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前塵盡3
他面容不曾有一絲慌亂,仿佛眼前這一切不能令他有一點動容,甚至是荒謬可笑的一件事,而自己……
這不正是來此的一路上她所希冀的麽?這不正是讓她得償所願了麽?
可為什麽,她覺得很難過。
姬晝今夜着了件月白色錦衣,她目光緩緩下移,到了腰畔,果然見他朱紅腰帶上繡着一片不起眼的海棠葉子。他身上染血,這片海棠葉子也無可豁免,潔白的線通通染成了此時的血紅色。
她想起三年前的那樁事。
那件事于她并不算近,大概是為着日日都在懷惘,則不會輕易遺忘久隔。
在蘇媽媽她們眼裏,姬晝扮演的是個她的“窮酸的相好”的角色,他說他叫白天,她還笑來着,說起名還蠻随意。
因為他每次上花夜樓來都不曾像他的幼弟那般上上下下賞一個遍,且每每都要易容成窮酸士子的模樣,窄袖青衿,看起來窮得一塌糊塗。
那一天他來花夜樓告訴她,绛京的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他今夜便要連夜離開绛京。
她問他晚上能否給他餞行;他又沉吟着,說晚間還要與某公子邀約赴會商讨事情,怕是不成了。
她便獨自摸索去了他們約定的绛京南郊的十四橋。
她隐在橋邊一株海棠花的影子下,自垂睡的海棠花枝的花影裏偷看。
但那個晚間她其實沒有瞧見她的相好。
有一道冷冽的聲音率先響起:“公子,您此番回到绛京,若王後知悉,恐會拿您把柄。”
皓皓明月下,白衣青年颀長身姿立在橋上,錦衣若雪,輕披了件白鶴氅。墨發筆直地垂在身後,皎潔月色落了滿身。他微微回身,光影裏錯落出他的宛若桃李顏色的眉眼。
他朝着同伴的方向,語聲平淡溫和,扣着嚴絲合縫的冷意般,一字一頓,“是以一擊必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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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捂住嘴不可思議,他們竟然在讨論殺人的勾當?
一驚之下,她偏偏踩到了枯幹的枝葉,發出靜夜裏難得的響聲,他們回頭,全部看到她了。
突然,這時她耳邊擦過一枝冷箭,破開格外寂靜的深夜,直向白衣公子飛去。
她再次一驚,高聲叫道:“小心!”
白衣人靈巧側身避開,箭釘上對岸的樹幹,她驚魂未定看着對方,看見白衣公子轉過身來時沐着淋漓月光,呼吸一窒。
他實在美得驚人。
然而方才那枝冷箭才過,她猛地又聽到那聲音驟響,反應過來時背上劇痛。
“有刺客!”
她聽到這麽一句話,旋感劇痛攻心,扶着海棠花樹,心想,大概是等不到他來了吧。“小宛……”
迷蒙裏她好似落入一個清和的懷抱,她聽到這樣一聲熟悉的呼喚,以為是白天終于來了,努力睜開眼,卻看見是那個美得驚人的白衣公子。
他蹙着眉頭,漆黑眼眸裏明滅着滔天的怒火。“……”他抱着她,疾速走着,她用最後殘餘的理智說:“謝謝。我,我郎君叫白天,他,他會……”
想到他今夜連夜就要走了,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受了傷的事情,後續的話語全都咽下去,只是眼皮愈來愈重,撐也撐不住。
他抱着她時,她最後一眼,也看見了那片繡在他朱紅腰帶上的海棠葉子。
“白天,我給你做了一條腰帶,你看好不好看!你喜不喜歡?”
“好看,我很喜歡。……這海棠是?”
她特意繡上一片海棠葉子,笑:“海棠,有福壽綿延之意。”
——原來是他。
海棠,意是苦戀。他是她的求不得與放不下。
滿室寂靜。
外頭響起了錯亂的刀兵聲,想來是姬晝部署深久的人馬已經徹底将王宮納為囊中之物了。
王後的表情愈加焦急,在一旁冷言冷語,說道:“姬晝,眷慕你三年之久的女子,你就這樣忍心叫她死去麽?”
皎薄的月色透過了南窗照進來,大約夜風也是那裏灌進來的,才将他橫起的長劍尖吹得微顫。
王後的話鋒淩厲:“給我割了她的手指!姬晝,你若一刻不退兵,我就砍她一根手指,再砍一條手臂,剜去她的心——”
心字剛落下尾音,冷刃劃破空氣的鳴聲已響在所有人耳邊,格外刺耳。
那一柄劍并沒有太遲疑,而是在她不留神的一剎那就刺進了她的心腔,是那樣鋒利的劍。“噗呲”一聲,仿佛有血濺出來,染紅她心口大片的白衣。她一個恍然地想起,她的身上穿的是仿造的铢衣。
立在殿中四角的燭火照映着她身上這副翩然白衣,一色白劈作八色白,在燭光躍動下流光溢彩,分明只有白色一色,卻似有千千萬萬種色澤交相輝映。
铢衣原是從前陳國的宮廷繡娘織成的,用料極好,華貴異常,陳國滅後,織造工藝一同失傳,從此整個天下也不見得留存了幾件。
傳聞裏舞女若穿着铢衣跳舞,必能俘獲男人的心。
花夜樓這件铢衣是仿照那失傳的铢衣所造的舞衣,質地十分輕盈,造價也異常昂貴。
她還是第一次穿這樣昂貴的舞衣。
她那時候一直有個夢想,便是穿上铢衣,為他舞上一回劍。她希冀能俘獲他的心,像他那麽輕而易舉地俘獲了她的心一樣。
因此那些日子她倍加勤奮地練舞練劍,不止一次跟蘇媽媽求取這衣裳穿,蘇媽媽都不許,說這雖然是仿造的铢衣,也十分貴重,不到萬不得已可不能拿出來。
可現下铢衣染血,她畢生唯一一件稱得上是夢想的心願,已經再無可能實現。她于此時方才頓悟,他親手毀去了的不是她的性命,是她唯一的夢想。
她想許他以自己最好的,抄得最工整的詩句,跳得最好看的一支舞,穿最昂貴華麗的舞衣,最好的心意,最好的年華……
這些,可能他從未放在心上,連同她自己。
她是那樣惜命的一個人,卻甘心為一個男人去做刺殺這樣危險玩命的事,她阖上眼的一瞬眼角滑下淚滴,不是為那個男人的薄情,而是為着十二年前娘親死去時撫摸着她的臉頰輕柔地告訴她,小宛,你要好好活着。
活着,殊為不易,況論是好好地活。
她的目光再沒有落在他的眼睛裏,只是悵然地望着虛空,思緒飄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她在想,若是她不是零落在賤籍裏的女子,結局會否不一樣。
可不管怎樣,十七歲的葉小宛已經死了。
她至死也沒能明白他的心中有沒有過自己,大約是不曾有的。只是她在閉上眼的時候輕輕喟嘆着,真好。
連死也可以死在他的劍下。
她的靈魂仿佛要飄離她的軀殼,六聲消弭,耳邊死一般的寂靜,她卻似乎聽見他喃喃着她的名字,小宛,對不起。
……
“阿瑜,你,你!”
“母後,救救她,母後……”
“阿瑜,她哪裏好?她是你的好哥哥給你安排的釘子,你還傻乎乎地要奔着她去?”
“母後,小宛她很好,若是母後不肯救她,我,……”
似有劍出鞘的聲音。
……
晉國的史書中載,“九月十七,夜,葉氏殁王劍下。”
後三年,王不行豪宴飲樂,不聞歌舞絲竹,不興宮室土木,不納紅顏美人。
史書只道是君王勤儉愛民,坊間裏說書人卻道,那是王為葉氏守制三年。
——而三年前君上得繼大位,所付出的無比慘痛的代價,正是他心上人的性命。
許多人贊揚那不屈身死的女子為“烈”,秦樓出身卻有如此膽魄。可他們哪裏又會知道,小宛畢生從未希冀有什麽死後的盛名,她從來只想要活着。
若她能聽見此時他們的心聲,一定會說,那我拿這好名聲跟你換你的性命你要不要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