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賭局

夜裏雖然落雪, 但黎河的大街上仍然人山人海,燈火如晝。站在街頭,人潮湧動, 壓根看不見盡頭。

真可謂是茫茫人海。

謝岸跟小宛兩個人此時就坐在了臨街一家燒烤攤裏,一人面前四十串燕北羊肉串,小宛吃得津津有味。

謝岸認為她的豁達遠遠超出他的那幫失戀後就要死要活的好兄弟, 于是表達了一番他的欽佩。

小宛停下來,把嘴唇上的油漬擦幹淨後,緩緩說:“這也沒什麽好計較的,事事都計較, 老得快。”謝岸深以為然, 又給她遞了一把羊肉小串。

她看向外頭熙熙攘攘的人群,托着腮問道:“黎河每天晚上人都這麽多的?也太擠了吧?”

謝岸說:“或許有些人是專門從外地趕來參加明天的藏六日。”

小宛此時十分遲緩地反應過來姬晝贈給她的那柄劍, 似正是眼前這位謝家家主的作品。

這時候,燒烤攤裏頭幾桌人的談話聲傳進她耳朵裏來, 她側了側頭凝神去聽,但聽一個漢子操一口外鄉口音道:“聽說這次展的六柄劍裏,還有那謝家家主謝岸鑄的劍‘恨隐’, ——恨隐, 可真是漆黑如夜, 鋒冷無雙, 須得百十來斤臂力方能使得!”

“老子就是沖着它來的!嘿嘿——”

小宛思索着, 百十來斤,豈不是一手能把一個她拎起來?她兀自沉思, 完全忽略了桌對面謝岸一臉求誇誇的表情。

她還在想, 她懷裏只有八十兩, 不知道買不買得起那柄劍, 不然她就拍下它回贈給姬晝;男子佩劍,彰顯陽剛之氣,她臆想着,姬晝若佩劍一定氣勢非凡。

她也很苦惱,每當想起他時,紛紛只浮現他對自己的好,全忘了他對自己的壞了。

其實……也不能稱得上壞吧,他只不過是很多事不會跟她講罷了。

謝岸還另叫了一壺花雕,酒汩汩倒進杯中,他笑着遞給她說:“喝不喝酒?”

她搖搖頭:“我不喝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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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岸自個兒咕咚一大口,說:“為何?那你真是少了很多樂趣。”

她眼眸微垂,大約是在回憶什麽,但回憶裏僅一片空白,她又搖了搖頭:“大約因為我酒量很差?……我夫君也從不喝酒。”

謝岸想起那白衣青年,心裏想着,不敢喝酒的小白臉,哪裏能叫真男人嘛。那唇紅齒白的模樣,一看酒量也不行。

——

洵水流經黎河北面,引一條支流進城中,叫做厘水;厘水拐彎處,搭起臨時的寬闊臺面,便是藏六日的出劍式所在。

臺面簡易卻并不簡陋,單是這處高臺,上百人一齊站上去尚寬綽有餘;而此時僅僅是站着謝家管家林叔一人。

臺下頭分設席座,謝家給天下名流發請帖,有了請帖便能獲得一席之地站着,沒有請帖的,繳納五十錢也能勉強得個立錐之地站着。

延請的客人又分三六九等,這依次是王公貴胄、官宦世家、有名的鑄劍師相劍師、江湖中赫赫威名的掌門宗主之類、行走各地的大商人等等,另有不入流的便只能自個兒掏錢前來。

好在門票不貴,許多市井閑人也樂于花五十錢過來看一場神仙打架。

這藏六日的出劍式雖分三六九等安排站着的地兒,但是一視同仁,每個人都站着。

自然,東西兩面席位都是留給格外尊貴的客人的。黎河的人都知道,那東席首二位必然是九霄夫人和九霄夫人該年格外喜歡的小白臉。

衆人多有猜測今年是哪位小白臉得了九霄夫人的眼,有好事者在進門處的轉角設了個賭局,一時間押寶者雲集響應,每個小白臉都有人下注。

小宛好奇地湊過去看了半天。謝岸因為是主持出劍式的人,自然是忙成了一股陀螺,無暇顧及她,她便主動說她自己溜達溜達,不會亂跑。謝岸于是給了她五十錢讓她自己買張票。

這一點上,小宛很滿意。

這賭局格外火熱,起先下注的多是市井的閑人,掏個把銅錢出來擲在歪歪扭扭寫着人名的小盤子裏頭,咣當咣當響。小宛一瞅,一溜兒人名看得眼花缭亂,目測瓷盤子裏摞起小山最高的兩位,一位姓陳,一位姓柳。

随着賭局漸漸擴大,有些富貴公子哥兒也來下注,小宛瞧見其中一個煞有介事頭頭是道地分析道:“前幾年九霄夫人身邊的都是這陳公子,去年乍一變成了柳公子,近來也并不見陳公子在夫人身邊伺候,大抵是失了寵了;柳公子後起之秀,小可覺得勢頭頗猛。”

衆人聞言,紛紛去押柳公子,表示夫人定然是寵愛新歡。

誰知另有個富貴公子反駁說:“我看不對,去年都說陳公子大病了一回,才叫柳公子撿了個便宜,那陳公子若真的失寵,我怎麽還聽說夫人為他延請了齊國名醫呢?”

衆人又紛紛去押陳公子,都表示夫人怎麽會忘記舊愛。

小宛心裏想,新歡舊愛,還真是自古以來的難題。

她遲疑着又看了一遍那些小盤子,怎麽沒有白公子呢?她就算下注,那也得給自家人下注。

她就默默跑去那列尾手動拿了只小瓷盤子,又拿起筆要添個名字。

沒有握筆時還好,手指一用力,昨晚被窗子夾住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了起來,疼得她險些沒握住筆杆。她搓了搓手指,噘着嘴,心裏想怎麽又忘記問謝岸哪裏能買到消腫的藥了。

可真是疼。

她咬緊了牙關,提筆寫上“白公子”三個字,一邊的閑漢瞧見了,問她:“诶,這白公子是什麽時候出來的?”

小宛不緊不慢地從懷裏抽出五十兩銀票來,押在這白公子的盤子裏,說:“前兒出來的。”

“白公子那是什麽人?喲,小姑娘你竟然給他押五十兩!?”

小宛道:“是我夫君。”她輕輕把筆放回去,又另外拿了一塊小石頭壓住銀票,這才離開賭局。

辰時一刻,那場地外專有敲鑼打鼓的,驟響起一片擂鼓鳴鑼,歡欣鬧騰得似過年一樣。

小宛擠在人群裏,真是一點兒特權都沒有享受到。她一面對謝岸這種邀請妹子的方式很無語,一面對自己那個夫君就這麽不管她了十分無語。

她後知後覺地發現姬晝前天夜裏過後真的是沒管她,她不禁就想,他難道也不怕她一個人沒有錢就餓死凍死了嗎;她只好去想大約是她看起來比較能幹,讓人放心。

她離了誰也不是不能活;可想及這裏,她便有些許落寞了,終歸是沒有人會管她死活的罷。

她吸了口氣,又吐出來,仰起頭,目光飄得遠遠的。看見天色陰翳,飄着細細清雪,不及要撐傘的地步,但也漸漸地沾在身上。

這時人群裏突然掌聲雷動,她慢了半拍,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哪怕踮起腳也看不見。前面三五個彪形大漢俨然成了一堵人牆,她在其後無論如何也越不過去,還只能瞧見他們油光發亮的頭發和油光發亮的布衫。

人群又驟然地安靜下來了,小宛依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下一瞬便緊着是鼓掌;如此一連反複了五六次,小宛麻木下來跟着一起瞎鼓掌,不再試圖從這三五大漢的夾縫裏鑽過去,左顧右盼打算另謀出路。

她主要想看看她那五十兩能不能回本。

她向左移動了兩步,前頭隐約現出一點情景來了,是高臺上立着個人影,念念有詞地在說些什麽,并不分明。

接着,她終于從人群裏覓到一條她所以為的絕佳的好路,便是從東邊迂回,那邊的人看似稀一些。

她艱難地擠了過去,一路竟然愈發順暢。她為自己聰明才智洋洋得意,得意半晌後才發覺這裏離那高臺已經十萬八千裏遠,幾乎連那個高臺上的人影都模糊得不辨男女了。

好像……走過了頭。

她并不洩氣,順着原路往回走,預備見縫插針地插進人群裏去,這時候她終于模糊地看見,東賓席首處立着的仿佛是個女子,另有個長身玉立的青年,站在她的右手邊。

約是九霄夫人的位置吧,她身側那個青年有一絲的眼熟。

昏淡的天光下,起了風,卷起飛舞的雪花。她直覺那是姬晝,下意識就去找他,但她挪動腳步時,總覺得自己實在很……怎麽就非要巴巴地上趕着去找他。

可她又覺得她此行也沒有覓秀尋音她們相伴,唯一的伴兒大約就是姬晝;可他不管她。

他的白衣在這般昏暗天色裏愈顯白得刺眼,她逐漸地将其他花花綠綠的衣裳都看做了灰色,僅他那白衣,遺世獨立似的存在。

她擠得很用力,這時,天風猛烈地刮起,雪似乎一眨眼就下大了,落得格外急,宛如飛舞着的鵝毛,紛紛揚揚地浮落天地之間。

一時人群又嚷了起來,叫嚷着快開始,他們急着回家收被子之類的話。小宛覺得自己離成功僅有幾步之遙,他似乎近在咫尺了。

她眼裏閃爍着歡喜。

眼裏好像只剩下他一個了。

雪很大,她望見他撐起一把油紙傘,素白沒有一點裝飾的六十四骨油紙傘。她正在想,這雪也太大了,她迫切需要一把傘——他竟然真的帶了傘——她便愈加歡欣地想要跑過去。

但是,她卻見他将傘輕輕舉過了那個烏發堆雲的女子的頭頂,替另一個女子遮雪;他側過了一點身子,她清晰地望見了他唇畔噙着的溫和笑意。

她的腳步戛然而止。

大約是望見了她,她幾乎可以想象,他眼中又會溢出怎樣的沉冷和不耐來,像他一貫的那樣。

她心裏忽然有些落寞,腳步輕輕一轉,将自己湮沒在人群裏去。

她沒再去湊熱鬧了,而是慢騰騰抱着胳膊走到了入門處那個賭局跟前,還有許多閑人正熱烈讨論着席上那白衣翩翩的公子是誰。

她默默然走到列尾,那只瓷盤子裏孤零零的仍只有她押下的五十兩。她俯身輕撿起那塊小石頭,抽回五十兩銀票,一只手卻忽然按上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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