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塵盡1

大抵世上再沒人同她一樣心寬,覺得死于摯愛之人的長劍下,是她短暫十七年人生中最幸運不過的事情。

可若能再給她一次機會,她寧可繼續做她的卑賤的舞女,似塵埃一般活着,也不要再肖想高高在上的長公子會娶她為妻。

那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一場春秋大夢,被他那把長劍刺得破滅、稀碎。

——

莊王二十一年的深秋,晉國绛都籠罩着兵戈的鐵腥,蟄伏在暗夜之中的各路兵馬仿似毒蛇欲伺機咬斷獵物的脖頸,吸食他們的血髓。

大興宮中的變故發生得那樣之快,不等纏綿病榻的老晉王蹬腿嗚呼,他的結發妻子已為他備好見血封喉的毒酒。

千鈞一發之際,晉王的長子挾兵趕至,雙方膠着難分。

史書中所載的這場宮變,進行得悄無聲息,只一夕之間,王權更疊,封在了晉南的長公子晝領兵歸來,繼承君位。晉莊王薨,朝中三公五老、左右二相悉數為長公子晝佐證,晉王遺命長子為繼,姬晝的王位乃是正大光明。

新王姬晝即位,尊其母薄氏為太後,封其弟姬溫瑜為平昌侯。

這本無可挑剔,是嫡是長,理應即位。只,史書卻着下一筆,淡淡點在了一個葉姓女子身上。

天橋下的說書人總以此為戲本,說道,那三年前君上得繼大位,卻是付出了無比慘痛的代價。

——

這件事還得回溯至三年前的秋夜,绛都王宮。

麟化殿是歷代晉王終老托孤之地,這一代的晉王亦不曾免俗,在大病漸深時便從美人如雲的地方搬到此處,預備臨終時好叫來臣子托孤。

此夜麟化殿中并未點燭。

幽深的夜裏兀地響有窸窣腳步與刀劍之聲,至于是誰已經入主,年老昏聩的莊王自然不會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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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尾鳳凰金袍迤逦而至,寂靜裏金玉相擊。

豎立在麟化殿內室門前的六曲紫檀屏風上瑞獸麒麟怒目圓睜,正将龍床上一幕盡收眼底。

着鳳袍的女子端着酒盞輕笑,言道:“陛下為國操勞二十餘載,大約累了,這最後一程,可只有臣妾來送了。”

貪戀女色而久不聞朝政的莊王談何為國操勞,只可憐他縱然有三千佳麗,膝下也僅有與王後所出的三個公子。

可惜,長公子晝被貶于千裏之外的晉南,莊王屬意的二公子央尚在齊國為質子,三公子姬溫瑜卻正是他的王後所欲扶立的傀儡。

史書載莊王飲鸩而死,可見在麟化殿中他已無力掙紮王後所灌毒酒。

但顯然王後此舉并未徹底成功,因那後世傳說中還有一句,長公子晝挾兵及時趕到。

何謂及時?

倘使他要晚來一步,王後許已矯诏成功,必學胡亥趙高之流,賜死其他兩位公子。

彼時王後杯中毒酒已灌進莊王口腹大半,但誰也不曾料到遠在晉南荒地的長公子會突然出現在大興宮麟化殿中。

屏風上瑞獸麒麟于暗夜中張牙舞爪,沒有點燈的麟化殿漆黑一片,而王後的頸邊已準确無誤橫上一柄鋒利長劍。

時維九月,夜中的烈風破開麟化殿的窗,灌進殿中。

“長公子在此難道是要弑殺你的母親麽?”

“母後在此,難道是要弑殺您的丈夫麽?晝先敘君臣,後敘母子,為君為國,談何親疏。”

王城之中蟄伏的兵馬已将大興宮緊緊包圍,從窗戶吹進的風送來血腥混雜刀兵的氣息。

于無聲處,大興宮已成他囊中之物。

長公子晝在晉南蓄兵,內聯禁軍,外合朝臣。唯一不在他掌握之中的,就是薄後期以重任的幼子三公子姬溫瑜。

天橋底下的說書人驚堂木拍案有聲,正說起這出宮變大戲,“王後與長公子均以為自己勝券在握,獨身探入麟化殿這龍潭虎穴,誰也不知自家援兵何時能至,正這時——”

圍觀群衆紛紛言道:“快說快說,咱們君上那段風月裏的女主角怎麽還不上場?”

說書的老頭捋了捋胡須,卻沒理他們,續說:“正這時,麟化殿外響起密密匝匝腳步聲。那腳步聲來勢洶洶,雙方正膠着着,都想:如若來人是王後的人,長公子怕就要玩完,如若是長公子援兵,那麽王後的算盤就要落空;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說書的老頭的大主顧,三公五老中的董大夫的六公子,人稱董六,最不耐煩聽這些宮變政變的玩意兒,撒給老頭一大把銅錢,嚷嚷道:“快講重點!”

老頭掂了掂重量,滿臉堆笑,立即說:“說時遲那時快,沖進來一幫鐵甲侍衛,正是長公子親衛。為首一位姓郁單一個雲字,如今已坐在禁軍總統領的位置上。方見得乃是自己人,長公子不及松口氣,便聞郁雲郁侍衛急急言道:‘公子,姑娘不見了!’”

老頭眯眯眼笑起來道:“郁統領那時口中的姑娘,正是傳言裏那位葉姓女子。”

此夜勝負之局,而那個葉姓女子,則成了長公子與薄後博弈之籌碼。

說是籌碼毫不為過,因為長公子在她身上押寶,正是要她能在此夜裏扣下三公子姬溫瑜作為與王後交換其手中兵符的條件。

麟化殿中局勢正緊,長公子卻還能淡淡道一句:“不礙。左右二相、三公五老可在?”

郁雲答:“在。”

長公子道:“先傳太醫,再傳諸位入殿。”

這番話卻直教薄後心中打鼓,自己所猜測的是否為真,那個女子又是否真的能左右他一二?

太醫先至,為國君診脈,然毒入骨髓,縱神仙下凡也救不得了,末了只有嘆息搖頭。

是夜江山必要易主,而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只因那黎河大軍的兵符尚在王後手中,而長公子預謀扣押三公子的計劃俨然已經告吹。

“那時候,麟化殿外有人高聲叫道:‘姬晝,你好無恥,好無情,好無義’!”

圍觀群衆聞言坐起了身,竟然有人這樣罵過他們的君上,可不使他們來了興致?

“只見六曲紫檀屏風被人砰的一聲踹倒,嘩啦啦碎一大片,自濃重夜色裏突兀冒出個鬼魅似的白衣男子,男子打扮與平昌侯無異,仔細一看,卻是薄家四公子的臉!而那薄四公子臂彎裏以長劍,正挾持着一名女子——”

那時,薄四公子發出這無恥無情無義“三無”之言,長公子晝便反問他:“本宮何謂無恥?”

薄四公子道:“長公子以娼門舞女誘三公子為質,是為無恥!”

長公子問:“本宮何謂無情?”

薄四公子道:“長公子為人子而謀弑母之事,是為無情!”

長公子道:“本宮何謂無義?”

薄四公子道:“舍救命恩人于面前不顧,忘恩負義,如何不是無義!”

“自古兵不厭詐,非無恥;心為匡晉之業,非無情;懷蒼生而舍一人,非無義。”

好一個懷蒼生而舍一人。

一字一字皆深深镌刻在青史之中,無法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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