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新的周一, 元燦霓的下午茶準點抵達,依舊備注三個字母:plz。

和上周的拼起來,就是:ive me plz。

她哂然一嘆, 不得不把商宇拉出黑名單:「不用再點外賣了。」

商宇回複一個意味不明的微笑表情包, 次日,外賣變成招搖百倍的花束。

“哇靠,又有新情況?”

路過的同事總有感嘆一句,有閑心者還會默數鮮花數量。

“沒情況……”

元燦霓悄悄将“照顧好自己”的卡片塞進抽屜,找了一個空花瓶,立在顯示器旁。

商宇的确沒怎麽“騷擾”她, 消息多是報平安,偶爾摻雜一兩張角度随意的照片, 醫院門口, 康複科環境, 訓練室器械, 病房和三餐等等。

就環境而言,比之宜市的确帶着股高級感,不知道最終康複效果如何。

按理來說, 美國的水平應該更高,不知道他為什麽掙紮着回國。

元燦霓有一搭沒一搭回複, 聽他說康複項目, 跟幫她改造工作室的設計師對接,有時忙起來看過消息忘記回複, 以為自己早已發送,許久等不到他下一條, 檢查列表才發現根源。

有時不禁假設, 如果高中畢業沒有斷聯, 會不會像這般,隔着時差,日漸拉長聯系間隔,久久等不到見上一面來拉近關系,自然而然怠于跟網上的舊友分享日常,然後還是會相忘于人海。

焦慮感随着周末臨近,元燦霓想去探望,又抹不開面子。

商宇“恰好”發來消息:「你能來看我嗎?」

品咂不出“能”表能力還是願景,元燦霓言不由衷推卻一下,「我看看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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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忘記還是夫妻,許久感覺不到的那股婚姻的推動力量,周五終于來臨。

桂明姍直接來電蓋章道:“周末你去看商宇是吧,我給你安排車。家裏有幾盒補品和藥材,到時一起帶去,記得讓文叔炖了給他。”

元燦霓不再強行扭曲自己的意願,有股卸下包袱的輕松。

“文叔也會做菜嗎?”

“當然會啊,文叔年輕時候當的是炊事兵,”桂明姍笑一聲,又重新嘆息,“要不是商宇不想我們跟過去,我和奶奶也想去看看他。”

元燦霓忍不住說:“他就是嘴硬……”

旋即,她後知後覺失言,好像第一次在婆婆面前明目張膽吐槽她兒子。

哪知桂明姍笑呵呵,溫和道:“孩子長大,想法跟我們老一輩不一樣,當父母的也只能尊重他。不過,有你陪着他,我就很放心了。”

元燦霓汗顏地挂斷電話。

到底第一次過去探望,匆忙顯敷衍,元燦霓決定周六早上出發,呆一晚上,周日早上回來,不耽誤下午練車。

商宇在醫院旁邊小區租下一套房,方便文叔備餐和休息。

抵達醫院約莫午餐時分,按約定元燦霓接商宇回臨時的家一起吃飯。

多虧商宇之前發來的照片,元燦霓輕車熟路找到康複科病房,單人間裏傳來談話聲。

她忽然湧起一股自保的直覺,裏面的一定不是醫護人員。

直接敲門而入,果然迎上一張熟悉的面龐。

那雙單眼皮的眸子依舊顯得冷清而漠然,它的主人朝她含蓄點頭。

元燦霓回了禮,并未主動開口寒暄。

商宇表情不再是那股“我跟她壓根沒什麽過線行為”的自如,似嗅到危機,嚴陣以待,拍拍另一邊床頭,望住她,“過來。”

白映晗也怠于應付她,含笑沖着商宇:“我先走了,粥記得趁熱喝,如果我沒記錯,應該跟當初你給我熬的一個味道。”

“嗯。”商宇随意的一聲,不知許諾還是僅表聽見。

待腳步聲遠去,房門重新合上,元燦霓距他仍有一米,冷冷開口:“難怪聞到一股食物的香味,一會文叔煮的飯要剩下來不少了。”

商宇反而松快一笑,重新拍拍身旁:“乖,過來。”

元燦霓不動不坐,只見商宇挪到輪椅,以為要上洗手間,哪知直接劃到她跟前,分開的腳踏虛虛鉗住她的雙腳。

元燦霓吃了一驚,再沒法回撤。

商宇一把抱住她的大腿,腦袋剛好可以埋在柔軟的腹部。

“非要我這樣跟你說話……”他沒埋,仰頭笑看她。

“你可以沉默是金。”她僵硬扭頭,望向郁郁蔥蔥的窗外。

那幅小女孩爬樹圖毫無征兆闖入腦海,莫名純化了心情,好像又回到過去兩小無猜的簡單日子。

“以前的粥不是單給她熬的,大鍋飯,同學見者有份。”

誰知道是不是說謊。

她吝啬俯視一眼。

商宇抱得更緊,跟夏天冰棍黏在一起,“如果說謊,我這輩子都焊在輪椅上,永遠起不來——”

元燦霓一把捂住他的嘴,焦急過頭,不慎蓋上鼻子。

他含笑扯下一點,吻了吻她的掌心,然後手背,包握住整只手。

而後嚴肅:“我不知道她今天過來。”

“你最無辜。”

她還是喜歡沒有深意的窗景。

“讓老婆誤會我就不無辜,”商宇沒有顯露任何驚慌與破綻,“卓泓早答應我不跟其他人提起我在哪。”

他單手後劃輪椅,拉着她的手,“我們回家吃飯,聽到你肚子咕嚕了。”

元燦霓輕輕甩開他,嗔怪橫他一眼:“你才咕嚕。”

這邊醫院住院部較為嚴格,商宇換下病號服,用運動護腕藏好住院腕帶,才蒙混出關。

回住處不足十分鐘的路程,在太陽底下憋出一身薄汗,一會飯後還得回去休息,怕午休醒來太趕時間,跟走讀生似的。

元燦霓當機立斷:“晚飯還是我給你送過去吧。”

商宇淡淡道:“我怕你嫌棄在醫院吃飯。”

抄近路有一道小坡,元燦霓埋頭推他一把,悶聲悶氣:“我嫌棄的不是飯。”

她心中還存着一股無處化解的氣,總忍不住以牙還牙刺他一下,像只蓄勢待發的刺猬。

“我在努力把自己修理好,讓你用得更趁手。”

商宇無奈戲谑,心意卻頗為真誠。

之前還可以抗辯“我跟她壓根沒什麽過線行為”,今天兩人之一肯定過了線,他差點跳到黃河洗不清。

元燦霓早上醒得早,午休過了點,趕回醫院商宇下午的項目早已開始。

沒有立即沖進訓練室,她從玻璃窗外找人,便看到微妙的一幕。

商宇下肢未佩戴支具,在練習平地走路,足尖上翹,肌張力過高緣故,經常往後挺。

不知過熱還是心急,他在空調房裏竟然汗濕了額角,顯得尤為虛弱。

元燦霓有股強烈的直覺,商宇好像不是處在平臺期,而是——

“您是哪位家屬?”

一位攤着文件夾的醫生忽然停在她的身旁,顯然在問她。

“商宇……”

元燦霓有些迷惘,難道不可以圍觀?明明裏面很多陪護的家屬。

醫生笑,“我猜就是,正好找你,過來我和你聊聊商宇的情況。”

元燦霓跟着來到醫生辦公室。

醫生寒暄幾句,說家屬平常工作忙,周末過來一次不容易雲雲,而後切入主題。

“您先生從受傷到現在已經,”醫生核對文件夾裏過分厚實的病例,“一年零——”

“五個月三天。”元燦霓接話道。

醫生心算完畢,肯定道:“一年五個月,從他在前一個醫院的記錄來看,上肢肌力基本恢複到5,也就是正常狀态,下肢肌力不到4。根據這一周的檢查和觀察,他可能還有一點點、倒退——”

醫生權威的診斷比自己的猜測更為重磅,元燦霓腦袋裏嗡的一聲,似乎失去聽覺。

她一手扶着桌沿,一手撐着自己膝蓋,勉力維持平衡。

“怎麽、還會倒退?”

醫生說:“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任何一種技能如果不常常加以訓練,都會出現退化。”

元燦霓辯駁,“可是他天天在訓練啊。”

“但是脊髓損傷的患者跟我們普通人不一樣,就好比內部生鏽的機器人,如果使用不當,別說趕上沒生鏽的機器人,他還有可能把原來看上去功能完好的部分折損了,出現倒退現象。”

海邊畫面忽然湧進眼簾。商宇像是在當時耗光了所有力氣與潛能,然後便開始走下坡路。

元燦霓依舊聽得心驚肉跳,“難道損傷情況加重了嗎?”

“目前來看沒有,”醫生說,“人體是一個涉及多個部件、各個部件之間分工合作的精密機器,康複除了肢體上的複健,還需要保持一種良好的心理狀态。比如生活中遇到挫折,患者自怨自艾,精神狀态自然會很緊張,容易造成肢體痙攣,走路困難,這種倒退現象也并不少見。今天我找你來,就想提醒一句,心理複健甚至比肢體複健重要,希望家屬平時能多關注患者的情緒,最好不要波動太大,盡量保持一種平穩的心态,做好每日訓練。”

醫生最後說商宇倒退的程度不算嚴重,如果家屬和病患都配合,有希望盡快調整回來。

元燦霓渾渾噩噩離開辦公室。

商宇剛好趁休息回病房換一件幹爽的衣服,便在走廊碰上她。

他像沒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反而朝她笑:“怎麽苦着一張臉,我下午沒惹你啊?”

元燦霓皺了皺鼻子,反倒皺出滿目泫然。

幸好存在“身高差”,她偏頭便掩飾過去。

“就惹我了。”她故意嘀咕。

商宇一頓,旋即笑開。

彼此多少有點默契,元燦霓真正遇事會緘口不語,一個人抗下壓力,能痛快承認的,大多不是事。

“那對不住了。”他也半開玩笑。

元燦霓跟在他身旁,瞥一眼汗濕的後背,“醫院挺冷的,醫生還穿白大褂,你怎麽還出那麽多虛汗?”

商宇如實道:“晚上睡覺更多。”

“之前也沒這樣啊……”

“之前抱着你睡暖啊。”

“……”

元燦霓走前面給他推病房門,而後坐在床的另一邊,偶爾瞄一眼他換衣服的背影。

偶然的一個瞬間,只見他雙手過頭抻開衣服,左手尾指閃過一星亮光——

是她的那枚婚戒。

而他的那一枚好端端套在原來的地方,與她的緊緊相依。

商宇換好衣服,扶着助行器要起身。

“去哪?”

元燦霓以為該坐輪椅回訓練室。

“洗手間。”

商宇需要發動腰部力量挺起,而無法像常人一樣扶着東西自然起立。

不知是否運勁過度,下肢毫無征兆痙攣,一如急診科初見那晚,仿佛兩條被人撥動的彈力繩。

商宇在她面前爆發出有史以來的第一句髒話,連摔回床上都費勁。

元燦霓吓出一後腦勺的涼汗,忙沖過去抱住他,終于明白他哪裏來的一身汗。

商宇反倒安慰她,“沒事,肌張力過高,晚上有按摩項目——”

對上元燦霓泫然的雙眸,他忽然失去所有語言與氣力,擁抱成為本能反應。

兩個人身體都發虛,似能抱出一身汗。

有人得了便宜還賣乖,“跟我吵架都沒哭,怎麽現在突然哭了?”

元燦霓下意識往他胸口輕砸一拳,耷拉腦袋避開直視。

既氣商宇的“劣根性”沒法根除,更氣自己沒法完全放下,最為擔心的還是他的傷情,焦切幾乎能沖沒她的前兩種情緒,僵化的婚姻關系迎來勉強破冰。

元燦霓從小生活并不豐裕,包子掉地上會撿起來吹幹淨灰塵,吹不幹淨會撕了皮繼續啃。

當然掉臭水溝的例外。

眼前的還不算“臭”得徹底,她暫且撿起收口袋,餓了再吃一口。

淚痕給他印去,鼻息交錯間,元燦霓避開他的索吻,攬住他的胳膊。

“我扶你起來。”

晚上元燦霓不顧他勸止,非要看他按摩才走。原以為像家裏套上兩條按摩袋,潤物細無聲地放松神經,哪知商宇趴在床上,穿短褲,赤露大半下肢,由兩位醫生按壓,用一個類似□□的東西抵住他的腿部肌肉,打沖擊波。

打其中一條腿時,商宇足尖勾起,像痙攣狀,另一條腿發生更大幅度的震動,大腿肌肉顫晃,全然失控。

商宇仿佛遭遇電擊。

幸好療程耗時短,不然該治療的人便成了元燦霓。

“做完治療好好休息,不要再做劇烈運動啊。”醫生叮囑道。

商宇喘着氣納悶:“我不是第一天做了。”

“但是你太太第一天來啊。”

醫生搖搖頭走開,只留下幾個年輕醫生促狹而低沉的笑。

康複科更像一個學校,收留一些學期冗長的學生,每日學習內容變化寥寥,進步同樣寥寥,彌漫一種比養老院還低迷的氣氛。

偶然的歡笑可以調劑情緒,顯得尤為珍貴與必要。

商宇默了默,看元燦霓的每一個眼神似乎都飽含雙關。

她視而不見,倒不算尴尬。

都說小別勝新婚,小吵怡情,她看商宇暫時只有別扭之情,體內湧動似是而非的欲望。

元燦霓正經清了清嗓子,“聽醫生的話,今晚早點睡……”

商宇無奈一笑,“我給家裏打完電話就睡。”

白天的遺囑又闖入腦海,元燦霓懷着恃寵而驕的底氣,試探道:“其實奶奶也挺想過來看看你,怕你一個人呆着無聊,下周我陪她一起過來?”

一個不經意又發自內心的“也”字,變相安慰到了商宇。

“我怕你帶一個老人路上辛苦。”

元燦霓稍稍松一口氣,“奶奶說她可以,才坐一個多小時的車,比回老家輕松多了。”

商奶奶的願景更宏大,想搬過來住,可以時不時探視孫子,但家裏還沒達成統一意見。

一個商宇搬到異地已夠人操心,再多加一個七旬老人,一老一少,相當于把半個家搬走,哪能放心。

“路上辛苦你,”商宇一進病房,挪到床上便掏出手機,“我電話跟我媽說一下。”

下一瞬,電話便接通,元燦霓不想旁聽,剛要走開,手腕給狠狠拽一下,意外跌到商宇腿上禁區。

她立刻彈起。

“喂,媽。”商宇的笑容沒分走力氣,禁锢她的力量依然難以擺脫。

只要不比試腳力,元燦霓就不是他的對手。

她半妥協坐到他身旁,給他扣住側腰。

人跑不了,眼神和思緒試圖逃之夭夭。

聽覺無法屏蔽,她被迫列席。

桂明姍先問見到元燦霓如何,再到訓練內容和感受如何。

商宇一一作答,沒表明元燦霓旁聽,元燦霓一頭霧水又大氣不敢喘。

然後,商宇話鋒一轉,“對了媽,白映晗之前在美國說回國一定要拜訪您,她回國一段時間,不知道有沒聯系?”

元燦霓脊背莫名僵直。

“怎麽沒聯系啊。”

不知道是否電話關系,桂明姍的語調平平淡淡,聽不出喜憂。

“前兩天跟她媽媽約我吃了一頓早茶,哎,好些年沒見到這孩子了,看着身體還挺不錯,精神也好。”

也或許有一些難掩的憂愁。

電光火石間,元燦霓似乎能讀懂這位母親的心思,直覺強烈又篤定,遠比她試圖解讀商宇時清晰而可信。

桂明姍一定想起了跟白映晗同齡的女兒商庭。

就像她看到陌生的中年母親,一個偶然的相似,便會觸發山崩般的思念。

商宇意有所圖,頗為冷靜:“她有沒問起我轉院的事?”

“當然問了啊,”桂明姍口吻稍有平複,“她說只聽說你轉院,不知道具體哪個醫院。”

元燦霓心跳突突,跟他對上頻率,一股微妙之感席卷全身,在手臂和後背激起大片雞皮疙瘩。

商宇問:“你告訴她了?”

“提了一句,怎麽了,也不是秘密吧?”

商宇偏頭看了一眼身旁人,可惜人家還是不給眼色。

不禁悵然又松弛,“不是秘密,就是有點誤會。以後她再問,你都當不知道好了。”

元燦霓再也聽不下去,趁他松懈,噌地掙開,跑出病房。

桂明姍對現場情況一無所知,仍在繼續:“讓你老婆誤會了?”

商宇望一眼沒完全閉合的房門,自嘲笑道:“沒誤會,差點跑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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