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跟姜婧見面約在醫院附近一個咖啡廳, 許卓泓本想訂晚餐,卻被告知晚餐早已有約,只能趕個下午茶。
“又跟尹警官?”故意的稱謂略顯嘲諷。
姜婧似乎沒聽出來, 和悅笑道:“對啊, 他也跟我們醫生一樣,休假時間跟你們不一樣,不固定,難得假期碰到一起,就約個飯,看個電影。”
許卓泓酸溜溜地哇哦一聲, “聽着好像約會,什麽時候也能給我排一個檔期?”
姜婧白他一眼, “我怕你的檔期比我們的排班表還滿, 安排不過來啊。”
許卓泓笑, “當然是姜博士的優先級最高。”
“最閑的就是我了。”商宇啜一口咖啡, 自嘲道。
姜婧說:“怎麽霓霓沒一起過來,還在加班嗎?”
之前許卓泓給商宇出一個馊主意,沒跟姜婧直說為了元燦霓的事, 以複健為托詞,不然怕打草驚蛇, 連姜婧也不願意見他。
涉及專業領域, 姜婧沒有拒絕的理由。
商宇看了許卓泓一眼,無奈搖頭:“鬧了點矛盾, 人沒在家。”
“啊……”姜婧終于醒悟醉翁之意不在酒,“不過我們最近沒有見面, 也沒聽她提起。”
所以他找錯了說客。
商宇碰壁, 神色明顯一頓, 幸好還有一個主題來掩飾。
“沒事,來就是想跟你打聽一下還有哪家醫院康複科比較好,我現在好像進入平臺期,一直沒法突破……”
商宇确實說了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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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突破平臺期就能繼續接近正常的阈值,而有些人的平臺期成了極限。
姜婧納悶,半謙虛道:“你家做醫療器材,應該這方面消息比我靈通。我一個搞口腔的,這是班門弄斧了。”
許卓泓搶着恭維:“姜博士說笑了,就憑你的校友平臺,這點小事哪能難得倒你。”
商宇以前不是沒見過許卓泓跟女孩子調笑,倜傥風流,潇灑自如,一般沒怎麽被熱烈追求過的女人哪裏受得住這般撩撥。
但許卓泓第一次對着他們共同的熟人懷春,還是商宇學生時代欽佩過的異性同學,一時狗态畢現,技巧全無,莫名有種真誠的滑稽感。
也許許卓泓看他在元燦霓面前也是這副狗樣。
姜婧從小到大就是學霸,聽慣了誇獎,對許卓泓的馬屁無動于衷,正兒八經給商宇排憂解難,“我咨詢了一下我在康複科的師兄師姐,你現在所在醫院在市裏最好……”
然而宜市的醫療資源在同等城市中屬于老幺,全國康複醫學名列前茅的醫院最近的一所在省會,也是住院制,每周五到六天。
姜婧斟酌道:“如果真的要去外地康複,還是要跟家人商量清楚再做決定,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尤其你們剛結婚不久……”
商宇沉默垂眸,對這個答案并不意外。
他的傷情耐不住時間蹉跎,他和元燦霓的關系同樣如此。
萬一他永久性卡在平臺期,跟她和好的希望會愈發渺茫。
姜婧替他輕嘆,“霓霓幾乎不會和我聊感情,但我知道她對待感情一向認真,起碼我作為朋友,跟她相處很舒服。她比較随性,不會随意評價或拘束別人,容忍度挺高。如果碰到困難跟她明确提需求,她會有求必應。如果有人跟她吵架,作為朋友,我肯定偏向于認為一定是對方觸及她的逆鱗——我不知道具體哪一項,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堅持和原則。”
平直一點翻譯,關于元燦霓的一切,無可奉告。
商宇頓了頓,口吻真誠:“霓霓應該很幸運能有你這樣一位良友。”
“我也是,”姜婧喝光咖啡,拿起點單,“一直是你們招待我,難得有機會和你們喝咖啡,這次我請。”
許卓泓當然要搶着付錢,被她強勢的眼神壓下。
姜婧挎包起身,像臨別偶然想起,俯視一眼商宇:“前段時間她說駕校給她排到教練,估計快可以練車了吧,她考完科目一都快一年了,一直拖着沒去學。”
“謝了,”商宇不說喜出望外,起碼看到了一線希望,“改天喊上尹朝再來家裏一起吃飯。”
姜婧笑了笑,拿着點單去櫃臺。
許卓泓把人送到店門口,回來搖頭直呼,“太難搞了,實在太難搞了。”
商宇在手機發送一個表情包,依舊被拒收。
便跟着喃喃,“可不是麽……”
宜市駕校多如牛毛,即使同一個駕校,也有數個分屬各區的練車場。
姜婧大概也料到這點,說一半留一半,沒透露元燦霓具體在哪一片練車,商宇還是得自己套出信息,才能碰上人。
換C5駕照需要重考科目二和科目三,商宇想起元燦霓在他生日準備的駕校報名券,當初還狠心嫌棄,沒想到有舔着臉要回來的一天。
元燦霓的日用品雖早搬進主卧,一些零碎東西還留在原來房間,生活習慣一如既往的散漫無拘。
整個房間一共沒有多少抽屜,商宇很容易在書桌中的一個找到東西。
按上面的號碼聯系駕校,被告知早已報了名,剛好有C5教練可以分配,問他的排課需求。
商宇吃一驚,之前以為這張紙只是類似代金券,沒想元燦霓早已幫他繳納費用。
“把我的課跟我老婆的排一起,我身體不便,需要她幫忙。”
他便報上元燦霓的大名和手機號,正是當初這一訂單的下單者。
商宇不死心地搜尋不大的房間,當初元燦霓随口一提的輪椅牽引頭,果然就塞在床底下。
便讓文叔幫忙勾出紙箱拆開拼裝。
如果是其他禮物,商宇或許還需猶豫,懷疑是否屬于自己。
元燦霓的心意太特別,除了他沒人能用得上。
商宇二話不說,彎腰拼到輪椅前頭,組成一輛特別的三輪車。
稍一加速,不用幫忙便能直接過低矮的門檻。
“怎麽樣?”
商宇炫耀式在三樓過道開了一個來回,走T臺似的。
文叔左看右看,遲疑開口:“老板,為什麽不直接換一臺電動輪椅?”
“老婆給什麽就要什麽,男人哪能那麽挑剔。”
商宇驕矜道,開進電梯,按下負二,準備讓文叔收進後備箱備用。
文叔愣了愣,旋即樂呵呵附和:“老板說得對。”
元燦霓給商宇報的是最貴那一檔套餐,他的課第二天下午便能開始。
商宇讓文叔不用跟着,給教練帶了煙,“随口”提起元燦霓所跟教練,便立刻鎖定了位置。
商宇的課程是尊貴的一對一教學,元燦霓不知道省錢還是喜歡熱鬧,竟然上的是一對三的課。
此刻,她正和另外兩個男學員跟着教練繞車一圈例行檢查。
商宇開着輪椅跟教練從他們旁邊經過,接受有意無意的打量。
兩個教練互相打招呼。
商宇本也想叫元燦霓,但她轉開訝然的眼神,故作不見。
她身旁的男人殷勤搭話,隐約說了一句:“原來殘疾人也是在這練車。”
距離拉遠,商宇錯失她的回答。
元燦霓悶悶地應聲:“他開自動擋的車,學得比我們快。”
齊帆笑道:“是吧,可惜不能感受踩離合這種原始的快樂。”
當初尹朝強烈推薦她選C1,說可以向下兼容其他車型,同時也提到踩離合的快-感。而且對于剛領工資的她的确相對便宜。
可惜當時考慮不周,元燦霓根本不用像警察一樣一天換好幾輛車開,一本C2駕照本已足夠。
商宇跟着教練,把以前所學的一切輪椅化。
繞到車尾時,依舊忍不住眺望剛才的位置。
元燦霓應該跟身旁的男人熟識,身為同胞,商宇一眼就能感覺出對方對她的特別關注,甚至比當初看尹朝的感覺更為強烈。
醋意滔天,恨得牙癢癢,又無法靠近。
商宇厭惡低人一等的“身高差”。
元燦霓坐車上只要不練車,就會從車窗看商宇。
天氣漸熱,太陽當頭,地面反光,她得稍稍眯眼。
平常有文叔忙前忙後,商宇通常挪上車便不用管輪椅,這會需要自己将牽引頭拆下,折疊輪椅分別塞進副駕或者後座,善後略顯艱難。
他每一次彎腰搬弄,似乎都快被拽落地面。
如果真的摔倒,她無法想象他如何爬起。商宇可以靠着雙手在同一水平面進行轉移,比如從輪椅到馬桶沙發或床,但若兩處存在明顯高度差,又沒有穩固的扶手,他從未應對過這樣的意外,比如從地上到輪椅。
明明還怄氣,看到他行動不便,依舊不争氣地替他憂心。
教練提及技術要點,只有元燦霓走神,便不滿道:“美女一定是嫌我不夠帥,上課都聽不進去啊。”
齊帆用手機碰了碰元燦霓的胳膊,她才醒過神,收回目光。
沒人接茬,氣氛尴尬。
齊帆試圖緩解:“教練,一白遮三醜,人家那氣質确實出衆。”
教練早聽說這位特殊學員跟自己學員的關系,沒再多說,繼續邊罵邊教。
“你喜歡那款顏值的?”
齊帆聲音低沉,僅她可聞。
剛才看她搓方向盤,左手戒指已然消失,齊帆終于相信最近邁巴赫空車往返的傳聞,耐不住一腔的蠢蠢欲動。
元燦霓一愣,旋即笑道:“你也說人家出衆。”
齊帆随口說:“出衆是出衆,只是有點可惜了。”
元燦霓斂了笑,眉頭緊鎖看着教練暴躁講解。
中途休息,元燦霓跑去買了幾瓶礦泉水,袋子拎着,路過直接遞給商宇的教練兩瓶,依舊當他空氣。
商宇顧不得太多,沖着她的背影揚聲:“練完等我一起走。”
教練遞給他一瓶,搭讪:“結婚幾年了?”
商宇怕一會上廁所麻煩,擰開只淺飲一口,“結婚沒多久,認識十幾年了。”
教練笑,“難怪。”
齊帆從洗手間回來,便給遞來一瓶水,只好接過笑道:“謝了,我剛想問你喝什麽。”
元燦霓淡淡說沒事。
小半天的課程結束,齊帆伴着她一塊離開訓練場。
“你怎麽回去,正好一個方向,一起打車?”
“你先走吧,”門口沒有停車位,元燦霓看不到邁巴赫,“我一會還有點事,還不回家。”
齊帆聽出拒意,沒再多說,剛好來了一輛公車,便跟她揮手,“那明天見了。”
“嗯。”
元燦霓随意擺手。
公車嗤地一聲起步走遠,她的視角邊緣開進一抹黑點,然後剎停在她腳邊。
“車頭挺好用,後悔沒早點翻出來。”
商宇的聲音含着笑,像以往的晨間問候,龃龉似不存在。
不知道該說臉皮厚,還是心态佳。
“早知道退貨……”
元燦霓對着空氣咕哝。
忽然給拉住手,還沒細品體溫,她便觸電般甩開。
商宇眉心一凜,笑容凝固,但沒有如以往炸脾氣。
“上車談談?”
他揚起下巴示意邁巴赫可能的停車點。
元燦霓紋絲不動,天氣逼出額角細汗,再站一會,就能彙聚成珠。
每次跟元燦霓親昵失敗,商宇對自己的殘障便多一分憎恨。
如果他還能站立,一定強勢地拉她入懷。
而不是只能如現在磨嘴皮子——
“我過兩天轉院到省會,之後可能一周才能回來一次。”
元燦霓瞪大眼,暗示自己,一定是怕他中暑,才會跟着上車,而不?婲是抱着重歸于好的奢望。
呆了兩個小時的破教練車,邁巴赫的高級享受感頓時凸顯。
她得承認,有一點奢入儉難。
待文叔下車溜達後,元燦霓才開口:
“怎麽突然要轉院?”
“平臺期很久,一直沒辦法靠單邊支撐從輪椅上站起,想換一個更好的醫院試試。”
商宇的确很長一段時間都得雙手撐起自己。
“都聯系好了嗎?”
“嗯,周二早上就過去。”
車程一個多小時,比回她原來的家稍遠。
但是她在上班。
商宇似乎能讀心,馬上說:“你上班吧,不用送我。文叔和卓泓陪我過去。”
“我也沒說要送……”
元燦霓賭氣嘟囔。
商宇直面她的冷漠,比吃閉門羹還難捱。
臉上仍堆着笑,“剛才那男的是誰?”
元燦霓遲鈍般眨眨眼,用毫無感情的幹扁語調:“‘我跟他壓根沒什麽過線行為’。”
商宇怔忪一瞬,忽然空洞大笑,“行,出息了。”
“沒什麽事的話——”
“霓霓——”
手腕給扣住,再也掙紮不開。
元燦霓便重重地往扶手箱砸他的手背,整輛車似跟着微顫。
商宇只是眼皮跳了跳,仍直視她。
“不要再委屈自己住酒店了,回綠道公園的家吧。我不會再去騷擾你,直到你願意回燕靈湖。你把我放出黑名單吧,讓我每個周末能見見你。”
元燦霓莫名感到一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悲涼。
尚不知如何接話,只聽他又說——
“臨走前我還是想重申一遍我的意思,我說元進凱敢要挾我,是站在他的角度講。他拿到錢,覺得成功威脅了我,實際我不是因為被威脅而把錢給他,而是被他軟磨硬泡煩了,想買個清淨。兩件事剛好碰到一起。
“我記得我跟你說過,沒人能夠強迫我。對于一件不存在的事,我只能這麽解釋,拿不出任何證據。
“之前沒說細節是想給元進凱留個體面,畢竟他是你的弟弟,不管你認不認,我到底是個外人,不方便直接跟你家裏鬧僵。
“假如——只是假如——50萬真的是因為被威脅,心虛了才給他,我會暗度陳倉,就壓根不會讓第三個人知道整件事,明白嗎?我問你的意見是清楚你在意我給元進凱花錢,沒提白映晗真的單純覺得小事一樁,不提也罷。既然你在意,以後我都告訴你。”
元燦霓讷讷望住他,“還有以後?”
商宇捕捉到希望,另一手同時包住她,哪怕沒得到絲毫回應。
“只是一種說法……”
元燦霓不再徒然掙紮,只是茫然望向窗外。
蟬鳴鋪天蓋地,炎陽明豔刺目,兩次分別都湊巧碰上夏天。
另一只手腕被輕輕拉開,元燦霓才發覺自己又抿上了發梢。
“我心裏很亂。”
她如實說,深深喘氣。
“不知道該不該接受這種解釋,我覺得,我們還是分開一段時間各自冷靜。”
商宇當下無法自控,拉她入懷,語調堅決:“我不需要冷靜,我只需要你。我們分開八年已經冷靜夠了。”
元燦霓依然搖頭,但不知不覺給了他假釋:“等你出院回來再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