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失敗了

那個男人, 他是認得的。

他回想到幾天前黎河鑄劍閉會的時候,與這個男人有過一面之緣。

鑄鐵是黎河郡及轄下大業,黎河子民仰以為生, 而這份大業有七成掌控在了他們謝家手中。是以,由謝家家主主持每年二月裏舉行春朝式,開爐鑄劍;十月裏閉會閉爐。

冬藏日在閉會後的第六日, 也叫做藏六——這六日之間,将陸續展出今年各鑄劍家族所鑄之劍,各地的人都可以自由買賣;而在藏六那天舉行“出劍式”,僅出六柄當年鑄劍名家的作品。

說穿了也就是拍賣。

謝岸身為家主, 自己得有兩把刷子, 不,得有兩把劍在身上的, 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尋訪燕趙之地搜集精石材料,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鑄成了兩把劍。

閉會那日, 他帶着其中一柄劍去了劍集,在角落擺了個小攤。他就是想看看有沒有人慧眼識寶。

雖則,他這劍能不能稱得上寶還不一定。

但他始終覺得是金子哪裏都能發光, 于是拾掇拾掇出一塊破布蓋在地上, 把他的劍橫在破布上面, 揀了只小板凳坐着, 開始嗑瓜子。

瓜子嗑了一小半, 來來往往的人雖然多,始終無人問津。劍集上最暢銷的始終是五百錢三把的菜刀, 次暢銷的是二十文一把的水果刀, 令謝公子頓生壯志難酬英雄無覓的悲愁。

令他更愁的是, 他的瓜子快要嗑完了。

這時候, 一個毛臉大漢走過來,低頭瞅了瞅他的破布上擺着的劍,搖搖頭,“你這水果刀怎麽賣?”

謝岸:“它不是水果刀。它是劍。”

毛臉大漢說:“哦,那你這水果劍怎麽賣?”

謝岸:“……”

謝岸心想,他可是謝家的家主诶,他鑄的劍怎麽能太便宜,所以他自信比出五個手指,五千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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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那個大漢狠狠搖頭,“五十文?你這水果刀是金子做的還是銀子做的啊?別家就賣二十文——”

謝岸很想說他這不是水果刀。此時謝岸想起小和尚賣石頭的故事來,只要別人出多少錢他都沉默不語,就能吸引越來越多的人。

但打算歸打算,除了那個大漢以外,還真就沒有旁人來問,他一時十分之沮喪,除了保持沉默不語好似也沒有旁的法子,他悲愁之餘且得出了他們謝家賣劍是不是賣的都是名氣的結論。

由此可見品牌對于用戶選擇的重要性。

謝岸手裏最後幾顆瓜子也要嗑完,他正準備收拾走人,面前太陽光被擋住了一截。

他反應遲緩地嗑起最後一個瓜子,擡起頭,望見背光裏一個白衣青年俯身拾起他這柄劍,劍鞘托在手裏。

“不賣了,這劍。”他目光同那個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只見對方鳳眼稍低,又開始打量它。

對方的手骨節分明,修長有致,依他的經驗來看,這是一雙握過劍的手。

那人卻并未理會他這句話,抽開一小段劍身,雪亮的,在他臉上印了一道兩指寬的光帶。謝岸看到他唇邊攢出溫潤笑意,令人如沐春風,絲毫不遲疑地說:“五千兩。”

他驚了驚。

“低了麽?”那人望向他。

謝岸躊躇着:“它并非一把水果刀。”但他又很快改口:“呃,雖說它并非是水果刀,但砍瓜切菜什麽的全都游刃有餘,公子若有需要,我也可以給它改改?”

他可以為五千兩折腰,對方說是啥那就是啥。

那人道:“我知道。此劍,劍脊增用錫,劍刃減用,頭一遭澆鑄時,在劍脊兩側預留溝槽以備嵌合,第二遭澆鑄時,劍刃和劍脊相嵌合成為整劍,在兩遭澆鑄之後,還能薄如蟬翼,可見鑄劍者的高明。”

說着又将劍抽得更開了,薄如蟬翼的劍刃,大約可見是吹毛立斷。

謝岸感嘆:“公子好生厲害的相劍術。那麽,公子是不會拿去砍瓜切菜了罷,……”

鑄劍與相劍從來相輔相生,有制作者就會有品評家,許多鑄劍師因相劍師的一句點評發家致富,也有相劍師以點評鑄劍師的作品而名垂千古。

“我夫人擅長舞劍,”那人靜默了一刻後,靜靜道,“我想,這劍很合适。”

他的聲音裏幾分懷惘悵然。

謝岸一聽立馬來了精神:“啊,原來是給尊夫人所購置的,那公子是來對了!我這柄劍,是采燕趙深山裏的金精捶打淬煉而成,輕亮薄韌,尊夫人若見到一定喜歡!”

他很得意地說:“不瞞公子說,我這技術是跟我爹學的,我爹當年給我娘鑄劍,我娘一見就喜歡上了——”

那白衣公子聞言,似有些微微失神,“她……”餘下的話就沒有了。

她不在了,我也不知她會不會喜歡。

謝岸不知他失神的原因,但料想應該與他的妻子有關,所以殷勤道:“公子不如試試趁不趁手?若是有輕重量需,我可趁這幾日修改增補一二。”

白衣青年搖了搖頭,自嘲般笑了笑:“三年前我已起誓,此生不再用劍。”

謝岸唏噓道:“……那可真可惜啊,在下觀公子的手,很适合使劍。”

謝岸打的主意是,這人眼也不眨地就肯出五千兩買他這沒有名氣加成的劍,可見乃是個低調的土豪,若是不狠狠宰他一筆,他怎麽對得起謝家家主的位置。

所以他又很殷勤地說:“既然尊夫人擅長舞劍,那麽,過幾日是我們黎河的藏六日,舞劍麽,自然是有許多種舞,搭許多種劍的——公子不如攜尊夫人一同參覽?”

白衣青年與他對視了一瞬,笑起來,但此時全無方才的落寞感,只道:“謝公子相邀,盛情難卻,在下屆時一定前往捧場。”

至于這個謝公子,是謝謝他,還是說他認出了他姓謝,謝岸委實不知。

就這樣,這人以五千兩高價從地攤上帶走了一柄劍。

而他這樣做的後果就是,一路上其他兜售水果刀的攤販紛紛蚊子見血似的湊了上去,導致劍集本就水洩不通的路更加水洩不通起來。

——

謝岸沒想到在這裏見到了這個土豪,更沒想到陰差陽錯之下,他看中的小娘子是這土豪的小嬌妻。

難道這是所謂的緣分?他的劍,大約是落在這位小娘子的手中?

看來他的五百兩是拿不出手了——他心裏唏噓,得加碼才行。不知道五萬兩他肯不肯呢?

但謝岸心裏微妙,卻只有他自己知道。

小宛才管不着他心裏如何想的,這時候還在眼巴巴地等姬晝的反應呢。

依着她的想法,那姬晝一定得哄一哄她才行,她順水推舟;姬晝那廂好像很不以為意,拿折扇敲了敲手心,小宛這時才注意到,他那扇子上竟然多了枚扇墜兒。

她一時瞪大了眼睛盯着那只扇墜兒,姬晝說的話,也僅僅是模模糊糊地進了她耳朵:“那麽,小宛,你覺得你來得是不是時候?嗯?”

那是一枚很貴重的古玉,雕琢成孔雀開屏的樣子,依着紋理雕镂,碧翠的雀羽,流白的頸項,碧波生彩一樣的美麗。

她心中莫名地湧起澀感,明明,他明明說……叫她給他做一個扇墜兒的,怎麽轉眼間就另尋了一枚?

她嘴唇微微地動了動,但是什麽話也沒有去問,她好像,也沒有資格去置喙罷。

他其實早已給她劃下了一道線,平日裏看不出,卻在關鍵時刻成為不可逾越的鴻溝楚河。她又緊緊地咬起了唇,目光徹底游移開,只是心裏有一絲難受。

她默然了。

當她不夠專注的時候,就好像什麽話也聽不到,繁亂思緒中不斷地湧出斷片的記憶來,閃電一樣從心頭劃過,匆匆的什麽都沒能留下。

倒是姬晝看她的眼光順下去,見到扇柄上挂着的扇墜兒,分明知道她哪怕連吃醋也是做戲做出來的,可這次的默然卻十分的真,叫他對她刮目相看了。

誰知道這個時候,一邊的九霄夫人卻神色微變:“謝公子,請帶上你的客人離開九霄樓,璧荷,送客。”

小宛倏地回了神,驚急道:“為什麽!”

然而不知哪裏出現的女武士已經冒了出來,恭敬而冷肅地将她隔了開去。

卻見九霄夫人眉目彎成冷冷的模樣了,聲音也似乎冷下來,她道:“這裏旁的男人倒不打緊,只這位白公子甚合我心,小娘子,你說我怎麽可以放他走?”

直至小宛坐上了謝家的馬車,外頭駕車的謝岸打簾子鑽了進來,她還蜷縮着抱着膝蓋,郁郁地想,那麽他為什麽絲毫也不反抗呢,難道說他也……,他真的是瞧上了這位夫人麽?

謝岸給她買了一塊饅頭,她說了聲謝謝,接過來小心地撕着吃。謝岸本來已經很餓,看着她這樣吃,現在一點食欲都沒了。

他嘆了口氣,說:“哎,我也沒想到呢,小娘子,你那夫君實在很招人愛。”

小宛附和地茫然地點點頭,她見過的世家女好像都愛他。

謝岸忽然道:“诶,不如今晚我們去把他劫出來?”他說着,似想起了什麽,“不過……我想,他那般無動于衷的模樣,或許是中了我……中了九霄樓的藥,暫時不能走罷。”

小宛的眼光閃了閃:或者她是錯怪了他?

但她旋即還是悶悶不樂:“唔……謝公子有沒有瞧見那枚扇墜兒……”

謝岸道:“哦,你說那個,那是我……不不,那是九霄夫人的東西罷。她慣常喜歡給這些男人裝點上她的東西的。”

可是,若他不肯的話,大抵誰也別想難為他;小宛心想。

謝岸道:“這樣,今晚我們一道上九霄樓,我去找解藥,你去帶他走。”

謝岸是純粹覺得好玩兒有趣,再者,姑姑還能拿他怎麽樣不成?他是姑姑的寶貝疙瘩呢。

小宛思緒紛雜,半晌,說了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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