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英雄救美
是夜, 月黑風高,九霄樓依舊燈火璀璨。
明日就是黎河的藏六日,而負責主持此盛會的謝岸謝公子……此時正潛伏在九霄樓外草叢裏。
他一身黑衣黑帽黑布遮臉, 只在臉上開了五個孔,露出兩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張嘴來,即使他親爹複活也認不出這是黎河謝家那才華橫溢、于鑄劍一道天賦異禀的少年家主, 他的兒子謝岸謝子汀。
謝岸對他的變裝十分滿意。
小宛則沒有采用他那種開五個洞的面罩,而是用三角方巾遮住下半張臉,謝岸表示疑惑:“你這種的很方便被認出來啊?”
小宛說:“但是你這種不方便它被我‘唰’一下揭開,”她說着, 比了個揭下面罩美人回眸的動作:“唰——”
“你為什麽要……”謝岸學了一下, “‘唰’——的一下揭開呢?”
小宛重又別好面罩,不以為意地說:“英雄救美的時候, 得留個美貌側寫吧?”
謝岸看得一愣一愣的,半晌, 愣着拍了幾下手:“城裏人真會玩。”
整裝待發,謝岸的方法是走九霄樓的工作人員專用密道,小宛對謝岸很信任, 于是鄭重點點頭, 緊緊跟上他。
小宛計劃得很不錯, 那就是值此月黑風高之夜, 姬晝竟然孤身陷入虎狼環伺的九霄樓——那個虎狼當然是九霄夫人——而她不顧千難萬險, 迎難而上,以身相救, 必然能斬獲姬晝的心。
計劃是如此誘人, 她甚至想到以後她說東姬晝就往東的日子。
她樂滋滋且興致盎然地幻想起來, 那一定很美好。
他們倒是很暢通地從那條密道的入口進去, 裏面狹窄逼仄,全不似外頭那樣燈火富麗,樓梯也築得陡峭,小宛爬樓的時候都有些費力。
每一層都開一扇門,但是通往哪裏卻完全未知,這條密道只在轉角點燈,昏暗裏幾乎難辨方向。
“第幾層了啊?”她有些艱難地扶着欄杆,擦了擦額頭的汗,大喘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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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宛表示晚飯只吃一個饅頭實乃錯誤之舉,但她劫人心切就婉拒了謝岸說帶她一起去吃高檔大餐的提議,現在頭昏眼花,想想那時實在不很明智。
謝岸的眼睛向那扇門瞟了瞟,促狹笑了笑:“才六樓,還早。”
小宛說:“今兒他們是打八樓下來的,大約他在八樓或者九樓。”
謝岸向上頭觑了一眼,昏暗裏反而顯出他眼睛的明亮來,他說:“九樓是姑……九霄夫人所居,我想,你那夫君大約在八樓。啧啧,九霄夫人只有在接待貴客時才開放八樓。”
小宛一言不發,心裏又郁郁了起來,“他……。”
謝岸不知她想說什麽,但這時,忽然有齊整劃一的上樓聲,摻伴金飾叮鈴碰撞,于此寂寂時分,一步一步叩在他們心門上似的。
謝岸低道一聲不好,旋即說:“你快從六樓進去,——我上樓。”
小宛點頭,迅速地直起身子掠向那扇門。
那後頭的腳步聲頓了一頓,女子高聲道:“誰在裏面?”
小宛可不敢答,蹑手蹑腳地往門那兒移動,但那底下登樓聲忽然急促起來,大約是趕過來捉人;她好不容易摸到門邊,使勁去推,門卻死死扣住,——竟然上了鎖。
小宛暗自扶額,眼見着底下那亮堂堂的燈一點點移動,就要照到自己身上,她轉身立即向七樓爬去。
密道的樓梯并不是正堂裏那紅漆彩镂富麗堂皇的木梯,而是實打實的石梯,且棱角似乎異常的鋒利。小宛心裏想着要是這次在這又傷了膝骨,那過年跳舞的活兒俨然又是屁話。
她一面小心爬樓,一面要提升速度,等她上了七樓,已大汗淋漓。她想要歇會兒,在七樓的那扇門邊俯看樓梯時,那光移動得愈加快,已經朝七樓來了。
她使力去推,哪知道七樓的門也緊推不開,小宛跺了跺腳,心焦地瞧着下頭,又不斷嘗試推門。門卻紋絲不動,好似非要攔着她的腳步。
小宛拍了拍門,只教下面追來的人愈發警覺,一邊甚至喝道:“什麽人擅闖九霄樓!站住!”
她實在是沒有力氣去爬樓了。
眼前幾乎陷于昏黑與斑斓光點裏,她視萬物已開始旋轉模糊,頭暈得厲害,她扶着闌幹,抑制不住地冒着虛汗。
但是,她決不能……她咬破了嘴唇,想驅散暈眩的感覺,腥鹹的味道迅速從舌尖蔓延開,浸滿整個口腔。她舔了舔唇,咬着牙又向上爬去。
八樓,她幾乎是拿着僅有的氣力拍了拍門,她臆想出那必然是震山撼岳的聲響,然而實際上她高估了自己,——充其量也只可以拍死門上一只秋蚊子。
在片刻的停頓裏,從這層的樓梯間開出的窗戶猛灌進來一陣夜風,把那扇窗子吹得噼裏啪啦地響,夜風叫她清醒了些。
唇舌間的腥鹹還沒有盡。她将八樓這扇門從頭到尾瞧了一通,思索着震山撼岳之力尚且屹立不倒,它簡直堪稱是門窗界的扛把子。
小宛發愣還沒有太久,樓下催命似的腳步已又開始叩響她心門,她再次推了推門,沒有動;她心裏漸漸地冷下來了,夜闖別人家怎麽聽也很不好聽,她煩惱起來如何跟那些人解釋。
這時候,八樓的轉角的那盞顫顫巍巍的燭火終于被夜風吹熄,一束白煙袅袅地散在風裏,青白的月光薄薄地照進來。
小宛回頭望了眼樓下就要追到她的人,心下一緊,左右一看已再無退路,目光定上那扇窗。
她立馬扶着那樓梯上的窗臺探出半個身子去,她身量輕巧,身子很容易便落在了外頭,只兩只手死死抓在窗棂上,徹底吊在了外頭。
那扇窗被風吹着緩緩要合,她心裏叫着不要,總不至于是沒傷到腿就要傷了手罷?若那扇窗真的要關起來,她的手指可就完蛋了。
她只祈禱那些人快些走,在這窗子合起來之前離開。
夜風愈來愈大,十月裏天氣格外的冷,夜中冷得她渾身都戰栗起來。她這時後知後覺地發現,她身子懸吊半空,若手裏稍微一松,摔下去,必然粉身碎骨。
她湧起一身冷汗。
偏就在她愣神的檔口,呼呼風聲裏傳來女子聲音:“不見了?”
“大抵是我們幻聽了?”
“行了,走吧,總疑神疑鬼的可不好。”
她正要松一口氣,誰知這時那扇窗由于夾角的改變,風力作用的分力大大增加,一個瞬間,猛地貫過去關上,窗沿和窗棂劇烈夾擊下,她痛得險些放了手。
但下面,是虛空,是粉身碎骨。
終于她心裏只回蕩着兩個字:活着。
活着。
她只剩下這麽一個念頭。
疼痛似乎從皮肉開始蔓延,逐漸腐蝕進入指骨,仿佛是十指碾碎般的疼痛,她緊緊閉着眼,疼得她想要呼痛,但她咬着唇,任血腥提醒着她要保持清醒冷靜。
她已不記得什麽時候那兩人離開了,風把窗戶又吹開,再次碾過她的十指。她疼得厲害,但一聲也不吭,固執地想着,她會好好的,好好活着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翻身回到密道內時,不知那八樓的門怎麽開了一條縫,想來正是剛剛兩個人開了鎖?她眼冒金星地扶上門邊,心裏自嘲:英雄救美也挺難的,下次還是算了。
她一把推開門,入目是金碧輝煌的回廊,琉璃錦花燈層層疊疊,壁上繪着二十八仕女圖,仿佛注視着她愣愣地踏過鋪着波斯軟毯的地板。
富麗堂皇,人間極樂。
小宛手裏疼得恍然,這裏的光明絢爛也叫她看得恍然。
八樓沒有特別多的房間,門前挂着牌子,她一扇一扇地尋過去,似乎都沒有人。
她心裏有些洩氣。
她是在她找的第十八間房間聽到有人聲的,——她看了看地理位置,這房間就在與七樓相連的樓梯口處。
她試着推了推,門沒有關嚴,仿佛給誰留着門一樣;她推開時,還有些詫異。
她旋即跨進房間,裝飾一如九霄樓的風格,奢華靡貴,豎着許幾盞蓮花燈臺,青銅燭樹,照得這裏亮堂如同白晝。
大約,一定是他的吧?
此時所有痛啊累啊冷啊她都抛開了,心底只餘下即将英雄救美的喜悅,或許也僅僅是為着她又能見到他——她便又快速地走了幾步。
偌大的窗子微阖,房間裏暖意融融,她看見從屏風後緩緩走出來的青年。他大約是才沐浴過,空氣裏潮意很重,他身上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天青色的外袍,墨一樣的長發也僅是拿一支白玉簪束着。
燭火在他身上投下搖曳的影子,她的腳步忽然生了風火輪一樣溜了過去,她欣喜萬分地像她預演的那樣,揭開面罩,手便抓緊他的青袍,仰頭說:“我們走吧!走密道!她們不會知道的!”
他詫異地看着她,說:“你來做什麽?”
這一問,突然叫她愣住:“……我是來救你的……”她續道,“謝公子說他去偷解藥的,——”
轉瞬他的目光就平靜下來,臉上恢複成了一貫帶着些微笑意的模樣:“我暫時不能走。”
“陛下——為什麽留在這裏……難道,”她恍然地說,“陛下很喜歡九霄夫人嗎?”
他倒輕嘲似的反問她:“怎麽,你不是也有謝家家主謝岸照料你,你不滿意麽?”
“不是,不是——我是去謝家,找他,求他幫忙——他,……”
“小宛,我的決定,是已做好的。”
她眼裏的歡喜已經漸漸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疑惑,迷茫,不解。她還望見他的眼中漸漸冷下來了,她便松開了手。手指還疼呢,她把手背到身後,慢慢地搓了搓手指,想要緩解一下疼痛。
她垂着頭,“哦”了一聲。“可是,……”她想說,他明明是她夫君的,她難道不應該救他嗎,或者,她不能問一下那個問題嗎?
可她又果然不配問那個問題;問了,也不過是自取其辱。
她的确從不具備任何質問他的資格,從來沒有。她暗暗地想,晉王陛下就是要娶盡全天下的女人,也跟她無關。
她心裏泛起沮喪,慢慢地,慢慢地向門外走去。
踟蹰地茫然地,她回頭看了一眼,“真的不走嗎?”
有點累,也有點疼,她轉回了身子繼續向門外走,使勁搓了搓手指,怎麽沒帶雪砂膏,真是糟糕啊。
偏這時,響起扣門聲,是一道嬌媚女聲:“白公子,九霄來了。”
說着,門便被推開,女子逶迤走進來,烏發堆雪似的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