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商宇幾乎一夜未眠, 半夜想找根煙,才恍然早被元燦霓收走。

強烈的直覺告訴他,此時此刻元燦霓一定在抽煙。

他的初吻和初夜都失去掌控, 深刻卻缺乏圓滿。

其他情侶會在突破親密程度的第二天幹什麽。

賴床給溫存續杯, 開始第二場大戰,還是若無其事繼續上班?

許卓泓當年在酒店泡了三天三夜,商宇聯系不上他,差點報警。

而他自己在坐輪椅尋找元燦霓的路上。

幸好今天她不上班,他不訓練,他們有餘裕修複關系。

前提是他能見到她。

“太太一大早就走了, 拉着行李箱離開,說什麽也不讓我送。”

文叔跟他彙報。

商宇開始慶幸元燦霓一大早才走, 沒有氣急敗壞連夜跑路。

“她有沒有說去哪裏?”

文叔臉上浮現驚異之色, 竟然對太太的行程一無所知, 難怪太太面色不善離家出走。

“問了一句她不說, 我以為您知道……”

商宇自知失言,夫妻間鬧矛盾,倒給外人落下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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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元燦霓離家出走, 他還可以用電話手表定位到她。

忍耐到結束早飯,他終于再開金口:“去綠道公園她那邊看看。”

當初想給元燦霓争取最大權益, 才忽悠元傳捷給她買房, 沒想到是挖坑埋自己:人家早做足離家出走的準備。

商宇還沒來過這個小區,當初通過視頻幫元燦霓把關, 沒親臨現場,只記得房産證上的房號。

商宇無論是臉龐還是輪椅, 對小區鄰居都屬新鮮, 乘坐電梯沒少沐浴各種好奇目光, 跟當初在動物園一樣。

終于抵達目标樓層,商宇讓文叔先回燕靈湖,估計今天都得呆在此地。

“要不我先等一下您?”

文叔猶豫,望着緊閉的入戶門,就差直接說怕他吃閉門羹。

“不用。”

商宇躁意橫生,偏執地篤定元燦霓就在房內。

哪怕不在,他也能大變活人。

“哎,我等您電話。”

文叔自有決定,沒跟老板磨嘴皮,轉身回到電梯間。

待人影消失,商宇才擡手按響門鈴。

元燦霓如果安裝的是可視門鈴,不知道是否會給他開門。

腳步聲隐隐傳來,咚咚咚,像光着腳。

沒有半聲詢問,防盜門向外推開,商宇讓到一邊。

元燦霓顯然沒料到是他,視線水平,然後才垂下,發現他。

提防她突然拉上門,商宇眼疾手快扣住,很快感覺到逆反的拉力。

彼此的手腕骨青筋隐現。

拉鋸沒持續太久,元燦霓面無表情一頓,驟然松手。

入戶無門檻,商宇順暢無阻進入裝修嶄新的房子,平常無人居住,家具上沒擺置個人物品,簡約而空蕩,如置身度假酒店。

“吃過早餐了嗎?”

商宇尋常的關心沒得到回應。

元燦霓回到陽臺,蹲坐藤椅裏,抱着雙腿,下巴墊上膝頭,遙望不遠處的綠道公園。

也可能在發呆。

陽臺地面比客廳低一截,商宇噔了下去,一會上來估計要費點勁。

莫名有股不留退路的悲壯。

隔着一張玻璃高幾,元燦霓近乎凝固,連長發也紋絲不動,只在春日薄陽了泛着淡淡的金光。

商宇不得不開門見山,“需要我給你買藥嗎?”

元燦霓不知道她的假病歷失效,還是商宇的基本床笫禮儀,扭頭冷冷橫他一眼。

“你那麽怕我懷上嗎?”

商宇不但一拳搗在棉花裏,還給暗針蟄一了一下,胸腔充斥憋悶的刺痛。

可他不是特地過來吵架,本着求和的耐心,溫聲道:“是我身體現在不允許,怕對你不好。”

到底還是吃軟不吃硬,元燦霓窸窸窣窣轉回去,繼續看山不見人,但看得出有所動容。

涼風徐徐拂過,吹起她胳膊的雞皮疙瘩,商宇湧起擁抱她的沖動,可她很快抱住自己,潦草搓搓暖胳膊,顯得分外煩躁。

隔着兩張椅子,商宇的擁抱似乎無從下手。

他們尚未建立起在輪椅上擁抱的默契,基本每次都是窩在沙發,以一種微妙的平等狀态,才能牢牢相擁。

該丢的臉昨晚已丢盡,商宇豁出去,繞過高幾,輪椅正面怼到椅子。

他欠身,憑借長手優勢,攬住她的後背。

元燦霓抱成一尊不倒翁,渾身僵硬,只往他身上稍微傾倒,跟他的胸膛隔着雙臂與膝蓋。

“過來。”

商宇使了點勁,想将她扳到自己的腿上。

元燦霓吝啬地瞪他第二眼。

商宇目光更為堅決,“昨晚不是一樣zuò了嗎?”

聽岔了同音字,回過神來,元燦霓已經給撬到商宇的雙腿上,跟他同坐一架輪椅。

論上肢力量,她比他可能還弱了一些。

不然也不至于動用毛茸茸手铐。

商宇将她險些滑向外面的那條腿攬好,另一手扣着她的腰。

元燦霓還是望向陽臺外。

他的臉離得太近,似乎一不留神,就能貼成一個吻。

他們顯然不在接吻的氣氛裏。

“你是不是、後悔過答應跟我在一起,當初還有現在?”

元燦霓問空氣。

商宇嗅到危機,稍有不慎又像當年一樣一刀兩斷。

他只有一個答案,面對沉默與坦白兩個選擇。

對上元燦霓原因不明的怒氣,如若坦白,他說不定會被判成花言巧語。

沉默成了他的安全回答,卻變成她危險的猜測。

元燦霓冷笑,忽地回頭盯着他的眼睛。

“你昨晚有感覺嗎?”

下肢截癱,一般人都會好奇二便是否能自理,再說商宇昨晚堅持的時間确實不長……

他下意識認為元燦霓故意羞辱她,渾身不由自主僵硬。

元燦霓也感覺到他的抗拒,靠坐的不再是一個溫暖的懷抱,只是一張帶溫度的人形椅子。

聽說男人容易“人雞分離”,愛與性在兩個不同維度。

商宇即便控制不住本能,應該還能控制感情。

她雙腳點地,站了起來,趴着沒裝防盜網的欄杆。

商宇沒再強求,憤憤劃着輪椅轉身。

卻給半層臺階絆住離開的氣勢。

商宇自恃可以勉強走路,以後肯定會越來越好,便只挑基礎功能的輪椅,順便鍛煉手部力量。

平常穿梭在家和醫院兩點一線,無障礙化完善,從來沒碰到阻礙。

現在試了兩次,第一次上不去,第二次半路倒退,生生把他的氣焰挫沒了。

尴尬與惱火交織,正一籌莫展,只覺背後一股強勁推力——

元燦霓手腳并用将他拱上去,氣勢之威武,要把他趕走眼不見為淨似的。

商宇扭頭找人,對方跟沒事人一樣,飄回欄杆邊。

春風拂亂長發,唇角銜起幾絲,元燦霓放任不管。

聽不見輪椅的聲響,容易有一種互相靜止的錯覺,以為人沒走。

然而關門聲成為一個明顯休止符,結束短暫的對峙。

元燦霓和商宇從未激烈争吵,就如高中的分別,互相給一悶棍,便逃之夭夭。

當心平氣和時,相處又似老夫老妻,互不計較,相安無事。

就像她和媽媽一樣。

即使聽聞媽媽有男友的傳言,元燦霓從不正面追問,等對方做好準備,自然會坦白。

她最後沒有等到任何解釋,直到媽媽去世,相依為命的依然只有母女倆。

媽媽沒給她留下顯形的財富,只忘記把單親家庭的回憶和缺憾收走,才養成她這般敏感的性格。

元燦霓還記得躺上手術室的病床,麻藥一滴一滴融入血液,還沒完全生效,媽媽生前是否經歷同樣的恐懼。

她的媽媽是腦瘤,毫無預兆,因為不認識血親,不知道是否有家族遺傳傾向。

後來元燦霓偶爾頭痛眼暈,都心驚膽戰。

她暫時躲過帶走媽媽的惡魔,卻沒躲過其他疾病。

畸胎瘤在門診查出2顆,住院後查出3顆。

手術順利全部取出,還可以見到頭發與指甲。

若要讓元進凱知道,恐怕又大做文章,說是一塊嬰兒胚胎組織,坐實她生活放蕩,意外懷孕。

醫生說“畸胎瘤是從母體帶來的”這種說法不準确,元燦霓偏執地認為,這應該是媽媽留給她唯一的東西。

陽臺看不到小區門口,不知那輛拉風的邁巴赫是否已離開。

元燦霓又呆了不知多久,門鈴聲吓她一跳。

剛才她以為是物業,房子裝修後還沒正式搬入,可能要登記常住人口之類。

元燦霓畢業剛租房就給陌生人敲開門,對方自稱“白蟻防治辦公室”,推銷蟑螂藥,忽悠她買了50塊一管的餌劑,最後大概是騙局。

她住久了治安嚴謹的高檔小區,忘性大,警惕性小,看也沒看便開門。

又是商宇。

腿上多了一個藥店的紙袋。

他下巴示意指紋鎖,“給我錄個指紋吧。”

元燦霓脾氣沒了一半,默然給他錄了兩邊手指。

“吃藥飯前飯後兩個小時不能吃東西,你什麽時候吃?”

商宇遞上紙袋。

元燦霓接過,本想随手放餐桌,晃出好像不止一個盒子的聲音。

于是打開瞅了一眼。

除了一盒緊急避孕藥,還有一瓶維生素。

她掏出維生素遞回去,“你的?”

“你的。”

商宇沒伸手接。

元燦霓拐過彎來,以前懶得上社康,去藥店買一個普通的感冒藥,藥劑師都會極力推薦各種維生素,說搭配吃效果更好。

不知道商宇出于科學原理,還是事後補償,想給她最好的套餐。

元燦霓搖了搖瓶子,一齊擱到餐桌。

悶頭悶腦,“我不吃。”

商宇愣了愣,沒料到元燦霓如此頑固。

沒有輕易開口,他也不知道今天的耐心來自親密關系開始的安全感,還是随時中止的危機。

順着她今天的反應捋一遍,才發現盲點。

“昨晚,我有感覺……”他超時回答了前頭的問題,“知道沒戴套,知道留裏面了。”

兩人的混合物像一種帶透明的白色濃-漿,在他被禁锢的身體留下一片狼狽的斑駁。

那股催情的味道微妙又難以描繪,卻是無法忽視的縱情佐證。

元燦霓訝然無語,怔怔看向他。

“我不是不想跟你生孩子,而是我們現在的狀态,暫時不太适合多一個人。”

也或者她的病歷所寫屬實,原發性不孕,元燦霓有恃無恐。

商宇還是表出了一個丈夫該有的态度。

元燦霓看他半晌,咬了咬唇,輕輕說:“我來例假了。”

“……”

商宇成為詫然的那一個。

“就早上。”

“……”

元燦霓琢磨不透他的表情,是隐怒還是失望,辯解道:“我以為你走了。”

“……”

商宇神色越發複雜。

“不知道你去買藥……”

她不知不覺低聲,像對不住他劃着輪椅一路奔波似的。

轉念想到機場那麽遠人家還不是一樣跑,腰杆陡硬,後悔态度沒疏冷一點。

書房還沒收拾妥當,元燦霓把舊的筆電搬到沙發邊的小茶幾,當他空氣似的搗鼓鍵盤。

她即便腦袋深處打起瞌睡,雙眼卻沒有半分滞重與酸澀,有種迫不及待平息一切麻煩的沖動與焦躁。

商宇就坐在旁邊,怕打攪她似的,時而注視她,時而低頭看手機。

他的陪伴越是長久與沉默,她的心火便越是持久與喧嚣。

筆電的卡頓成為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元燦霓煩躁地拍了一把鍵盤,雙手插進頭發叫了一聲。

商宇收起手機,把她的手拉輕輕出來,撫平淩亂的頭發。

還想再撫摸那些可愛的小雀斑,但即時剎車了。

“怎麽了?”

他依舊得不到反饋。

筆電屏幕一動不動,彈出異常提示框。

商宇随手關一下,牛皮藓沒消失,阻擋了其他操作,換作別人也會煩。

“怎麽不用新電腦?”

元燦霓洩氣,不自覺咬上一撮發稍,給商宇拉住才醒過神。

“忘公司了……”

“這一臺還在用?”

他的聲音含着一股寬撫的魔力。

元燦霓木愣愣看他一眼,點頭。

“我幫你看一下問題。”

商宇主動将筆記本轉到眼前。

元燦霓起先枯坐,變成剛才的他,交替看着人與手機。

小世界裏只有她和商宇,他似乎又變成忠貞不二的丈夫,她的神經不用再擰成扭曲的一股繩,稍微得到些許安寧。

她便躺到沙發,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看他。

元燦霓的電腦跟本人的房間一樣,帶着一股藝術性的淩亂,但本人堅稱從沒找不到東西。

桌面幾乎沒有空餘,可見忙起來就把東西随手放。

商宇幫她整理一通,該遷移的遷移,不能放系統盤。

只在偶然而短促的一瞬,他瞥見正在移動的文件名中的兩個字。

時間太短,容易誤以為錯覺;可名詞罕見而瘆人,頭皮發麻告訴他并非臆想。

商宇全機搜索關鍵詞,希望只是一部電影片名,或者日系驚悚片,或者歐美黑色喜劇。

當僅有的一個文檔結果顯示在屏幕,商宇仍殘存最後的幻想:或許是類似《一個叫歐維的男人決定去死》的小說。

商宇回頭,将近26歲的元燦霓雙眼緊閉,眉頭微蹙,愁雲滿面,躺在沙發睡着了,好像隐隐印證了文檔名——

《26歲還不快樂就自殺》。

筆電轉了一個角度,屏幕離開元燦霓的直視範圍。

商宇悄悄點開文檔。

右上角彈出一個小提示框,歡迎詞徹底颠覆他的幻想——

[标題]歡迎回來!

[鏈接]返回到之前離開的位置

[內容]跟商宇見面(201*/11/3)

即使這是一部小說,他也是主角之一。

但這顯然是願望清單,不乏完成的項目。

商宇點進鏈接,頁面跳轉至末尾。

“跟商宇見面”标上一個過去的日期,卻是《26歲還不快樂就自殺》的最後一個項目。

如此矛盾又真實,清晰又隐晦,更加劇了他的擔憂。

元燦霓剛才在欄杆邊不知在想什麽,商宇竟然開始後怕,一顆心急速沉墜。

呆坐一會,直到元燦霓呼吸平穩,商宇挪過去用指紋開了她的手機,調出“查找”App,對自己共享位置。

他小心翼翼送回手機,依舊一籌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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