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壞人

那只手不偏不倚地, 就按在她的手指上,疼得她如觸電般甩開了手。

她忙着後退了兩步,才擡起頭, 望到眼前撐了把素白紙傘的白衣青年垂眼瞧着那閑漢們設的賭局,輕笑:

“我當是為了什麽見着我便跑,原來是夫人忙着收錢, 應接不暇。”

她眼眶裏因痛而生的熱淚還在打轉轉,聽了這句話,郁郁地擡眼望了他一眼,又迅速低頭。

她想他既然另有佳人要陪, 她又何必去丢人現眼, 這才悄悄地回來,他卻說她是忙着收賬, 只是,她大概怎麽也解釋不清。

盡管她很有跺跺腳然後一走了之的脾氣, 卻又沒有不去蹭一蹭他的傘的骨氣。

畢竟風雪實在太大了,她穿得又比較單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嘛, 她便慢吞吞地向前走了兩步, 低着頭不說話。

風雪甚急。

他的目光大約落在她臉上, 停頓片刻, 什麽也沒有說, 舉步向裏走去,她便烏龜一樣踟蹰地跟在他後面, 走了兩步後茫然擡頭望着他的背影, 便又在想, 他大約并不需要她一起去, 不然剛剛一定會說“走吧”;那麽,她還是不必去了。

她就又回了頭,依然抱着胳膊走到原來處。那個坐莊的閑漢是個講信用的江湖人,方才那賭局結果自然已經出來,所有盤子裏盛的錢當然都歸給了小宛。

圍在一塊兒的閑人們紛紛紅眼望着這紅衣的蒙面女子,各自心裏都想,萬萬沒料到今年爆了冷門,這小姑娘怕不是有什麽內部消息。

小宛仔細地收拾着,那些金玉珠寶一件未取,銀票也只拿了三張十兩面額的并她原本的五十兩。

她從懷裏摸出個荷包,裝了一包銅錢後,輕聲細語道:“剩下的,大家還是各自拿回去罷。”說完,又費力鑽出人群,向城裏繁華地段去了。

黎河郡城很大,原也不是所有街道都算繁華,從厘水這高臺到繁華街市得走好一段空曠街巷。

小宛走過一回,差不多也能夠記得路,摸索着也穿過這些街巷,望到德隆大街那金碧輝煌的牌坊。

她就又加快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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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是白日飄雪時分,街上也不算熱鬧,甚至于有些冷清,她似散步一樣,低頭望着青磚,跳踩着青磚的接縫處,一個人寂寞又自娛自樂似的往前走着。

她踩了一會兒,忽然有熱氣袅袅地繞到她鼻尖跟前,她的鼻尖仿佛就追着這縷熱氣轉了過去,正見街邊有個烙餅的小攤,熱氣騰騰的烙餅香氣撲面而來。

她驚喜地“哇”了一聲,小步湊上前,垂着眼指了指攤在爐邊的烙餅:“老板,請問這個是什麽味道的?多少錢啊?”

老板說:“這是鹹味的,兩文錢一個。小姑娘要不要買幾個嘗嘗,我們家的烙餅遠近聞名啊!在绛京也有分店的——”

小宛說:“那請問有沒有甜味的呢?”

老板說:“有的,有的!也是兩文錢一個!姑娘您稍等,馬上就好——您要幾個?”

小宛思索了一番後,弱弱比出四個手指頭:“四個。”

漫天飄雪裏,她緊緊抱着胳膊,不時冷得跺跺腳,一會兒好奇打量着周圍,一會兒又低頭看着腳尖。

雪沾上她烏黑的頭發,她伸手亂拍一氣,又開始焦急地左顧右盼起來。

小宛終于瞥見有家小茶館門邊坐着個賣傘的老太太,立即小跑過去,彎着腰,笑盈盈地說:“奶奶,請問這傘怎麽賣?”

“這種大的,三十文一把;小點兒的,二十文一把。”

小宛自認用小點兒的傘差不多就夠了,于是歡快從荷包裏數了二十個銅板遞給老太太,等撐開傘後才發現,這小點兒的傘似乎小得不是一點兒,而極有可能是小了一個小數點。

她有點哭笑不得,這傘大約是兒童專用的,還是她喜歡的畫了小紅花的油紙傘,只是真的太小了,仿佛一口炒鍋的鍋蓋。

但這傘勉強能遮一下,她又舉着傘踩着磚縫回到烙餅小攤跟前,提着裝有四只烙餅的袋子繼續跳踩着磚縫往前走。

她找到了一家看起來還算有面兒的藥鋪,叫什麽長春堂的,問藥鋪夥計可有什麽消腫止痛的外敷藥。

大約是看不出她究竟有沒有錢,藥鋪夥計便熱情介紹道:“這種,是我們家不傳之秘,雪砂膏,宮裏頭也用這個的——”

小宛問價,小宛搖頭,小宛拒絕。

夥計舔了舔嘴唇:“啊,那姑娘看看這種,一般的富貴人家多用這種的,不貴!”

小宛第二次問價,第二次搖頭。

夥計撓了撓頭,為難了一瞬,又興致盎然介紹說:“這種?物美價廉,我們上上下下的都用這種!”

小宛第三次問價,第三次搖頭。

小宛試探着說:“能給我推薦個一百錢左右的嗎……”

夥計的神色頓時鄙夷起來:“姑娘,您是精細人,那些粗陋的藥傷皮膚呢,姑娘家一般不用的。”

小宛遲疑着說:“其實,也沒有關系,……我……我只有這麽多錢。”

夥計只好給她拿了一盒外塗用的不知名藥膏,早晚外敷各一次。就這也值一百二十文錢呢。

但小宛心裏已經很知足,她能照顧自己,也并不介意以什麽樣的方式活着,精致有精致的活法,粗糙有粗糙的活法;而她,活着便很開心了。

世上還有什麽比活着更重要?她覺得她的思想境界還停留在這一層。

她緩緩地又往回走,落的雪飒飒打在傘面上,地上青磚也落下薄薄一層,她踩上去,就印下一個腳印來。

她又覺得這樣很有趣;或許也僅是自娛自樂一樣,她一路低着頭踩着腳印玩,走了一段路後,看見了一個在牆角瑟瑟發抖的小孩兒,她便走過去,蹲下來,笑盈盈問他:“小朋友,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小男孩奶聲奶氣地說:“我等我奶奶呢——”

她看他穿着破敝,動了恻隐之心,便遞給他一個熱騰騰的烙餅,還笑着摸了摸他的頭。

等她漸漸地走出了繁華地段後,又是空曠而冷清的街巷,家家戶戶大門緊閉,而漆黑屋檐上落着茫茫的白,她望不見更遠的地方,也不知道出劍式怎麽樣了。

她停了停,在一戶人家門前的小石階邊上坐了下來,拿出那盒藥膏,用手指頭沾了點,細細地給受傷的手指抹上。

雖然是便宜的藥膏,味道也有些刺鼻,但一時叫她腫脹發熱的手指清涼了一些,她還是喜滋滋地覺得還算不錯。正抹着藥膏,忽然從狹窄的巷子口竄出來幾個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漢來。

她完全沒在意,一門心思地只想着上完藥從懷裏拿只烙餅吃吃,她有點餓了,直到面前本就暗淡的天光又被人影籠罩,她才猛然擡頭,正看到三個佩劍的壯漢面目猥瑣地盯着她笑。

“小妹妹,一個人哪?”

她一面站起來,點頭,一面已在瞅着時機,心裏說不慌是不可能的,三個壯漢,便是成年男子也未必能逃脫——何況一個弱女子!

可她絕對要活着。

那為首的漢子桀桀笑着,就要動手來勾她面紗,還暧昧說道:“哥哥們也閑着呢,哥哥陪你說說話怎麽樣?”

她看見他那腰上佩劍,假意地笑了笑,聲若游莺,說:“好哥哥,奴家也正寂寞哩。”

這三個人立馬仰頭狂笑:“哎喲好好好,真是好知趣兒的小娘子啊!”那頭一個漢子便要過來抱上她,她也裝作伸手去回抱的樣子,胳膊伸到那人腰邊時,閃電般握住劍柄拔出他那腰上佩劍。

劍是重劍,阻力甚大,她強忍指間劇痛一絲不敢遲疑地拔劍,再是猛一個踢腿踢中那大漢□□——她學的劍舞可并非噱頭,那一腳踢得既快又狠,登時那個大漢便捂住裆下往後一跳,臉面青紫叫道:“你——你個小賤人——”

她格起劍來,趁着那另外兩人還沒有反應過來,拿劍身上最為鋒利的劍尖竭力橫劃過他們兩人的大腿後,迅速從側邊跳開逃跑。

她力氣還是太小,大約并沒能傷他們太深,那兩人跳了一下,立即叫道:“想跑,沒門!”

他們似鬼魅似的跑得異常的快,但她身子勝在輕盈靈活,一時間他們竟然不相上下,後面始終追不上她,她也擺脫不了他們。

她手裏還握着劍,打算着實在跑不過就跟他們拼了。

她心底空白一片,似乎從未指望誰來救她,她好像誰也指望不上。她只能指望她自己自救。

菩薩普渡衆生,而她從來都是選擇自渡。

迎面刮來的風并狂舞的雪花砸在她臉上似的,冰冷的,生疼。

她唯一的念頭就是活着,唯一的心願就是活着。

街巷支岔衆多,她拐進一條小巷,見到一戶人家的圍牆低矮,情急之下,奮力地翻身進去。院子角落裏有棵一人高的松樹,她立即蹲下來躲到松樹後面。

這時,她聽見矮矮圍牆邊有急促腳步聲,還有男子氣急敗壞的聲音:“人呢?怎麽到這裏就不見了!”

另一個道:“肯定跑不遠,就在這附近!”

她出了一身的冷汗,心跳得極其快,快要跳出嗓子眼一樣;偏偏她身上這件是紅衣,這般矚目的紅衣。她懊惱怎麽不穿身破布出來,再抹上一把泥。

圍牆低矮,那兩人還沒有走,小宛心驚膽戰甚至不敢擡頭,只怕一擡頭就正好與他們對視。

她連呼吸都壓抑着,恨不能縮成地上一根松針。

她感到牆外的人聲忽然安靜了些,這并不是好兆頭,她并不知道那兩人正在懷疑她是否躲進這個小院子。

這時,從屋內顫顫走出來一個老奶奶,牽着孫兒,顫顫巍巍地拾了塊破布,——是那種擺地攤時用的破布——狀若無意地丢在了那松樹後頭,還說:“乖寶兒,院子髒了,快叫你爹跟你幾個叔叔出來掃掃……”

那兩個大漢聽罷,探頭瞧了眼,正對上那老太太眼睛,老太太瞪着狠狠道:“瞧什麽瞧,沒見過好看的老太太啊?”

那倆人頓時無趣地走開了。

老太太原正是賣傘的老太太,等那壞人走遠後,才走到松樹跟前,輕聲道:“好姑娘,出來罷,那壞人走了。”

可許久沒聞聲。

小男孩叫道:“奶奶,姐姐不會是死了吧!”

老太太敲了敲他的頭,斥道:“瞎說!”說着,伸了手去揭開那塊破布,愕然發現破布之下,那個紅衣的小姑娘無聲地哭着,哭得格外傷心。

她兀自抱着膝蓋,手揪着衣角,把頭埋在膝蓋間,怎麽也不肯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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