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元燦霓離開商宇的病房, 痊愈“出院”。
次日,送商奶奶回荔茵嘉園,被問到“你爺爺身體最近還好吧”, 她含糊過去, 下車就順便去元生忠的別墅。
習慣性繞到後門,卻再也掏不出鑰匙,她啞然失笑,準備給芳姨打電話,鐵門吱呀從裏拉開。
芳姨滿臉驚喜,提着滿滿一袋垃圾, “怎麽不走前面大門!”
元燦霓扯了扯嘴角,“忘了……”
“怎麽不回來早一點, 剛吃了午飯。”
“我吃過了, 就、過來看下他。”
芳姨一頓, 點頭, “剛好他還要歇一會才午睡,你進去吧。我出門丢垃圾,現在他要換紙尿褲, 一天得丢兩次,不然容易有味。”
元燦霓呆愣一瞬, 張了張口, 只覺喉嚨幹啞。
“他要穿紙尿褲了?”
“年前就有一點跡象,沒走到廁所就拉了, 還是我收拾。”
芳姨如聞異味,皺了皺鼻子。
“偶爾一兩次我沒意見, 畢竟做了那麽多年, 也算分內工作。可是後來天天來這麽一兩次誰受得了, 你說是吧。”
元燦霓難堪地苦笑。
“你也知道他的性格,很要面子,不願意穿紙尿褲。我就想不通了,多方便的東西啊,套身上誰看得見,真是的,我們老家有點條件的老人都在用。”
芳姨跟知情人傾訴起來更得勁,尤其還是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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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跟你爸說,再找一個護工吧,哪能我一個人做兩個人的活,加工資我也不願意啊。說句不好聽的,家裏就老東家和一個保姆,要是出了點什麽閃失,我擔不起這個責任啊。”
兒媳鄒小黛不願意跟老人同住,所以元生忠哪怕上了年紀又喪妻,目前還是住在以前的別墅。
芳姨也不奢望她回答或安慰,純粹抱怨幾句,馬上說:“我還是先丢垃圾,你快進去吧,護工應該還沒給他擦身。”
元燦霓對護工阿姨來說還是陌生面孔,不存在于家裏任何一幅全家福裏,恐怕這位老東家也不怎麽提及。
她只能自我介紹,“我是他的孫女。”
阿姨回過神,堆出笑:“難怪我看着面相有點相像,他在卧室,剛躺下,應該還沒睡着。”
元燦霓上了三樓,進入房門敞開的主卧前,先路過的一間房裏擺滿陌生的私人物品,應該是護工阿姨的房間,方便老人叫人。
如果印象沒出錯,以前這是客卧,元生忠嫌她礙眼,不讓她住,打發到負一層保姆間的走廊。平常主仆路線鮮有重疊,她不會晃到他的眼前。
他的寶貝孫子元進凱也不稀罕這間客卧,因為離爺爺房間太近,藏不住風吹草動,不方便他躲來爺爺家通宵打游戲。
元燦霓敲了敲門,“爺爺……”
元生忠半躺在床上,戴着老花鏡,舉着超大字體的手機。
房間彌漫一股淡淡的“老人味”,混合着中藥,潤膚霜,以及也許是尿失禁特有的氣味。
她甚至在梳妝臺的瓶瓶罐罐中看到一瓶開塞露。
看來脾氣不一定能維持體面,歲月仍是最大的魔鬼。
“您身體還好嗎?”
元燦霓只站在床邊,沒拉椅子坐下。
元生忠冷冷哼聲,估計無話可說。放下手機,摘掉眼鏡,兩手交疊置于背上,緩緩阖上雙眼。
她也差不多,如果不是懷着疑問而來,可能都不會邁進大門一步。
默默看了一會,元燦霓再度開口:“我不會打攪您太久,只是想問一個問題。我高三那年,也就是大概八-九年前,商宇的奶奶是不是拿過一個盒子到家裏,托你轉交給我?”
老樹皮般的眼睑顫了顫,依然沒有撩開。
“你為什麽沒有給我?”
輕飄飄的語氣承載不住質問的重量,過載的那部分怨恨和遺憾,統統反噬到她身上。
元燦霓握緊拳頭,卻無法打出。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原來最質樸的俗語在元生忠身上也會失效。
确認他胸膛還在起伏,她沒收住腳步聲,咚咚地大步踏出大門。
面對這個刻薄的半路爺爺,元燦霓還是舊怨難消,可出了這一道門,一切似乎随風而逝,沒有再計較的精力與必要。
下午練車,元燦霓當晚便搬回燕靈湖的別墅。
小小的工作間重裝完畢,器械和收納空間都屬一流。
“我想養娃。”
通上視頻,元燦霓跟商宇開門見山。
那邊一頓,也許開始打起婉拒的草稿,但開口只有一個字:“好。”
元燦霓笑,“我說的是BJD娃娃,先從小衣服開始做,用料少,周期短,工程量沒那麽大。做得好不好都有‘人’穿。”
商宇顯然舒一口氣,“我也想跟你多享受幾年二人世界。”
他們認識時間很長,真正在一起的時間短得可憐。
她沒料到造成誤會,啞然失笑。
“我還沒用過縫紉機,估計要報個班學一下基本功。”
商宇也拐回主題,“沒用過嗎?領證穿的那條裙子,你說自己做的啊?”
元燦霓意外又滿意地哼一聲,“你還記得……那只是我設計好圖紙,請人家幫縫制的。租房不敢買太多大件東西,沒地方放,以後搬家也麻煩。”
“現在你想買多少就買多少,一套房子不夠放,我們就再買一套。”
商宇含着笑意,可口吻并不像開玩笑。
元燦霓知道他能說到做到。
“你太誇張了……我還是小白,剛開始學,起步晚,不知道要廢多少布料才能學好。”
她并未氣餒,只是面對日漸生疏的昔日理想,多少有些焦心,總會不自覺地想:若是能早幾年開始磨刀,說不定早嶄露頭角。
商宇感覺到低氣壓,寬慰道:“多少歲開始都不算晚,你看,很多小朋友一兩歲就能跑會跳,有些人27歲還在學走路。”
元燦霓忍俊不禁,又難抑心底悲涼,“27歲的大朋友再過一兩個月肯定也能跑會跳。”
商宇沒正面應聲,這并不是幾句加油與豪言就能抵達的彼岸。
拖着一副殘障的軀體,哪怕施以百倍的溫柔呵護,他還是虧欠了她。
“焦慮的時候,多想想我就好了。”
商宇話中有話笑道,拇指不由撫摸屏幕中的臉頰,遺憾不能親自感受細膩的質感。
“想太多就學不成了……”
元燦霓說真心話時,習慣性挪開眼神,連在視頻通話中也不例外。
商宇偏要把她拉回,“看着我說。”
元燦霓将屏幕當鏡子,抿唇,誇張瞪大眼睛,然後把自己逗得咯咯發笑。
商宇深受感染,笑意無奈又縱容。
兩個人便如做直播連線,保持視頻通話,互相監督,一個用iPad看資料,一個拿縫紉機試手,大部分時間無聲無息,偶爾瞄一眼對方。眼神偶然相撞的一瞬,不約而同笑開,催促對方繼續幹活。
元燦霓的周六上午分配給縫紉基礎課,中午在車上午休,睜眼便能見到商宇,次日回程安排相同。
檔期滿滿,生活跟每天的行囊一樣充實。
最近項目安排緊張,元燦霓上下班都得拎着辦公筆電,随時對接各個組的加班同事。
這晚回到燕靈湖,剛要洗澡便接到同事齊帆的電話。
“霓老師,到家了嗎?”
一般下班後的聯系僅靠微信,很少有緊急來電催工作。
元燦霓不禁防備道:“剛到,怎麽了?”
“噢,我還在公司,準備回家,”齊帆說,“突然發現我好像拿錯你的筆電了。”
“啊?!”元燦霓急忙跑下書房,“那我拿的是你的?你等等,我看看。”
筆電電腦包也為公司統一版,容易混淆,如果拎錯回來,實在不足為奇。
奇的是齊帆的電腦包怎麽跑到她的辦公桌。
元燦霓打開包鏈,拉出筆記本開機,登陸界面赫然顯示齊帆的英文名。
“還真是你的,不好意思,今晚你急用嗎?”
齊帆笑道:“該是我說抱歉,下班前去你們那邊找人順手放你桌面了。你住哪裏,我現在給你送過去,今晚是有一點急用。”
元燦霓先跟他約了地鐵站口。
齊帆說:“你出來遠不遠,大晚上你一個女孩子出來不太好,要不你到小區門口吧?我打車過去。”
地鐵站口反倒不好停車,元燦霓只能遂了他的意,告訴他小區名稱和哪個門。
齊帆只說記下了,一會到,幸好沒有像其他同事來一句“哇,豪宅區”,元燦霓免于尴尬。
剛挂電話,元燦霓便收到“霓霓的雲”的消息。
商宇明天考C5駕照的科目二,特意請假趕回來一趟。他到底有多年駕駛經驗,無非是将踩油門和剎車換成手動,對他來說難度不大,剛好有名額便先回來考試。
元燦霓點進去看了好一會個人信息,頭像是她,昵稱也是她,有種自己分身的錯覺。
她的昵稱好像也需要升級一下。
删掉前面兩個單詞,只留「the Sun」,再加上一個太陽的emoji。
太陽總是在雲朵之上,像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個晚上。
估摸齊帆差不多抵達,元燦霓拎上電腦包出門。
商宇安排另一個司機接送她上班,但不住這裏,平常只有她和家政阿姨,空蕩蕩的房子燈火達旦,卻尤為冷清。
小區大門外又是另一個熱鬧的世界,咖啡店戶外區坐滿人聲鼎沸的年輕人,打游戲、抽煙或閑聊,外賣員騎着電瓶車飛來飛去,路邊的立柱時不時呲呲噴出水霧降溫。
沒站多久,元燦霓便聽見身後呼喚,笑着迎上去:“地方好找吧?”
“你站這裏就是路标啊。”
齊帆兩手拎着東西,半開玩笑。
元燦霓随意笑笑,沒接茬,遞過電腦包:“給你,一會你回去還挺遠的吧?讓你特意跑一趟真不好意。”
“我還得感謝你,今天算提前下班了。”
齊帆跟她換過電腦包,卻把另一手的奶茶袋一起遞來。
“算我給你‘賠罪’,公司樓下那家,看你點過幾次,應該不錯,太晚了我沒讓加茶底。”
裏面是一杯椰檸,元燦霓的确喝過幾次,不過是商宇點的。純椰汁不額外加糖,有別于糖精的甜齁感,清香而醒神。
齊帆執着地塞過,元燦霓喪失推卻的機會,只能生硬說謝謝。
走神的一瞬,身後光亮攜着夜風迫近,元燦霓毫無知覺。
“小心——!”
齊帆猛地攬她到一旁,一輛外賣電瓶車擦着他們飛馳而過。嗙的一聲,手中奶茶掉落,洩了一地乳白。
“開那麽快,不長眼睛的!——你沒事吧?”
“奶茶……”
“沒事,明天我再請你喝。”
元燦霓半邊身貼在他懷裏,感覺事情挺大,而且束縛似乎沒有松懈的勁頭。
那個陰差陽錯的擁抱早已從腦海抹去,尴尬卻在這一刻卷土重來。
齊帆喉結滾了滾,垂眸注視她:“燦霓,其實我……”
“霓霓。”
熟悉的聲音如同幻聽,元燦霓順勢撤出齊帆的半個懷抱,只見明天才該出現的人,正劃着輪椅靠近。
周圍忽然響起一陣高調的奔馳引擎聲浪,邁巴赫停在路邊停車位,車頭燈給它的主人打了追光。
商宇處于背光,面色更顯暗沉。
元燦霓暗暗松一口氣,幸好齊帆沒說出下半句。
她定了定神,走到輪椅旁邊,向沒回過魂的同事介紹:“這是我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