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昶帝信道,京城大大小小的道觀無數,上清觀是其中翹楚。向鈞将我領進道觀時,我滿腹疑惑,不是來見昶帝的意中人麽?為何來此?
向鈞徑直将我領進道觀後的一處幽靜宅院,指着林蔭樹下的一位女子道:“那便是陛下的心上人,明慧。”
我一眼看去,心裏咯噔一聲,原來,昶帝他老人家喜歡的女人,是個女道士!
那女道士站在一叢芭蕉樹前,綠影之中單薄高挑,一襲青色道袍随風飄逸,遠看頗有幾分道骨仙風。
本來隐隐還抱着幾分希望的我,一看她的身份,頓時覺得牽成這條紅線的可能性為零。向道修仙之人,求得是長生不老,得道成仙,又豈會被紅塵中的情愛所迷。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牽不成紅線我便要駕鶴西去,無奈之下,我只好硬着頭皮走上前去。
明慧聽見動靜,轉過身來。看清她容顏的那一刻我又大大吃了一驚。
驚的不是豔,而是不豔。
我以為能讓昶帝害上相思病的女子,不知如何的傾國傾城,颠倒衆生,實在沒想到卻是一個冷若寒霜的女子,甚至算不得似花似玉,說是如冰似玉倒挺合适。
皇宮入眼所見的女人幾乎個個都算得是花容月貌,沉魚落雁。若說後宮佳麗如那色彩明豔的細致工筆,眼前這位便是清淡的水墨寫意,與那後宮的繁花似錦,富貴雍容簡直就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味道。
再美的容顏看多了也會平淡,如同頓頓大魚大肉,見到一根青蔥,就會眼冒綠光。眼前的明慧,絕不是一棵青蔥,乃是一塊豆腐。她算不得傾國傾城,但那肌膚,卻是我見過的最白最細,日光之下,竟如淨瓷一般泛着光,白得通透無暇。在她跟前說話,竟然不敢出氣,生怕吹破了她的容顏。
向鈞和顏悅色道:“明慧姑娘,這位是神醫莫歸的弟子,陛下請她來,勸勸姑娘。”
明慧立刻露出不耐厭煩之色,顯然,向左使因為昶帝的緣故,成了不受歡迎之人。我也不例外,她看我的目光也是清清冷冷的一瞥,帶着不善。
我也不想這樣,但是,身為一枚“愛卿”,我也沒有辦法。
讓我驚詫的是,明慧看到我身後的容琛,竟然跟看到一顆白菜一樣,只是随意一瞥,目光連個小小的停頓都沒有,面對這般風華絕世的男人,竟然淡漠至此,我覺得不可思議,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容琛。這一看,更加不可思議,容琛望着她,眼中竟然閃動着奇異的光彩,如同發現了一顆稀世明珠。
我頓時就迷茫了,是我的審美觀扭曲,還是男人們的審美觀扭曲?我再次回頭仔細地打量着明慧,仍舊未能看出她那裏勾魂攝魄,容貌頂多算是清秀,比不得眉妩的一半姿色,但為何容琛見到眉妩如見白菜,而見她卻是眼中一亮?我百思不得其解。
明慧冷冰冰地對向左使道:“你回去轉告他,不必派說客來,我意已決,不會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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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左使置若罔聞,對我微一颔首,那意思就是,你可以開始了。
舌燦蓮花并非我的強項,特別是容琛施施然站我身邊,一副等着看我傾情演出的期待眼神,讓我來時路上打了一肚子的草稿瞬間灰飛煙滅。
我對着向鈞幹笑:“向左使,煩請在外面等候一會兒。”
向左使露出一副不必見外的表情。
我頓了頓:“女人的私房話。”
他終于紅着面皮退下了,臨走不忘将不是女人的容琛也領了出去。于是,院子裏只有我與明慧,壓力小了不少。
我暗中回憶了一番鎮子裏的媒婆張嬸子的慣用詞語,斟酌了斟酌,尚未醞釀出一句合适的開場白,明慧冷冷先道:“你若是他的說客,不必開口,請回吧。”
“我不是說客,是大夫。”
她鼻子裏嗤了一聲:“我沒病。”
我抹了抹鼻子:“是皇上有病。”
“相思病”三個字我尚未出口,只聽她冷哼了一句:“他确實有病,神經病。”
......這姑娘,不光容貌別致,性格也是嗆口小辣椒,話中帶刺,一針見血,可比那群後宮唯唯諾諾的小綿羊,口味重多了。
我突然明白昶帝為何喜歡她了,大約是阿谀奉承聽得多了,想要換一換口味,找一找虐。看着她冷若冰霜的容顏,涼薄厭惡的語氣,我有種直覺,讓她喜歡上昶帝,估計比讓昶帝喜歡上我還難。但千難萬難,也總要一試。不得不說,昶帝撩人心魄的笑容和那一聲情意綿綿的“愛卿”,以及他所代表的一種無形無聲無色無味的名叫權勢的東西,的确可以讓我等愛卿生出勇往直前的大無畏力量。
“陛下對你一片癡心,為何不肯答應呢?”
據說,因昶帝獨獨挂念着明慧,後宮三千佳麗常年大旱,顆粒無收。
她白了我一眼:“對我癡心的人多了去了,難道我個個都要答應不成?”
可是這個癡心人,又高又帥又有錢哪,我讪讪道:“他貴為天子,容貌出衆,富有天下,”
話沒說完,她譏笑道:“生為天子,容貌出衆,不過是個投胎時找了個好肚皮而已,算什麽本事?”
我搓了搓手:“話是這麽說,可是,會投胎,比會什麽都強啊。”
明慧極不耐煩,擰着眉頭冷哼:“你不必多說了,反正我不喜歡他。”
我有些詞窮,半晌弱弱道:“可是他就是喜歡你怎麽辦?”
明慧冷笑:“他喜歡我,不過是因為我不喜歡他。”
“哦?”
“他身為一國之君,普天之下的女人都是他的,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卻沒想到遇見我,對他不理不睬,他自然是咽不下這口氣,放不下這個面子。”
“既然你知道他的想法,為何不順水推舟,斷了他的念想?”
明慧眉頭一擰:“怎麽斷他念想?”
“我說實話,姑娘不生氣吧?”
明慧的臉色和善了許多,“我最喜歡聽實話,你只管說,越實在我越喜歡。”
“依我看,聖上的相思病其實就是自己找虐。宮裏那麽多的佳麗,那一個不是國色天香,論身材論相貌論學識,你皆不是拔尖之人,唯一可讓他覺得眼前一亮的,大約就是你的個性。他生來九五之尊,無人敢忤逆他一句,現今連東蠻西域都臣服腳下,世無對手,堪稱寂寥無趣。你的拒絕剛好勾起了他的征服欲望。”
雖然她是個小女子,征服起來不如鐵騎踏破疆土來得波瀾壯闊,但閑極無聊之下,聊勝于無不是?
“你說的不錯。他不過是閑的生毛,找個樂子。”
......姑娘,我服了你了,這種糙話也敢出口。不過,她的膽大放肆是依托在昶帝的喜歡之上,若是像我等愛卿,一句話惹了他不快,頃刻間便會變成死卿。
“所以,只要反其意而行之便可。他喜歡你素顏朝天,你便濃妝豔抹,他喜歡你反抗拒絕,你便順從接受,他喜歡你不喜歡他,你便偏偏喜歡他。”
她低垂眼簾,沉默。
“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得到了,或許不過爾爾。姑娘不妨以退為進,或許可以解開這盤死局,得以脫身。”
“你說得對。”
她冷冷一笑,眸子亮晶晶的透着一股子倔強剛烈:“我越是躲避他越是糾纏。不如破釜沉舟,進宮去見他。我要越醜越好,讓他惡心厭惡。”
但她的模樣,分明是一種如冰似玉,白璧無瑕的冷豔,越是拒人千裏,越是引人入迷,放在昶帝的眼中,明明就是另有一番別樣風情,根本達不到讓他惡心厭惡的級別,于是我建議說:“我有位師妹,是易容化裝高手,請她來給你妝扮一番,定會讓陛下眼前一亮。”
她爽快地點頭:“如此更好。”說罷,打開門吩咐向鈞去接眉妩。
容琛怔了一下,以眼神問我緣由。
我低聲回了一句:“這是女人的事,你不懂。”
幸好伽羅離京城不遠,一個時辰後,向鈞帶着眉妩前來。
眉妩聽了明慧的要求,嘴角一抽:“人人都想讓自己更加美貌,姑娘為何要望醜裏整?”
“回頭我再對你說緣由,你只管把她裝扮的越醜越好。”
眉妩點頭,打開了百寶箱。須臾之間,一雙妙手将明慧的風格驟然改變。若不是我在一旁眼睜睜看着,真以為有人将明慧偷了梁換了柱。
明慧拿着鏡子只端詳了一眼,便一提裙裾大刺刺走出了庭院。
把門的向鈞張着嘴,兩只眼皮争先恐後地抽搐。
容琛低頭看着腳面,以手扶額,不忍擡頭。
一行人回了宮城,昶帝早就得了消息,在掬月苑設了宴,迎接心上人進宮。
苑中暗香浮動,分花拂柳進入花廳,內裏是清一色的玉器玉桌,素雅高潔,淨光瑩瑩。廳內連紅燭都不燃,只用那紫金盤托着夜明珠照亮,端的是月宮瑤池一般。大約昶帝認為這樣的風格方勉強襯得上他的心上人。
然而他并不知,他的心上人已經今非昔比,見到明慧的那一刻,他呆住了。
“皇上萬福。”明慧弱柳扶風地跪了下去,一把嬌聲嬌氣的聲音,生生将我喊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心裏暗贊,這姑娘,真有天分。
昶帝恍然如夢,半晌才道:“明慧,真的是你嗎?”
“當然是奴家,怎麽,皇上不喜歡奴家這樣嘛?”她嬌嗔着飄了一個媚眼。
我嗖地打了個寒戰。
“喜歡,朕不知道有多喜歡。”
昶帝的聲音微微有點顫,不知是驚喜還是驚吓。但面上的的确确是端着一副驚若天人的喜不自勝。我不由深深佩服昶帝的處亂不驚,同時也深刻懷疑他的審美觀,是否已經嚴重扭曲地不可理喻的地步。
“那奴家真是太高興了。”明慧從袖子裏掏出一方帕子呼地一甩,一股子香粉沖了過來。我使勁忍住一個噴嚏,昶帝卻沒忍住。
“哎呀,皇上受涼了麽?”明慧拿那香手帕使勁蹭他的臉,看她暗暗咬牙切齒的模樣,我估計那手勁不小,她心裏想的是掐死昶帝吧?
昶帝連打了幾個噴嚏,這才抽空道:“沒,沒。朕是太高興了。”
明慧嬌滴滴道:“奴家也很高興能入宮陪着皇上啦......”
那一個刻意拉長又刻意發嗲的“啦”,銷魂得讓我捂着腮幫子直咽酸水。
“真,真的麽?”昶帝竟然露出了一個驚喜得不知所措的表情,有點語無倫次。
明慧一扭腰一跺腳外加一個媚眼:“當然是真的。”
我感覺自己已經到了極限,從腳底板嗖嗖地冒上來一股涼氣。
昶帝真乃神功罩體,刀槍不入,居然還興高采烈地沖我招了下手:“你也算是朕的媒人。來,喝上一杯。”
我顫悠悠上前,喝了一杯謝媒酒,趁機提出告辭。不料昶帝笑眯眯道:“不急不急,過幾日朕還要重重賞你,給你一個意料不到的驚喜。”
昶帝笑得英俊迷人,但不知為何,我覺得骨頭縫兒裏咝咝地竄進了涼風。他到底要賞我什麽?依照我對他人品的了解,我絲毫不奢望他能給我個驚喜。