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當年的記憶還未淡去, 便迎來商宇27歲生日,也是西方傳統情人節。
周圍同事默契沒有加班,個個腳底抹油開溜, 六點的園區大門迎來正常的晚高峰。
出租車和私家車擠一團, 驚動了交警,有同事排隊半小時還沒離開地庫,猛拍喇叭,不得不折回停車位。
共享單車分外搶手,附近停車區空空如也。
地鐵自不必說。
有車沒車一樣過節。
商宇就算開勞斯萊斯也殺不出一條生路,除非動用直升機。
元燦霓當然不主張鋪張浪費, 便讓商宇在約莫一個地鐵站外等她,走路半個小時左右, 剛好完成今天的運動量。
跟第一任前男友雖然在情人節前确定關系, 寒假裏只能異地讓跑腿代勞送禮, 并無太大的節日喜感。
街頭多了一對對黏唧唧的情侶, 步履或匆匆或悠閑,并肩相伴的簡單幸福,對她和商宇來說竟要大費周折。
宜市屬于高速發展的城市, 無障礙化程度在國內名列前茅,可街上依然很少能看到特殊人群的身影。
商宇即使有司機和座駕如影随形, 也多有不便, 更遑論需要乘坐公共交通的特殊人群。
在他之前,元燦霓只在翠屏苑附近見過唯一一對老年夫妻在路邊賣藝, 妻子呆坐輪椅,丈夫坐邊上拉二胡。沒多久就被城管請離, 因為影響城市的文明風貌。
難得工作日能夠共進晚餐, 商宇請了西餐廚師來家中, 用臨湖的燭光晚餐與她慶祝婚後第一個情人節。
元燦霓捧着一大束紅玫瑰,識趣地沒去數數量,只低頭輕嗅,沉醉在花香。
“還懂送花……”她低聲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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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宇已然忘記領證時許卓泓救急的那一束,跟第一次送花一般,略顯不好意思。
“助理訂的。”
“你還有助理?”
但是她從未聽他提及,以為所有雜事均由文叔代勞。
“助理平常跟着許卓泓。剛好許卓泓要定,就一起定了。”
原來這對發小的情人節花束還要拼團。
助理竟然得操心老板的私生活,若是老板的內眷不止單數,豈不跟項目經理似的,拉出排期表格,防止內部混亂。
“想什麽呢。”商宇冷不防開口。
元燦霓忙搖頭,才不會說想知道一共訂了幾束。
助理應該平時沒少給客戶訂花,還挺了解老板的品味。
商宇從桌底下抽出一個砧板大小的盒子,約莫一指高,包裝精美毋庸贅述。他單手遞來,從手腕與手指彎曲的角度來看,分量不輕。
應該不是珠寶。
元燦霓略松一口氣,手上鑽戒足夠重量,她可不想裝點成首飾架,每天叮叮當當去上班。
自從那一次在荔茵嘉園推他上下坡,高跟鞋頗為費勁,險些剎不住,她已盡可能改成平底鞋,否則今晚不至于一口氣步行半小時。
元燦霓欠身雙手接過,收禮的第一反應自然是一探究竟,脫口而出:“我能現在拆開嗎?”
“當然,現在東西屬于你。”
商宇虛靠椅背,也許為了視覺統一,剛才特意從輪椅挪上餐椅。
元燦霓珍而重之尋到包裝紙的粘貼口,邊拆邊随口問:“又是助理準備的?”
商宇慢條斯理接茬:“行啊,我成你助理了。”
元燦霓斂起下巴嘿嘿一笑,剝開包裝紙,露出電子産品包裝的一角,以為是街機MacBook,等全部展開,竟是Surface Laptop Studio。
她平常上班多用Axure,這臺筆記本算是大材小用,不過同為Windows系統,跟辦公電腦兼容性好,非常之實用。想必商宇就是考慮到了這一點。
元燦霓啓開盒蓋,撕開塑封,前撫後摸,抱在懷裏。
她的雙眼比Microsoft的圖标還能反光,承載着燭光與快樂的份量。
商宇莫名吃味,丈夫的待遇竟不如一臺筆電、一只“發騷鯊魚”,不曾享受過妻子的一個擁抱。
“我也有禮物給你,不過很小很小。”
元燦霓捧出的也是一個盒子,比商宇的寬和厚,較為沉手。
目測無法隔着桌子遞過去,便起身走到他身旁。
“你對‘很小’的定義跟大衆不一樣啊。”
商宇雙手接過,餐桌邊緣不夠位置,又無法挪出椅子擱大腿上,只能放到旁邊的椅子。
那雙富有藝術感的雙手徐徐拆開,包裝紙下是原色紙箱,樸素至極。
“是什麽……”
元燦霓在旁兜着雙手,即便有備而來,依然比當年送不出禮物還緊張。
他當年拆別人的禮物可沒那麽多話。
“你拆就知道了。”
商宇掀開紙蓋,裏頭嵌着一只多格泡沫箱,每一個分裝不同零件,對角線一格的最大。
乍一看,宛如送給維修工的禮物。
原名叫“肢體殘疾人駕駛汽車操縱輔助裝置”,把常規的油門和剎車從腳踩改成用手控制。
元燦霓特意把印着類似字眼的說明書拿走,替換上一張C5駕照報名券。
商宇的表情埋在低頭的陰影裏,元燦霓看不明晰。
“我正好要去考駕照,要不你跟我一起學車吧。你以前開過車,應該學得很快,等拿到證,我們就可以一起開車去兜風。”
元燦霓想得更遠,如果以後想在車裏親親抱抱,沒外人在場總自然一些。
商宇倏然擡頭,臭着一張臉,吓元燦霓一跳。
冷聲反诘:“你是不是覺得我會一直焊在輪椅上,殘疾一輩子?”
“當然不是!”
元燦霓忙說,幸好沒有異想天開,說希望他開車來接她下班。
“我只是想着,萬一哪天文叔沒空,我又不在家,你急用車就不用特意叫代駕。開車跟坐車的感覺不一樣,就像我以前搭你的後座和自己騎單車,自由掌控速度的感覺……”
商宇臉色越發不善,好像過的不是生日,而是忌日;不是情人節,而是愚人節。
元燦霓一顆心揪緊揪緊,胸口堵了糖棉花,又黏又悶。
一半因他不領情,一半因他的傷情。他穩定的情緒她給予多少安慰,失控時便回饋同等的煩躁。
她仍不甘心,哄小孩吃藥一般小心翼翼試探:“那、輪椅牽引頭?”
她騎單車,他開輪椅,四舍五入也算一起兜風。
之前他宣稱自己劃輪椅是為了鍛煉臂力,現在她早看破,他雙手肌力早已恢複,只是不想獨自去遠一點的地方。
商宇眼神陡然犀利,如劍削了她一道。
元燦霓立刻抱回輔助裝置的盒子,“只是說說,我沒有買。”
不等商宇反應,元燦霓丢下一句“等會”,摟着盒子跑樓梯上樓,沒一會又換下另一個鞋盒大小的禮物盒。
商宇僵了僵,剛剛她消失的幾分鐘,已經陷入自責,算來是元燦霓第一次正式送禮物,竟然半點不給面子。
這會人家還以德報怨,送上第二份禮物。
“喏,如果你也不喜歡……”
遞東西時稍彎腰,發絲滑落,元燦霓煩惱地別回耳背,撅了撅嘴。
“那我再想想辦法。”
“……”
商宇合理懷疑,這應該是第三份禮物,第二份的輪椅牽引頭,她只等他首肯,就能大變禮物。
這一份是一雙輕便簡約的運動鞋,跟他平常選擇的款式差不多。
元燦霓“偷偷”潛入他的衣帽間做過調查,又詢問過魏醫生的專業意見。
以商宇現在下肢的肌力,厚底、高幫、會增加額外重量的花哨款式都不适合,越輕盈越好,回歸鞋子的本質:既保護足部,又能感受到路面的變化。
商宇有時還光腳訓練,刺激腳底相應神經。
她的“保底”禮物實用高效,商宇若還不滿意——
明年就不送了。
元燦霓清了清嗓子,“我買了情侶款,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商宇從盒子掏出鞋子,拔出腳撐,彎腰輕置腳邊。
“都可以進同一個戶口本,介意什麽。”
商宇可以主動把腳挪到地面,擡起穿鞋還需一點輔助,動作利索穿好一對。
“你的呢?”他做回去問。
“什麽我的?”元燦霓略顯困惑,怎麽不是說“我很喜歡”?
商宇挑眉,雙足随意置于地面,膝蓋自然打開,雙腿比擱腳踏時修長,“情侶款的鞋子啊,穿上讓我看看。”
元燦霓懵懵懂懂回房換好鞋子,款式一模一樣,只不過鞋碼有差別。
導購員壓根沒說是情侶款,她自作主張的。
“看吧。”
元燦霓故意站到他雙足之間,讓兩雙鞋子并排,給他瞧清楚。
也許他們僞裝兄妹太久,又是新手夫妻,情侶款鞋子的确沒有情侶的感覺,倒跟上學一起穿白鞋子似的,集體感多于親昵。
當他們一齊從鞋子擡頭,四目相撞,元燦霓又颠覆剛才的想法。
也許還是存在零星暧昧。
只要他稍微欠身,張臂就能抱住她的腰,用臉頰貼上她柔軟的腹部,也或者偏上一點,埋到更軟綿的波谷。
肚臍以下蹿過一陣酥暖,潮潤而黏糊。
商宇眼神稍變,仿佛能洞穿她心。
元燦霓眼皮一跳,下意識後撤,呼吸平複一瞬,才理清這潛意識從何而來。
她怕又聽見“不行”。
“禮物,你喜歡嗎?”
“你說呢?”
商宇指端又輕敲兩下扶手,洩露心底躁意。
她不知哪裏又惹毛他,來不及細察,自己的焦躁都無法壓抑。
“我很喜歡你送我的。”
聲音異常急切,宣誓似的。
商宇微仰頭,望住她,“明天你就穿這雙去上班,不許換其他。”
她反問:“那你穿嗎?”
“除了睡覺洗澡不穿。”
他的掌心輕砸扶手,連帶撫摸,雙眸幽幽盯着她,下定決心似的。
元燦霓竟然讀出別樣的柔情,有些受不住,別開眼。
也暗暗放棄跟往事較勁,真要收獲一個同等的“很喜歡”,估計更加氣結。
“吃飽了,去運動一下,走。”
商宇劃着輪椅去往電梯望向。
什麽走?
她可沒答應走。
“今天可是你生日。”
元燦霓追上前。
直覺警告她,還是不提情人節為妙,默契過節是一回事,開誠布公說不定有人嘴硬。
原本還計劃一起在家庭影院看電影,伸手不見五指,閉眼不要三觀,她還能順水推舟抱一下人,體會情人節的奧義。
商宇聽着電梯門前,扭頭看着她,“你上班坐了一天,該運動一下。”
元燦霓:“……”
這人竟然忘記她下班走了半小時的路。
他的目光撤回到半路,不經意掃一眼她的腹部,“小肚子都坐出來了。”
“哪有!”
元燦霓不見外地反手束起毛衣的腰身,一時間曲線畢現。
“好像有一點……”
上一次腹部增大,她誤以為長胖,沒太在意,結果查出卵巢畸胎瘤。
這個東西可能複發也可能長在另一側,她得趁早做個複查。
她上面的曲線太過豐潤圓滿,商宇怔了怔,沒在意下面的,登時尴尬挪開眼。
“開玩笑,別當真。”
他稍低頭,便能藏住臉上全部情緒,勉強體會到輪椅“身高差”的唯一好處。
“我去試試鞋子。”
他劃進電梯,自言自語。
元燦霓趁熱打鐵說正事:“我聽說元進凱的酒吧趁着情人節開業了。”
商宇早有耳聞,“他只是一個小股東,沒什麽話語權,估計還在怄氣。”
“我讓尹朝幫盯着點,免得那天被掃黃打非。你知道尹朝說什麽嗎,他說擔心元進凱賣藥,就是那種‘快樂水’之類。”
電梯旋即抵達負二層,元燦霓和商宇邊行邊聊。
商宇沉吟道:“酒吧這地方魚龍混雜,要真賣了也不是什麽新聞。”
起先沒想到他真的會根據她的回應做抉擇,等他真的落實,元燦霓又在擔心自己影響他的決策。
她人微言輕,從來沒幹擾過誰的決定,影響誰的人生進程,無法置信這份紅顏誤事的偏袒。
“如果,我是說如果,往酒吧投了錢,回不了本怎麽辦?”
商宇的反應跟涉及殘疾時在兩個極端,語氣和表情有股老僧入定的淡然。
“無所謂,這點錢還虧得起,沒有投資是穩賺不虧。”
結婚才是他最冒進的投資,也最虧不起。
他望向她,反而勾起她的好奇,以為還有大道理,作出洗耳恭聽的架勢。
哪知他只吐出一句:“只要你開心就好。”
從詫然到心動,元燦霓仿佛斷片,記不清情緒産生的緣由,只顧着徜徉其中。
而後便是懷疑。
懷疑幻聽,懷疑幻視,懷疑一切。
商宇不知道在補足未完成的坦白,還是察覺出她需要他的強調才能踏實,又說一句:
“錢什麽的,自從出了意外就看淡了。”
元燦霓彎腰撈起他的手,也是第一次以“身高差”拉住他,真真正正撫摸到肌膚的溫度與質感,終于有了腳踏實地的感覺。
理智恢複幾分,元燦霓改成正經握手,搖了搖,嚴肅而深情,但總擺脫不了那股大智若愚的嬌憨:
“相信我,你一定能重新走路。加油!”
元燦霓大概獲得點石成金的天賦,接下去的那個周六,正打算約姜婧去按摩,魏醫生忽然來電,讓她有空來醫院,可以看到大驚喜。
“難道商宇能走了?”
心跳撲通撲通,敲疼了她的胸腔。
可是商宇為什麽不親口通知,反而要如此周折?
魏醫生關子賣到底,“你來了就知道。”
去醫院的路上,元燦霓忽然又想通了關系,魏醫生以前反應,除她以外,商宇連家人都不讓探視,大概想憋大招才放給她看。
如果走路是外人對他的期許,他起碼跑起來才肯跟人透氣。
典型的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王者作風。
匆匆趕赴康複科,只見商宇站在平常練習用的地板标線起點,魏醫生忽然說了句“你看誰來了”——
商宇從标線收回眼神,擡頭,明顯緩了一口氣,雙拳緊張握了握。
他沒有用天軌系統,沒有用下肢支具,沒有任何輔助,就穿着自己的衣服,和她送的鞋子,好端端站着,幾乎擋住背後的魏醫生。
元燦霓以為早已做好心理準備,真正看到他甩開所有束縛那一刻,還是腦袋一片空白。
仿佛這才是久別重逢的第一面。
他像個普通人站在她面前,比坐輪椅上更具魅力。
“走吧,走向你心愛的太太。”
魏醫生張開雙臂虛虛護着商宇身側。
受傷後的一年零兩個月二十七天,商宇終于邁開重生後的第一步,緩緩向她走來。
他的步長很短,只有半個腳長。腳擡得不高,一步一頓,像磨蹭而行。
但走得相對穩當,也緊繃,垂在身側的雙手虛握拳,偶爾足尖翹起快失衡時,雙拳倏然握緊,噌地來了力量将身體定住。
商宇一直注視元燦霓,眼神平淡而堅毅。
短短三米之距,他花了堪比馬拉松的力氣和信念,終于把他們的距離縮短。
元燦霓全然忘記舉起手機記錄,最珍貴的回憶,也往往只存儲在腦袋裏。
原以為欣喜若狂,但她頗為鎮定接受了這一刻。
她早已設想了無數遍,分不清願望與現實。
而這就是商宇原本該有的樣子。
“你先生前兩天就能走了,一直憋着不讓告訴你,想能走穩一點再說。我看今天周六,正好讓你來檢驗和鼓勵一下。”
魏醫生略顯困惑交替看着這對新婚夫妻,旋即抱住自己。
“現在不是應該來一個愛的‘湧抱’嗎?”
商宇鼓足勁再走兩步,張開雙臂攬她入懷,間接得到了依靠,終于舒出一口氣。
元燦霓第一次靠進他的肩窩,額頭不小心擦蹭過他的唇,柔軟又略顯幹燥,像一個倉促的吻。
她摟緊他的腰,貼着他的心跳,嗅着混合洗衣液和體香的屬于他的味道,好似回到了初吻時的心慌與驚喜。
沒送出禮物的她像個厚臉皮的瘋子,坐定在18歲的商宇面前,臉上看不出一絲慌亂。
有人看不過去,譏嘲:“今天是情人節,可不是愚人節。”
商宇蹙了蹙眉,應該是不滿嘲諷,後面的話明顯幫她找臺階下。
“喝了酒差點忘記,禮物,她前幾天給過我了,”然後笑着虛點一圈起哄的人,“就是不想給你們看。”
許卓泓嚷嚷:“我去!這怎麽行,送了什麽好東西?我也要飽飽眼福。”
“去你的,什麽你都想看!”
商宇往他胸膛推一把,下手的勁頭看不出真醉,還是收着力氣。
“那當然,”許卓泓端穩DV,“我還想看你親霓妹妹,你們是不是?”
包廂安靜一瞬,多年後元燦霓不禁懷疑,說不定許卓泓酒精沖腦,錯把“晗姐姐”說成“霓妹妹”,而某個人将錯就錯。
而後,衆人看熱鬧不嫌事大,跟着許卓泓鼓掌打拍子起哄:“親一個,親一個,親一個……”
聲音震耳欲聾,直教人騎虎難下。
“親就親。”
商宇笑了笑,酒精析出了罕見的玩世不恭。
單手撐在她身側,沙發下凹一塊,令她腿部似要滑陷,看向她的眼神卻一如往日溫柔。
包廂燈光昏昧,睹物不明,元燦霓依舊清晰記得他湊近的立體五官,鼻尖不知有意還是無心的輕觸,倏然閉上的而顯深情的雙眼。
而她一手抄兜,一手滑稽地握着還剩一口的椰子糕,也許唇角沾着椰蓉,萬幸嘴裏的早已吞下,不忘死死睜眼。
咚咚咚咚,心跳異位,堵住喉嚨與耳朵;呼吸交錯,撲暖了唇周,卻沒淡化商宇蜻蜓點水般的一吻。
元燦霓不知道別人的初吻是否都綿長、深入又有勁,但她願意把商宇給予的這一枚短促、幹燥又輕淡的印觸,稱為她的初吻。
不完美,卻是第一次,足以成為以後每一次的參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