下唇, 繃起臉頰,赴死般往流水下插手——

嘶!

可能她很久沒受過皮肉傷,好了傷疤忘了疼。

冬天洗冷水澡的滋味, 她提前體會到了。

“你在幹什麽?”

熟悉的男聲炸開在耳旁。

元燦霓沒有經歷過商宇的變聲期,他的嗓音好像一年比一年成熟, 帶着溫柔的磁性, 醇厚又舒服。

她犯錯似的,反射性背起手, 卻為時已晚。

商宇從她右邊逼近,臉頰和脖頸上的汗珠加劇那股威脅的氣勢, “手怎麽了, 拿出來?”

Advertisement

元燦霓搖頭, “沒事。”

她穿越城區離家出走,他都可以打車追上來。要知道受傷,他肯定也不會坐視不理。甚至會小題大做。

說來奇怪,當商宇近在身旁,她那股“夜郎自大的安全感”便重新冒頭。

商宇就是她一個人的,誰也無法搶走,像初中時一樣。

什麽白映晗,早抛諸腦後。

“拿出來。”

商宇伸手,好像她的手可以交到他掌心似的。

目光比動作更為執着,絞盡她最後一滴倔強。

“小擦傷而已……”

元燦霓不得已露出手背,沖洗過的傷口聚着水珠,跟化膿似的。

商宇急道:“你怎麽還用水沖!”

元燦霓撅嘴,“小擦傷而已……”

商宇瞪她一眼,讓她跟他走。

元燦霓悶頭跟了一段,辨別出目的地:“去你教室做什麽?”

這會兒陽光熱辣,白映晗不上體育課,說不定在教室自習。

“拿藥給你擦。”

其他班還在上課,樓梯間空曠回聲大,商宇稍微放低聲音。

元燦霓咕哝跟上,“你教室還有藥嗎,我以為都要去校醫室。”

“以前備了一點,打球經常磕磕碰碰會用到。”

瓜田李下,元燦霓不方便去別人教室,便等在樓梯轉角陽臺。

不一會,咚咚兩下,商宇甩着一小罐甘草橄榄,另一手拎着一個白色塑料袋。

元燦霓想起芳姨在老家喂貓,也是這樣,食盆搖出聲響,貓聽見就會條件反射沖過來。

商宇遞過罐子,“許卓泓回趟家,讓他幫捎來的,本來想晚上拿給你。”

元燦霓左手抱着罐子,右手擡到他眼皮底下。

“有點疼,忍着點。”

商宇擰開生理鹽水,想扶着她的手,半路撤回,倒出一小股淋到她的傷口。

元燦霓觸電般瑟縮,倒抽氣,無濟于事,商宇祭酒似的橫了一道,藥水悉數漫過傷口,沒浪費多少。

商宇擰上瓶蓋,眼神微妙:“你居然不叫。”

元燦霓癟癟嘴,“小時候用過雙氧水,滋滋滋冒泡,比這疼多了。”

“你還長記性了。”

商宇笑着,運動過後即使呼吸平複,整個人的精神也處于亢奮狀态,幹不了精細活,他卻拈着棉簽,蹙眉斂氣,小心翼翼給她上碘伏。

不知道剛才麻痹未消,還是他手法得當,元燦霓感覺不到一絲澀痛,反而有種沁入筋骨的清涼。

大功告成,商宇擰好瓶子放回塑料袋,紮口-交給她,“記得及時消毒,盡量不要沾水。”

元燦霓抱罐拎袋,珍惜來之不易的獨處,看着他欲言又止。

商宇佯裝瞪她一眼,“該不會想告訴我是跟人打架弄傷的吧?”

元燦霓低哼一聲,壯膽,而後一吐為快:“哥,你是不是對每個女生都那麽好?”

初中插班時,元燦霓初來乍到,沒人願意跟分享深度八卦,聽到商宇相關只是一些皮毛風傳。等她跟同學混熟,商宇已經畢業,再不能更新傳說。

步入高中,周圍都是陌生面孔,大家便願意掏出秘密,拉近距離。

流言層層傳播,跟原版本大相徑庭,但萬變不離其宗,商宇無論在哪個傳言裏都是好脾氣的形象,又區別于許卓泓這種“臭名昭著”的中央空調,商宇對哪個女生都是禮貌有餘而熱情不足,除了白映晗。

據說商宇經常給白映晗跑前跑後,買早餐打飯,有時還陪着去校醫室。

而他高一這一年,元燦霓從來沒聽他主動提及其他女生。

當一個人開始有所隐瞞,兩個人便會越走越遠。她不但無法進入他的世界,他們之間還裂開鴻溝。

商宇愣了一下,不知道驚訝她的醋意,還是過界的質疑。

但旋即恢複常态,甚至帶上一點久違的倜傥,就像當初含笑默認許卓泓那句“誰說女朋友只有一個”那般,商宇望住她揶揄:“當然還是對我的小女朋友最好。”

元燦霓對“他的小女朋友”身份毫無實感,起初以為不是指自己,可是他的眼神不像騙人。後來雲裏霧裏,覺得他有意雙關,說不定一語成谶,“誰說女朋友只有一個”呢!

當她開始過度揣摩他的每一句話,她仿佛變成一個疑心丈夫出軌的妻子,信任與安全感逐漸蒸發,變成一具行屍走肉。

元燦霓焦急跺腳,羞惱與不悅參半,轉身跑下樓梯。

商宇也要回去集合,大概只當她害羞,笑着大步追上。

元燦霓歸隊,室友便好奇:“霓霓,剛剛跟你一起走那個學長是誰?長得好高好帥啊!”

高一剛經歷軍訓,每個人都曬得黑乎乎的,加之一臉好奇與青澀,很容易分辨所在年級。

元燦霓終于有一種扳回一局的快感:“就是傳說中的商宇!”

室友震驚如同她聽聞“白映晗是商宇女朋友”的八卦。

“你跟他很熟?”

周圍的認可給他們關系上一層短暫的保險。

元燦霓的謙虛中難掩孩子氣的自得,“嘿嘿,就那樣吧。”

“哇——”的一聲嬰兒啼哭,将元燦霓喚回原處。

堂姐夫抱着一個胖肉團出來,舉高高毫無療效,直到遞進媽媽懷裏,嗅到混着母乳的體香,安全感終于如襁褓包裹,嬰兒停止哭嚎。

小囡囡自然成為全場焦點。

問月齡,問是不是總想拱起來扶站,問一天喝多少頓奶,問輔食吃些什麽。

讨論像爸爸還是像媽媽。

最後統一誇:長得結實,可愛,長大一定有出息,真好。

元燦霓和商宇最有潛力成為新晉父母,自然進入衆人議題。

堂姐稍作指引,小囡囡便自然往這邊看,然後就給順勢遞進她懷裏。

小囡囡不哭不鬧,好奇滿懷。

相扣的十指松開,元燦霓僵硬握着她的腋下,像舉着一條貓不讓它沾水。

扭頭朝商宇求助,人家很無辜:“我也不會抱。”

瞪視無效,又不敢交接出去,元燦霓只能先抱穩。

堂姐便笑:“我第一次抱孩子也是這樣,動也不敢動。——沒事的,她現在骨頭硬朗很多,你可以抱她坐腿上。”

元燦霓小心折疊她的雙腿,手臂圈住她。

嬰兒的手臂肉乎乎軟糯糯,可愛得讓人發肉緊,元燦霓忍住沖動,只是輕輕揉一揉。

堂姐冷不丁笑着催生:“好玩吧,你們也趕緊生一個。”

元燦霓撞上商宇目光,茫然中都透着一絲羞恥。以他們現在這般狀态,想生只能寄希望于有絲分裂。

小囡囡不知是感覺到氣場扭轉,還是看到大伯母來來,忽然哼哼唧唧拱動屁股,一股牛勁險些把元燦霓撅倒。

大伯母憐愛地朝小囡囡伸手,抱過肉團子,“來來,外婆抱抱我們小寶貝,外婆疼一疼我們小寶貝。”

大伯母輕撓她的肚子,小囡囡破涕為笑,咯咯笑眯眼。

中年女人晃悠着小囡囡,自豪地跟衆人說:“我女兒小時候也長這樣,哎喲,都是三十幾年了。女兒長大咯,囡囡出來咯,我做外婆咯。”

孩童天真無邪的笑聲極具穿透力,衆人皆受感染,開懷大樂。

元燦霓本也跟着笑,這一剎那,像忽然被高速行駛的汽車甩出,一下子與周圍的歡聲笑語抽離。

從愣怔,到低落,她來不及控制情緒。

生硬扔下一句“我上個洗手間”,不待商宇反應,便低頭往外走。

堂姐聽聞,好生提醒:“洗手間在走廊盡頭左拐。”

她沉聲謝過,沒特意找洗手間,剛好後門洞開,可穿到後院花園,便拔足就走。

花園不聞人聲,綠植掩映,她還是不敢放聲哭泣。

只仰頭,眨眼,拼命壓抑自己:大過年的,不能在別人家哭。

冬風帶起一陣戰栗,也捎來一陣輪子碾壓石板路的細碎聲響。

元燦霓剛好坐石凳,側腰給箍住,雖沒沙發時的緊密,卻也只差一個輪子和扶手的距離。

這是商宇第一次主動縮短彼此的間距。

腦袋也湊過來,再親昵大膽一點,就可以與她相貼。

“怎麽哭了?”

溫柔的安慰擊垮她的防線,元燦霓松開牙關,抽噎出聲。

她想抱他,發現給輪子和扶手阻擋,無從下手,遺憾成為最後一根稻草,元燦霓發出小獸受傷般的嗚咽。

“跟我說說可以嗎?”

商宇試探把她的腦袋勾進肩窩,忍不住輕拍她的腦袋。

元燦霓深呼吸,想調整聲音,反而像背過氣,帶出更劇烈的戰栗。

想起一臉寵溺的中年女人,想起那句親昵的“我女兒小時候也長這樣”,想起小生命肉乎乎軟糯糯的觸感。

她被攔在最熱忱的母愛之前,一切與她絕緣。

“我已經不記得我小時候長什麽樣,以後也沒有人來告訴我了。”

眼前陡然轉黑,帶着櫻花香的手掌蓋住她的雙眼。

元燦霓便捧住他的手,死命蓋住眼睛,卻蓋不住眼淚。她趴到石桌,抱着他的手當枕頭哭。

商宇另一手順着她的後背,偶爾揉一揉她的頭發,像小時候媽媽哄她入睡。

也許他應該許諾一個有寶寶的未來,“以形補形”,但以他們現在的狀态太過冒犯。

商宇只能默默捧着她的淚水,柔聲安慰:“別哭,還有我呢……”

後門那邊傳來急促腳步聲,桂明姍見兩人許久未歸,怕碰上什麽難題,急忙出來找人。

“商宇?”她猶豫喚一聲,暫時沒上前打攪。

商宇回頭,搖頭沖她擺擺手,示意不要過來。

堂姐作為主人,自然前來查看,桂明姍眼疾手快把她拐走,說了聲沒事,岔開話題跟她談論小囡囡。

那股情緒退潮,元燦霓也逐漸複原,開始還躲了一下他的目光,怕他深究,拷問出所有秘密。

但他一向不會尋根究底,給予充足的空間和自由,只有直率的人才能跟他自如相處,不然氣死的是口是心非的那一位。

到了晚上,元燦霓已經恢複如初。

這樣的情緒間歇性來臨,她即使沒法游刃有餘應對,也不會崩潰到無法挽回。

睡前,她在吊帶睡衣外穿上外套,略顯不禮貌地翻箱倒櫃,把小套間的所有櫃門都打開檢查。

商宇半躺在床上看手機,不知道她瞎折騰什麽。

睡裙薄如糯米紙,袅娜曲線隐隐約約。裙擺在白皙小腿上浪動,流淌出一股輕盈的性感。

窸窸窣窣,擾人清魂。

商宇不由蹙眉,聲線發緊。

“找什麽?”

“被子。”

她的目光雷達似的到處掃描,單單掠過房間裏同類生物的臉。

商宇示意蓋住雙腿的東西,“床上的是什麽?”

元燦霓壓着眼睑,看床不看他,光着雙腿到處溜,到底不耐冬寒,聲音中氣不足,“怎麽只有一張?”

早上還沒完全融入角色,只當這是商宇的房間,就跟在燕靈湖一樣。

如今終于意識到,她今晚也得住在這裏。

商宇熄了手機,擱到床邊桌,躺下鑽進被窩,下意識把被子卷過來一截。

“一張床當然只有一張被子。”

嗒——

一邊床頭燈熄滅。

房間陷入朦胧,床上身形隐現,靜默而耐心,似在狩獵,誘人自投羅網。

元燦霓默了默,終耐不住寒氣似的,撩開外套,飛快掀被而入。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