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人一旦開始回憶過往的豐功偉績, 就說明眼下生活沒有拿得出手的榮耀。
商宇現在就處于這樣的狀态。
截癱之後,一直強迫自己不要回頭看,可跟元燦霓過去糾纏太多, 實在不得不舊事重提。
當初商宇懷疑自己最後一個聽到“天臺打野戰”的傳聞。
周圍的人有意無意避着他議論, 也許怕他發難,尋根究底;也許原始版本裏有他的參與,怕惹禍上身悄悄剔除他的角色。
等商宇從許卓泓口中聽到消息,主語只剩下一個。
“有人說你家霓妹妹在‘天臺打野戰’?”
許卓泓跟喜歡當他口頭上的爹一樣,喜歡亂點鴛鴦譜,有“霓妹妹”就一定有“晗姐姐”, 怎樣肉麻就怎樣打趣他。
商宇次次不落地反駁後一種,“滾, 什麽我家的, 你活膩了。”
至于前一種, 商宇從初三開始就默認, 已經不叫打趣,而是變成許卓泓的口癖,積習難改。
傳聞太過荒唐與保守都無法長久存活, 前者缺乏真實感,後者少了趣味性。
商宇第一反應當然是不信, 轉向狙擊造謠者。
“誰傳出來的?”
許卓泓無愧為花蝴蝶, 只要稍微在他莺莺燕燕的關系網順藤摸瓜,很快找到這位不要命的“瓜農”。
商宇用別人的名頭把人約到監控死角, 揍了一頓。
許卓泓幫把風,時不時回頭讓他留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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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對人體和醫學略懂皮毛, 商宇打架有種無師自通的“監獄風”, 避開要害, 不留明顯傷痕,又能将對方狠狠收拾一頓。
那次元進凱說了一句話,直接讓商宇的無奈與憤怒飙到極限。
他說:“你就現在還能護着她,等你出國就屁事管不了了。”
商宇一拳将他揍成口腔潰瘍,鼻子暴血,還想再打,要不是白映晗突然沖進來,恐怕元進凱門牙不保。
最後,商宇掐着元進凱的下颌,居高臨下看着血污的臉龐在他的虎口裏扭曲,甩出一句警告:“你敢讓她知道就死定了。”
商宇根本不怕元進凱向老師家長告狀,元進凱丢不起這個面子。
他只擔心元燦霓。
既怕她不知道罪魁禍首被收拾,又怕她知道是他動的手,會拒斥他。
她眼中的商宇應該是溫文爾雅的哥哥,而不是拳頭不長眼的暴力分子。
商宇沒直接跟許卓泓和白映晗回高二教學樓,而是拐去高一,從元燦霓窗口瞄了眼。
元燦霓在跟同學說笑,表情和動作有些誇張,顯得神經質,毫無美女的形象壓力。
比初見那會開朗許多。
但細看時,那雙眸子還是難掩心事重重的深邃與狡黠。
待臨窗的學弟準備問他要找誰時,商宇扭頭便走了。
此時此刻,元燦霓正用類似眼神注視他,“你還會打人?”
商宇心頭一凜,別開眼,“現在不會。”
她的目光不自覺從他的雙腿掠過。
商宇更顯煩躁,嗒嗒嗒,兩指無聲敲着扶手。
元燦霓呓語般哼一聲,“我還以為你是三好學生,原來跟我一樣。”
那股暗幽幽的同盟感擁抱了他,商宇稍為松快,“你也打過他?”
“那時候丢錢,”元燦霓有意無意撫摸橄榄罐子,跟攬着愛人的頭顱似的,“原來是他偷的。我還因此被關了兩天。”
商宇隐隐約約補足回憶,“動物園放我鴿子那一次?”
“嗯……”
橄榄那股回甘的後勁,終于給她品嘗到了。
“你怎麽沒跟我說?”
他那時真以為她家裏臨時有事,不告而吹。
傳回元生忠耳朵裏,大概變成家醜外揚。
元燦霓不太習慣跟他促膝詳談,隐隐害怕第二個真相,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往事充滿太多無法更改的遺憾。
她不自覺岔話題,“別人怎麽傳你打架是跟元進凱争風吃醋?”
“我至于嗎。”
那會準備考雅思出國,還沒正面跟她坦誠,但周圍幾乎無人不知。
商宇也存在回避心裏,仿佛延遲告訴一天,平和的關系就能多維系一天。
內心糾結,便懶得理會流言蜚語,反正跟她毫無關系。
處理方式便跟現在一樣随意,半點不放在眼裏。
元燦霓含糊應一聲。
是啊,商宇應該不至于。
他和元進凱一起擺在白映晗面前,是個人都知道要選哪一個,根本用不着競争。
她蓋好罐子,欠身擺回茶幾,用濕巾擦了手,起身說:“明天就要上班了,我陪你鍛煉一會吧。”
回到醫院,商宇恢複系統的訓練,生活回到年前的秩序,安穩給予了一層難能可貴的安全感,對康複又多一份信心。
每天項目大同小異,平躺着練習開胯、屈膝和擡腿,盡量主動,必要時由魏醫生輔助。
現在可以脫離輔助扶杆站立,便開始練習原地踏步。
天軌系統必不可少,懸吊着嘗試平地走路。
元燦霓領了開工紅包,又開始985的打工日子,忙碌起來甚至覺得完全忘卻那些陳年往事,只關心商宇的傷情便足夠。
以前沒有深究“商宇一怒為紅顏”的傳言,大概因為傳言更新疊代太快,嚴重程度也史無前例。
商宇打算出國讀本科。
其實她應該不意外,荔茵嘉園很多二代出國鍍金,名校和“野雞系”參半。就連媽媽的同事飛燕阿姨,普通職員,也揚言研究生只要女兒能申請上,砸鍋賣鐵都會支持。
這類有理有據的傳言總不會空穴來風。
元進凱偶然在校園跟她擦肩而過,還吓唬她一句:“商宇要出國了,看你以後怎麽辦。”
媽媽的猝然離世并沒教會她接受告別,相反,她得花一生的時間去一點一滴消化失去母親的苦痛。
元燦霓不敢跟商宇确認真假,更遑論日期。
那些高三保送國內大學的學姐學長,通常寒假前就解脫,鮮少有留校參加高考,她不知道商宇是否一樣。
她只能緊張地珍惜,矛盾地祝福,不再計較緋聞。
兩人關系進入離別的微妙。
開年沒幾天,元進凱也盼着酒吧早日開業,忍辱負重打來電話,要求跟元燦霓見一面。
“有什麽事你還是電話裏說吧,大家都挺忙,碰一次面不容易。”
元燦霓起初沒想起商宇曾經開出的條件,只有她接受元進凱的道歉,他才會考慮投資酒吧。
元進凱“姐不離口”,讓人聽去容易誤會她是手握重權的富婆。
“就是見一次面不容易,這一面才要非見不可啊姐。”
據聞元進凱喜歡找比自己大的女伴,不知有何深層孽緣。
元進凱哀嚎:“姐夫好不容易給我一次機會,你就讓我重新做人吧。”
健身房另一邊的男人正在專心用康複單車,似乎豎起屏障。
元燦霓看了一眼,回到電話:“你姐夫讓你來找我的?”
元進凱嗅到機會,立刻道:“是我主動想找你。姐,我們認識那麽多年,也沒心平氣和坐下來好好聊過,說出去別人都不相信是姐弟啊。”
姐弟情恐怕早在初中被他圍獵時,跟着汗水一起蒸發。
但她不能不給商宇面子,便說:“行吧,我先看一下時間,有空檔就告訴你。”
挂斷電話,元燦霓伏在動感單車上,揚聲問另一位“車友”。
“你真的要給元進凱錢嗎?”
商宇依舊走被動模式,不緊不慢道:“跟誰說話,叫人。”
“……”
元燦霓倒是從來沒正式呼喚過他。
“我讓他來家裏談。”
來日方長,商宇也不強求,“但我不能在現場。”
“知道。”
這屬于“姐弟”間的私人恩怨。
元燦霓依然不确定,這是縱容她任性,還是走過場。
“你給我透個底吧,到底傾向于投還是不投。”
商宇将單車改成主動模式,降低阻力,吭哧吭哧喘着大氣,一節一節地踩動。
偏頭看她的眼神帶着趣味的光芒,“投,我就是好姐夫;不投,我就是壞姐夫。你來決定我是好丈夫還是壞丈夫,嗯?”
元燦霓險些給繞暈,按停單車,扶把下鞍,瞪他一眼:“你可別怪我任性。——我上去洗洗睡了。”
等爬樓梯的腳步聲遠去,商宇費勁踩着單車,不知不覺走了神,喃喃自語:“我是想讓你開心。”
次日晚上,正巧任務不多,元燦霓同比提早回到燕靈湖。
元進凱早恭候已久,不知道又跟商宇拉扯了什麽。
商宇稱有事回書房,把客廳留給他們。
元燦霓有種強烈的直覺,商宇一定會通過監控參與“視頻會議”。
她選擇家中見面,無非怕家醜外揚,元進凱作出過激舉動。
萬一他想行日式道歉禮“土下座”,她可丢不起臉。
眼前的元進凱看着勢在必得。
同父異母的姐弟,一個坐主位,一個在客位,隔着半張茶幾的距離,說遠卻在同一屋檐,說近又沒半分熟絡。
不尴不尬半晌,有事相求那位清了清嗓子,準備展現一個大丈夫的能屈能伸。
“姐,我以前年紀小不懂事,對你有偏見,經常針對你,是我的錯。我現在跟你誠心道歉。”
他流利地低下腦袋,卻壓不住臭名昭著的跋扈作風。
“希望您大人不記小人過,能原諒我這個不成才的弟弟。”
比起過期道歉,元進凱折腰五鬥的模樣更令她微妙。
“原來我當年不配得到道歉,是因為不夠錢。”
元進凱腦袋繼續往下壓了壓,蓋在膝頭的手不自覺扣了扣,不知是忍辱還是隐怒。
“真的對不起。”
不知道元生忠看到寶貝孫子向他最看不起的孫女低頭,是否會氣得翹辮子,元傳捷會不會怒罵孬種。
元燦霓善根未斷,雖有小小痛快,但煩躁更烈。
也不想再說“本來姐弟可以相親相愛”“以後和氣相處”這些僞善的場面話。
“好,你的道歉,我收到了。但是我不接受。”
“你、你不能……”
元進凱詫然擡頭,瞠目結舌。
“我就是這麽小心眼。”
一個安全感差的人如何敢大氣,難道放任機會讓別人再傷害自己一次。
她噌地起身,準備離開客廳,客也不屑送。
“我跟爸爸的看法一致,你如果想做生意,還是聽他的話,先進家裏公司積累經驗吧。”
元進凱的确資質平庸,沒什麽生意頭腦,所以元生忠和元傳捷面對唯一的繼承人,不是後悔沒多生幾個備選男丁,就是記恨元燦霓不懂韬光養晦。
元進凱惱羞成怒,掄起的拳頭無處發洩。
除了攝像頭,文叔保镖似的在花園來回巡視,不着痕跡盯視着落地窗裏的一切。
元進凱面對的不再是住在保姆間過道的同父異母姐姐,而是商宇的合法太太。
元進凱被迫體會投鼠忌器的憋屈,暗暗咒罵賤人和殘廢,拔足離開燕靈湖。
商宇大概在洗澡,書房空無一人,他的書桌上擺着酒吧的項目說明書,元燦霓随手拿起翻開。
上面仔細标注了各處疑問,一如他當年的筆記一目了然。
如果商宇是在考驗元進凱的毅力,順便給她出口氣,她對他的決定無任何異議。
說明書裏附上酒吧環境的照片,燈光開足,房間的布景和設計略顯蕭條,一旦在心裏補足燈紅酒綠的濾鏡,人間煙火的熱鬧便撲面而來。
商宇的18歲生日就在酒吧慶祝。
當然家裏自有更隆重的排場,過的是農歷生日,在陽歷生日之後,據說簽署了一堆房車股票之類的受贈合同。
酒吧來的都是相熟好友。
元燦霓作為在場唯一一個未成年人,只能巴巴看着商宇當衆光明正大喝下成年的第一口酒。
當然,私下肯定早已破戒。
他在好友中基本算最小,在場的人參加了數次成年生日局,早積累了不少整蠱壽星的經驗。
每當有人遞上禮物,衆人就起哄:“拆開,拆開,拆開!”
這是傳統項目,他們敢起哄,自然有備而來。
自持給酒精沖淡,商宇入鄉随俗,分別拆出了避孕套和情趣內褲。
許卓泓嗚呼一聲,勇敢認領:“哥送的!哥多有眼光!”
商宇笑罵:“滾,你要用還送給我?!”
許卓泓同樣卸下高考壓力,早喝高了,親昵摟着商宇肩頭,跟他使勁碰了碰。
“兄弟有福同享,有難我就幫你當了。”
說罷昂首暢飲,都不忘費心給自己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當白映晗遞上禮物時,起哄聲飙上高-潮。
“小禮物,希望你能喜歡。”
巴掌大小的盒子,飾以深邃藍的包裝,熟悉的形狀令元燦霓騰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商宇單獨确認:“我一定要現在拆開嗎?”
“拆開,拆開,拆開!”
衆人依舊看熱鬧不嫌事大。
但商宇要的不是他們的答案。
白映晗笑着點頭。
商宇便拆下粉色蝴蝶結,尋到粘合口才小心展開包裝紙。
盒子露出精致的本體,商宇用同樣富有藝術感的雙手打開,一支價格不菲的鋼筆承載了一屋子的燈光與目光。
“謝謝,我很喜歡。”
元燦霓分辨不出商宇客氣還是真心,畢竟前面不曾跟許卓泓說過同樣的臺詞。
她的注意力全在白映晗并不陌生的禮物上,垮了肩膀,心中出現坍塌感。
白映晗的愉悅更為直白,捋了一下掉落的碎發,“你喜歡就好。”
商宇又拆了幾個,終于只剩下她。
許卓泓舉着DV,鏡頭一定聚焦在她神色怪異的臉上,酒後的調侃更顯輕佻,“我們來看看霓妹妹為她哥哥準備了什麽大禮?是愛的親——”
商宇擡肘輕輕撞停許卓泓,手撐在她身旁沙發,似乎同樣期待。
元燦霓本該圓滑,說忘記帶了,過後補上,巧妙化解尴尬。
可心頭湧現一股賭氣的耿直,自我懲罰的執拗,脫口而出:“我沒準備……”
商宇愣了愣,似有失落。
衆人随之靜然一瞬,就連最活絡的許卓泓,舉着DV一動不動,像忘了臺詞。
元燦霓似乎跟外界有隔閡,還狀似淡定咬了一口沾滿椰蓉的椰子糕。
另一手緊緊揣着衣兜裏的盒子,怕人搶劫似的。
她的禮物跟白映晗的一模一樣,意外也不意外,畢竟她們還看上同一個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